人们创造出各种惩罚的手段,除了对被惩罚者会发生某些实质性的作用之外,对于施惩人来说,其实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理需要。施惩者心中郁积着恨怒,那恨怒就像沉重的铅块,压坠在他们心上。只有将那铅块向他们恨怒的对象推砸出去,他们才能获得心理平衡。
陆洁对丈夫施行的不与**的惩罚,就是这种情形。
自从于潮白与方玲出了那种事情之后,陆洁免不了时常耿耿于怀。于潮白呢,以获罪之身被陆洁恩准回家, 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再想夜晚得到陆洁的宠幸,那就近乎奢望了。
那段时间,于潮白只要回到家,总是换了衣服就做家务,擦桌子拖地洗衣做饭,样样都干。他不声不响,任劳任怨,俨然在自觉地进行劳动改造。到了就寝的时候,陆洁早早地哄着儿子在大**睡了,于潮白会走进卧室,低声地问:“我睡哪儿?”
于潮白这样发问的时候,陆洁就毫无表情地回答:“睡你小**去吧。”
得了指示,于潮白不再说什么,他蔫蔫地垂下脑袋,眼睛瞧着脚尖,慢吞吞地往回走。听着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进了书房,陆洁心里就涌起快意,仿佛看到一条馋嘴的狗摇头摆尾地凑上来想讨到一块骨头,结果却讨了一脚,不得不夹着尾巴离开……
这样的间和这样的回答多起来之后,于潮白也就不再请示。就寝的时间一到,他就会自觉地到书房的小**去睡。
说不了要隔多长时间,偶然地会有那么一次,当陆洁的心情还好,而且觉得饿着肚皮的家狗也该喂喂了,陆洁就会等佑生睡熟之后,跟着拖鞋慢腾腾地走进书房。书房的灯通常都会亮得很晚,书房里的人通常都会在桌前工作得很久,走进来的陆洁就会在小**仰面躺下,然后徽洋洋地说:“好了,来吧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洁发现家狗对饥饿的适应力和耐受力变得越来越强了。当陆洁喂他的时候,他并不表现出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的表情是平淡的,动作也不紧不慢,甚至有时会露出恢惬的神态,显得有些食欲不振。
陆洁想,这样挺好,反正她自己也淡得很。一来二去,他们夫妻之间行房的任务,几乎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于潮白本来不经常自己洗衣服,打从自觉地投入劳动改造之后,这种原本就该本人承担的劳作, 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自己的肩上。洗着洗着,于潮白似乎洗出了癖好,一进家门,就要换衣,然后端着水盆,将换下的衬衣用水泡了,打上肥皂揉搓。搓好漂净,晾晒出去,才会接着做别的事情。
初时陆洁还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竟变得如此讲究,简直是有洁癖。后来陆洁对这套程序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那天的情形有些偶然,于潮白进门后,依照那套程序更衣换装,他刚把换下的衬衣泡进脸盆里,电话响了,是找他的。
于潮白到门厅去接电话,陆洁就去了卫生间。陆洁打算趁饭前的一点儿时间,用洗衣机把她和佑生的几件衣服洗出来。水和洗衣粉放进了洗衣机里,却觉得衣服少了,这么儿件就洗一回有点儿不值得。陆洁顺手把于潮白泡在脸盆里的衬衣掂起来,正要往洗衣机里扔,不经意地一瞥间,竟看到白衣领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色。
陆洁心中动了一下,慢慢地把那衬衣拿到眼前仔细观察。
那红色有点儿近乎紫,近乎乌,宛如厚腻的玫瑰花瓣儿,有一种冷艳的幽深。形状呢,有些像纺锤,起始之处窄狭,到了中间渐渐宽起来,至收尾处却又变得细了……
是口唇的形状,不用多想,这是女人的口红。
陆洁打个嚓,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眼帘上隐隐地显出玫瑰红的唇形,然后就开始勾勒涂了这种口红的女人的模样。
无论怎么努力,那模样总是模糊的。于是,陆洁重新睁开眼,她看到自已的手中依然掂着那件衬衣。
那衬衣水淋淋的,胆怯地萎缩着,仿佛被人揪住脖领,行着拷问。
虽然有些发抖,却保持着沉默。
然而,体息却发散出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那是一种异样的香气,陆洁将它拿近了,凑在鼻前嗅闻。
是那种进口高级香水,浓烈的香味里夹杂着庸型的操味儿。
好了好了,招了招了,陆洁仿佛已经看到了于潮白那副揽花入怀,依香偎玉的模样。
“于潮白!”陆洁高声嚷。
“哎,来了来了,什么事儿?”打完电话的于潮白从门厅那边走过来。
“喂,你瞧瞧,谁给你盖了个章?”
“什么章?”陆洁就带着笑,把滴水的衬衣拎到于潮白的面前。
“这是。”于潮白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仔细地看,“这是什么呀?”
“哼哼。”陆洁脸上的笑一下子收住了,且看他如何回答。
“哦,这是红铅笔印。我看书的时候爱画红道道。你看,这样,就在衣领上画了一下。”
于潮白用手比画着握笔托腮,读书深思的样子。他将食指比做笔尖,在衣领上轻巧地一画。
“嘿,红铅笔!”陆洁冷冷地扯一扯嘴角,“那你闻闻这是什么味儿?”
湿衬衣拎到于潮白的鼻子前,水淋淋地一抖。于潮白满脸疑惑,很认直地抽响鼻子,闻了又闻。
“开什么玩笑?什么味儿也没有嘛。”
于潮白若无其事地将衬衣又浸在脸盆里,然后拿起肥皂,到旁边搓洗去了。
就是在那一刻,陆洁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那个在于潮白的衣领上盖章的女人。
这个女人肯定是存在的,她为于潮白而存在,那么她在于潮白这里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他们之间需要联系,他们可能会在公众娱乐场所出没,他们要安排幽会,他们……
好了,只要在其中的任何一环取得突破,就能把他们捏在手心里。
从那天开始,陆洁和于潮白相处得反而格外平静。他们彼此说起话来,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他们做起家务来,总是一起动手,互相帮忙。他们坐到饭桌前,总是你给我让菜,我替你端汤。这一切如果让外人看了,免不了会心生羡慕,觉得他们真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然而,他们俩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在暗暗斗法。做猫的多谋,眯起眼睛假装打磕睡,耳朵却听着老鼠的动静。做老鼠的自然小心,只在洞前窥测,绝不轻易出山,既要偷得嘴吃,又不能遭了猫的利爪。
于潮白每日回家的时间似乎更早,进屋就默默地干活儿,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当然,回家就要换衣洗衣的传统还是要保持的,不能让人一敲打,立刻就改变了。换下来的衬衣理直气壮地放在脸盆里,甚至并不泡水。陆洁知道,那是要她去看的,陆洁偏偏视而不见。
猫不会注意老鼠咬过的剩东西,猫的注意力在电话上。只要家中的电话铃一响,陆洁就会起身去接,她要第一个拿起话筒,第一个听到打电话来的是谁。这套动作并不容易掌握,起身时的动作要快,但必须从容,不能急巴巴地,让人看出刻意的用心。走向电话机的步幅要快、要大,但必须要稳,不能显出匆忙的样子,让人洞悉了想抢先的心思。
陆洁如此这般捷足先登了几次之后,于潮白就变得自甘落后了。家中的电话铃声一响,于潮白就目示陆洁,仿佛在说,电话来了,你还不赶快去接?然而,刻意抢接的那些电话,又全都没有什么价值。三番五次下来,陆洁自己就泄了气。蠢,如果口红和香水已经露了马脚的话,她还会打电话来让你抓她的尾巴吗?……
靠得住的办法还是跟踪。
亲自去跟踪,是个笨办法,最好能找个人。
找谁呢,这种事情,不相干的人,人家不会干。找朋友吧,也不合适,越是朋友越爱刨根间底,不交待底细不够意思,交待了事情的原委,免不了会让人当做秘闻,去四处播散。
想来想去,陆洁竟然想到了刘医生。毕竟有过一夜情,当初及事后,刘医生都曾多次暗示过想要回报她的意思。给他一个回报的机会,他一定会努力去做。更重要的是,刘医生一定会像至今严守着那夜的秘密一样,同样严守陆洁的托付。
还是在更衣室,还是那个时间,陆洁来接替刘医生值夜班。没有别人,只有刘医生自己进了更衣室,陆洁看准之后,立刻跟了进去。
正在打开衣柜门的刘医生听到动静, 回转身来看。
“陆大夫?”
“嗯。”陆洁点点头,仍旧平稳地往前走。
刘医生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他当然记得。
陆洁在适当的距离站住了,她觉得那距离很合适,不远也不近。
刘医生似乎松了口气。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陆洁说。
“尽管讲。”
回答是毫不迟疑的,显然是对那一夜的仓皇,表示着歉疚和要弥补的意思。
“我们家那一口,我想让你,跟他一下。”
陆洁斟酌着,想把内里的那层意思表达出来。
“唔?”刘医生望着陆洁,似乎有些意外。
“看看他去了什么地方,都和什么人碰面联系了。”
陆洁直截了当地说下去。
刘医生动作很清楚地点了点头。
就像两个人配合做手术,一个眼色,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陆洁很满意,甚而有些感激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好奇地问陆洁,他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真真假假地说一些安慰之类的废话。
“我看,一个星期就够了。只要你跟他一个星期。”
陆洁对任务提出了时间要求。她心里清楚,即便只是一周,那工作量会有多大,任务该有多么艰巨。
刘医生用一个笑做了承诺。陆洁觉得,他笑起来还是有那么点儿味道的。
在随后的一周里,陆洁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医院里都显得举止很放松。她对家中的电话铃声不再敏感,晚饭后常常随意地与于潮白聊聊天,甚至还一起出去散了一回步。在医院里呢,见到刘医生也照常说说笑笑,但是从来不向刘医生提起跟踪的事,一句也不提。
第八天的上午,科主任带着大家一起查房。将本科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查看完毕之后,众人一起谈笑着,沿着走廊返回办公室。刘医生稍慢一步,等身后的陆洁走近了,就操着平静的语调说:“陆大夫,等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有一个病历想请你看看。”
稍稍晚一些的时候,陆洁去了刘医生的办公室。刘医生不动声色地打开抽屉上的锁,取出了一个不锈钢的病历夹。“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刘医生不慌不忙地说。
陆洁就在刘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微颤着打开了那个不锈钢夹,急切地浏览着刘医生写就的那份病历。
那是于潮白一周的活动明细表。每天写作一页,每个地点写作一段,有分析,有说明,需要的地方,还配上了照片。如此多的项目,是刘医生独立承担还是另有亲朋好友参与,陆洁不得而知,但是其内容的详尽,的确令陆洁很满意。
没什么可说的,在本科所有的同事中,刘医生的工作一向无可挑剔。尤其是做手术,干净利落,刀口总是缝合得很严谨。
病历的记录借助了别人,病案的分析却是由陆洁独自完成的。多年的从医经验, 已经使陆洁具有了敏锐的分析判断能力,她能透过外在的表象,直扼内里的症结。
蝶蜂纷飞,乱花迷眼,在那七天里于潮白去过的地方不少,接触的人很多,然而,当陆洁静下心稍做思索之后,就发现了最可疑的地方和最可疑的人。
“倩影化妆品专卖店”!
陆洁听说过这个牌子的化妆品, 日霜晚霜防晒霜发胶口红香水紧肤水指甲油……全都应有尽有,应全尽全。那是个女人喜欢出入的地方,而七天之内于潮白居然在那里露面三次,情况实在反常。
“倩影化妆品专卖店”的老板是个女的,有多张玉照在此。
照片是刘医生拍摄的,医术颇佳的刘医生摄影技术亦可圈可点。他用望远镜头抓拍的几张人物特写,毫发毕现,就连嘴唇的质感似乎都能让人感觉得出来。
这女人的特点完全可以用一个“大”字来概括,大脸大鼻子大嘴大耳朵大眼睛,总之有一种大大咧咧的大气。陆洁虽然怀着本能的嫉恨,但是心里也不能不承认,这女人浑身透着一种大大方方的美。
除了单人照外,还有一张双人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马路边的护栏,女人靠在护栏上开心地大笑,男人侧身站着,半边脸上有浓密的树冠投下的阴影,蓬发长须隆鼻子,一望就知道那是于潮白。
关于这个女人,有一段文字说明:栗琳琳,二十六岁,百花路四十二号倩影化妆品专卖店经理,短暂婚史,现独身……
够了,凭着直觉,陆洁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
接下来的事情要由陆洁自己去做了,而一旦决定去做,陆洁就显得迫不及待。好不容易握到黄昏下班的时间,陆洁立刻起身更衣,骑上自行车,按图索骥去了。
当陆洁在百花路上找到这家专卖店的时候, 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沿街的各家店面一个个流光溢彩,争奇斗妍。“倩影”
专卖店更显别致,门前有特制的灯箱,柔和的灯光如筛如泄,灯箱中的栗琳琳小姐就在那光影里眯着眼笑,性感的厚嘴唇向上撅起,迎向一支倩影牌保湿口红。
陆洁站在灯箱前望了一会儿,然后嘲弄地对着那女人的厚嘴唇说了句:“你好,我来了。”
说完那句话,陆洁就昂首向店门里走。那姿态,颇像是要去迎向风浪,迎向战斗。
迎接陆洁的是店堂内沉郁的馨香,陆洁一走进去,就禁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又深又长地回忆起掂在手里的那件于潮白的衬衣。衬衣领片上玫瑰色的口红,以及那些没来由的馨香,此刻都有了来由。
店里琳琳琅琅地摆满了化妆品,还摆着几个化妆品一样的姑娘。陆洁略做浏览,就发现其中没有灯箱里的那个人。
“小姐,你喜欢什么?”
服务小姐热情地询问。
陆洁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她不喜欢的地方,总得喜欢点什么,才好待下去。
“护肤霜,我想看看你们的护肤霜。”陆洁说。
“倩影牌护肤霜是专为女士设计的,无论什么样的皮肤它都适用。”
服务小姐很快地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装演漂亮的磨砂瓶,热情地递给陆洁。
“什么皮肤都适用,怎么可能?嘿,真是好药哇,什么都治。”
陆洁的口气中不无嘲讽。她用目光四处瞥着,顽固地想看到那位栗琳琳。
服务小姐赔出一个谦和的笑, 口气婉转地解释着:“小姐,我讲的是实情。这种护肤霜的适用性很强,对于油性皮肤,它有透气作用。对于干性皮肤,它有保湿作用。买一瓶五十六元,买两瓶我们奉送一瓶。”
服务小姐的动作很敏捷,不知不觉中,三瓶护肤霜已经捧在了陆洁的眼前。
虽然客气虽然赔着笑,却有一种难以推却的势能,让人觉得不好不接受。
陆洁的心里顿时升起了对抗的情绪,她坚决地向对方摇摇头:“不,不,我想看看别的。”
“别的?我们这儿还有清洁霜、防晒霜、滋养霜、 日霜、晚霜、均衡化妆水、深层润肤乳.…你看,这是一个完整的系列,一个小套餐。”
转眼工夫,各式各样的瓶子就摆在了陆洁面前。一时间,陆洁竟然说不出话。
“这个小套餐一共三百八十九元, 比单买下来便宜得多。”
服务小姐替她做着盘算。
陆洁也是在一瞬间做出盘算的,她要让栗琳琳出来,她一定要见到这位栗琳琳。
“三百块。三百块钱我买了。”
“对不起,我们没有卖过这样的价。”
“你当不了家,你去问问你们老板吧。”陆洁说。
对方似乎有些勉强,但还是挂着笑脸:“那好吧,请稍等。”
柜台的侧后方有一扇木门,服务小姐就在那里消失了。那扇门是用白橡木装修的,花纹规整得近乎虚假。恍然间,陆洁觉得那就像舞台上的布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要看看那位主要演员是怎么出场的。
栗琳琳的登场并无戏剧性可言,她很随便地走出来,她那大大方方的举止和大大方方的美丽,使得陆洁一眼就将她和照片上的女人对上了号。陆洁很难将自己的目光从对方的唇上移开,陆洁着意地在那唇上寻找着紫玫瑰的印象。果然,那微微开启的双唇上涂的是玫瑰紫色的唇膏,它们犹如肥厚的玫瑰花瓣,丰满而润泽。
几乎就在那同时,陆洁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似乎灼热地闪了一闪。那情形,有些像线路瞬间过载。陆洁想,这或许是因为紧张而引发的幻觉吧,她们俩人过去从未谋面,对方见到她,不可能会有什么反应。
“小姐,是你喜欢上了我们的倩影化妆品吗?”
说这话时,栗琳琳的目光一直稳定而平和地望着陆洁。
“说不上喜欢,我想我应该知道一些新品种。”陆洁也尽量平静地回答。
“用一下就知道了,你不会后悔的。”
栗琳琳似乎是在标榜着什么。
“试一下的代价也太昂贵了。”
陆洁好像是在断然地做着结论。
“那好吧,小姐,就按你开的价。三百块钱,给你一套。”
栗琳琳谅解似的笑了,随后向身边的服务小姐摆了摆手。
服务小姐望着陆洁,等着这位上帝的最后认可。
陆洁决然地打开了手袋。好吧,三百块钱,认识了于潮白的新情人,这代价也值了。
服务员收款的时候,栗琳琳依旧站在那里,一边礼貌周全地和陆洁搭着话,一边亲自动手为陆洁包装商品。
“小姐是第一次到我们店来吧?”
“才听说这个地方,第一次来看。”
“那好啊,交个朋友。欢迎以后常来。”
声音是浑厚的,还有些沙哑,全然没有那种小女人尖声细嗓的味道。陆洁就联想到能够发出这种声音的是什么样的声带。它的生理特征应该是宽大而肥厚的,或许,上面会有一个小结..…’当于潮白和她**的时候,这副声带会发出什么样的呻吟呢?哇哇,哇哇,粗门大嗓的,像一只历经沧桑的牛蛙。
陆洁盯着对方的手,那手虽然大,却白哲而柔软,全然看不到一点儿骨象。不知道这样的手被于潮白那双骨节嶙峋的手揉捏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陆洁自己的手是小巧而苍白的,犹如剥了皮的菱角。因为经常与消毒剂和皂液打交道,许多地方都轶裂和褪了皮。此时,与对方那份丰腆雍容的细软比起来,就显得有几分可怜。
商品包装好了,陆洁应该拿着东西离开了。
栗琳琳将装着化妆品的提袋递给陆洁的时候,顺手又放进去一只橙色的塑料瓶管。
“送你一管手霜。它对你们做医务工作的很适用。”
听到对方这句话,陆洁一下子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医务工作的?”陆洁诧异地问。
服务小姐在旁边笑起来:“嘻嘻,你一站到这儿,就带来了一股医院味儿!”
陆洁没有瞧那服务小姐,却用目光盯着栗琳琳。
栗琳琳也正含笑不语地望着她,那样的笑意有一种拉开窗帘打开门,让什么透进来的意味。是的,如果说那件带着香水味儿的衬衣曾经向陆洁透露过什么的话,那么今天医院的气味,又向栗琳琳透露出什么了……
陆洁知道,她应该退场了。
带着那三百块钱的代价,重新回到匆忙的车流中,陆洁觉得轻松而又沉重。终于见识到栗琳琳是什么样子了,陆洁的双脚似乎踩踏得有些轻快,可是,她的心却渐渐地往下坠,往下坠,越来越显出了沉重。
也不知道到底骑了多久。
当陆洁停下车,抬起头时,她又看到了那个灯箱。如筛如泄的灯光里,栗琳琳正微闭着眼,炫耀她那性感的厚嘴唇。
是的,骑了一大圈儿,陆洁又转了回来。陆洁即刻便明白,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要知道这个女人在哪儿住,今天晚上,就要弄清楚!
“情影”化妆品店的对面有一道交通广告牌,可以充做掩体。于是,陆洁就像耐心的猫,静静地守候在那里。
天道酬勤,上天没有让陆洁多等,也就是二三十分钟的样子,栗琳琳就出来了。她骑着一辆白色的公主车,毫无觉察地在前面走,陆洁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那公主车的座位不高,车把却像两只高高翘起的牛角,丰腆的公主用双手握着那对牛角,气宇轩昂地挺着她的大脑袋。
公主的宅邸并不远,绿云花园,一个还算不上豪华的住宅小区。小区的楼房像公主一样,不能说旧,但也并非十成新。
公主来到十四号楼,把公主车锁进一间车房,然后走进了第一单元的楼门洞。
十四号楼五号,尾随而上的陆洁把楼号和门牌记牢了。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的那顿饭是于潮白张罗的,又炒又炸,弄得挺辛苦。儿子佑生吃得高兴,频频地和爸爸亲着脸儿。儿子每亲一下,于潮白嘴角那些峡谷般的皱纹便轻柔地舒展开,那张脸就显得很幸福很知足。
陆洁要照顾佑生,饭就吃得慢一些。当她还在继续吃着的时候,于潮白就开始收拾桌子,然后哗哗啦啦地洗碗了。陆洁有些过意不去,就说:“你先放到那儿,待会儿我收拾。”于潮白并不说话,只管埋头苦干。等陆洁吃完饭,送她的饭碗到厨房去的时候,她看到锅碗瓢勺都已经收拾整齐,案板灶台什么的全都擦得干干净净。陆洁手里的那只脏碗,也被于潮白接过来,做了最后的扫尾工程。
陆洁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很满意。于是,她就动手做些清理儿子衣物之类的杂事,以此来表示她对家务的分担。
陆洁刚从箱子里把儿子换季的衣服倒腾出来,于潮白就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笑意说:“哎,给领导打个招呼啊,我去找黑子打一会儿麻将。”
陆洁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了,于潮白隔三岔五地就要出去打打麻将。打麻将这事儿,挺费时间的。“打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再“打一会儿”,就是通宵了。开初的时候,陆洁免不了担心和疑心,黑子就像能猜到她心思似的,只要每回一过了午夜十二点,就给陆洁挂电话:“喂,嫂子嘛,我哥还在这儿忙着呢。
怎么样,让他给你说句话。”接下来,话筒里就传来于潮白的声音:“陆洁,对不起,他们不让走。恐怕还得一会儿呢,你就先睡吧。”
在陆洁眼里,黑子那几个人都是于潮白的死党。于潮白就是去缥妓,他们也会帮忙给捂着。陆洁曾经在深夜十一点钟,突然杀至黑子家,她看到的果然是一张摆着麻将的桌子,四圈坐着于潮白和他的狐朋狗友们。陆洁说是来送衣服,天凉,怕于潮白冻着。狐朋狗友们心照不宣地望着于潮白乐,于潮白笑一笑,什么也不说,站起身,就跟着陆洁走了。这样一来,倒弄得陆洁脸上挺挂不住的。从那以后,陆洁再也没有问过于潮白打麻将的事。
那个周末的晚上,于潮白走后没多久,陆洁就带着儿子睡了。朦胧之中翻翻身,好像翻落在了水里面,整个身子都是凉凉的。陆洁蓦地一惊,随即睁开了眼。原来是儿子尿了床,并且七蹬八瑞的,把母子俩合盖的那床大被也给踢开了。
四岁的儿子久已不曾有此劣迹,这泡尿撒得就有些出格。
陆洁把床收拾了,又哄着迷迷糊糊的儿子重新睡着,陆洁自己却失了睡意。她轻手轻脚地拐进书房里,只见小**空落落的,惟有那只圆靠垫趴伏在未曾打开的被圈上,犹如守窝的猫。
已经是凌晨五点钟了,于潮白还没有回来。
他又玩了个通宵,管他呢,反正今天休息,再回**睡个回笼觉。
陆洁深深地打着哈欠,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是在她那里呢?他要是在栗琳琳那里!
陆洁睡意顿消,她匆匆地回到卧室,替儿子掖掖被角,再用椅子堵住床边,然后穿好衣服就出了门。
曙光映照的长街上,开始有了一些车,还有一些晨练和买早点的行人。陆洁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脑袋里还在乱糟糟地催促自己,快,快,再快一点儿呀!
按照以往的惯例,于潮白即使在外面打了通宵麻将,早上七点钟以前总是要回来的。陆洁要在这之前赶到栗琳琳那儿,这样才有可能探出个究竟来。
将自行车骑到绿云花园小区,陆洁已经是汗津津的。看看手表,六点二十分,如果于潮白真在这儿的话,现在差不多到了要出门的时间。远远地看到那个十四号楼了,陆洁的心忽然怀坪地跳起来,是希望看到于潮白,还是害怕在这里见到他,陆洁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四号楼五号是第一单元,靠近马路的第一个门洞。陆洁简直是在摄手摄脚地往前走,那模样就像是一个猎手,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下好的擒兽套。
走进那个门洞了,陆洁向门洞内扫了一眼,脑袋里顿时轰地一声炸响,接下来就是一片碎土乱瓦,闷得她透不出气。
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幻觉,那是于潮白的自行车!
车身的黑漆已经开始剥脱,两个车圈却擦得贼亮。车座呢,不安分地把脖子伸得又高又长,做出一种出类拔萃的姿态来。车身的大梁因为碰撞过, 曾经扭歪,虽然几经修饰,仍旧能够看出犯过事的痕迹。
这辆自行车是刚刚从小存车房里搬出来,还是昨晚就一直放在门洞里,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于潮白的车子在这儿,于潮白此刻就在这儿!
陆洁沿着楼梯爬到三楼,站在了五号的房门前。墨绿色的安全门,门前铺着一块棕色的垫毯,这就是栗琳琳的家,陆洁前天黄昏刚刚来过这儿。
陆洁呆呆地望着脚下那块垫毯,那是擦鞋底用的东西,毯毛既厚实又细密。哼,擦得掉么,于潮白,你已经无可挽回地把自已走过的痕迹留在这儿了!
冰凉的安全门很厚,可是,陆洁的目光仿佛已经将它洞穿。她看到了门后那条铺着地毯的走廊,看到了掩着厚帷的卧室,看到了卧室的大**滚着那两个男贪女爱的家伙……
陆洁的脑袋里一阵阵发昏,她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思索着此刻应该怎么办。现在就敲门吧,只要敲开栗琳琳的门,于潮白准在里边。可是,如果门开了,姓栗的就会站在门口说,喂,你是谁呀,一大清早乱敲门。我不认识你,走开走开。
砰,门关了,你进不去。当然,于潮白在里边也不会出来哼,不出来,我就等。这是三楼,你还能从窗口往楼下跳?
不,不行,等不了那么久。儿子佑生清早这一觉最多能睡到八点钟,搞不好孩子现在已经醒了,正在家里又哭又闹呢守株待兔,看来还是最稳妥的办法。不要打门,也不要喊叫。耐心等一会吧,于潮白就该出来了,于潮白要赶在七点钟左右回家哩。那么好吧,等他走出来的时候,就在房门口堵住他,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洁拿定了主意,于是沿着楼梯上到三楼与四楼的拐角处。这是一个制高点,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地俯瞰栗琳琳家的房门。
陆洁刚刚进入阵地,就听到了开门声。那是安全门里边的木门在响,好像有人在向门外望。过了一会儿,外面那扇铁制的安全门就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片刻后,一个人影从门内闪了出来。陆洁看清楚了,这不是于潮白还能是谁!
陆洁未及多想,立刻从制高点上冲了下去。
那一刻,陆洁就像一尊镇墓怪兽,稳稳地堵在房门前。毫无防备的于潮白劈面碰上了她,禁不住“哦”了一声,下意识地转过身,重新钻进了铁门里。陆洁顾不了那么多,脚跟脚地也进了门。
“琳琳,陆洁来了!”
于潮白一边往里走着,一边紧张地高声喊。
栗琳琳闻声走了出来,只见女主人的云鬓已经梳整,眉眼和口唇也都画得明明白白。只是睡袍还没有脱换,脚下松松地跟着一双皮拖鞋,嚓嚓嚓嚓,听上去并不紧张,倒是有几分墉懒。
看到两个女人在门厅里打了照面,于潮白就站在一边说:
“琳琳,这就是陆洁。”
此时,他的语调也松弛下来了,听上去,像是在介绍两个朋友。
“见过,见过,她去过我那儿。”栗琳琳友好地将手伸了过去。
陆洁没有伸出她的手,那只蓄着势能的手隐在胯骨的后面,她在心里紧张地琢磨着,这第一巴掌,应该先打眼前的哪一张脸。
栗琳琳并未露出一丝尴尬,她将那个已经伸出去的手转了个方向,朝着沙发的位置摆了摆,然后慢声慢语地说:“坐呀,快请坐。”
陆洁没有坐,仍旧坚定地站着。
于潮白也不坐,这样就与太太保持了一致。
栗琳琳倒是从容不迫地坐下了。她瞧瞧于潮白,再看看旁边的陆洁,然后脸上挂起隐隐的笑意,对陆洁说道:“哟,你今天没有用我们的倩影牌护肤乳吧?如果用了,脸色不会这么灰灰暗暗的。”
于潮白听了,不经意地偏转头去看陆洁。这一来,他的脸就送到了陆洁面前。
陆洁抬起胳膊,对准那张脸打了过去。于潮白迅捷地将脑袋一偏,侥幸躲过了。陆洁恼极,另一只手也前仆后继地抡上来,颇有些左右开弓的威势。于潮白已有防备,抬臂一拦,然后顺势握住了陆洁的手腕,将那气势汹汹的进攻顷刻间化解掉了。
“喂,你们两口子,能不能别在这儿打?这可是我的家呀。”
栗琳琳委婉地笑着,一副可人的样子。
陆洁还要挣扎,于潮白的另一条手臂已经环了上来,圈围在她的肩背处。如此一来,陆洁就被丈夫抱进了怀里。
“洁,咱们回家谈好吗?咱们回家。”
于潮白的动作是轻柔的,热乎乎的嘴唇就贴在陆洁的耳廓上,犹如在亲切地哄着一个任性的孩子。
陆洁心中全然没有罢休的意思,然而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涌流而出。这一流,力气就随着眼泪流了出去,身体顿时瘫软了。
“洁, 回家。咱们回家去。”
温情的低语又在陆洁的耳边响起,听上去很诚恳。
当铁门发出“砰”的响声,陆洁才明白,她已经离开了那里。
发生在栗琳琳家的场景,犹如一个让人压抑的恶梦。当陆洁随着于潮白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她望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车流和人流,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一吐出来,她就感到了一种仿佛从梦中挣扎而出的轻松。
事已如此,陆洁开始冷静了。
陆洁把车子骑得快一些,这样,就和身后的于潮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告诉我,怎么认识这个栗琳琳的?”陆洁向身后丢下一句话。
“她也是黑子的朋友,在麻将桌上。”于潮白老老实实地在屁股后面回答。
“她很漂亮嘛。”
于潮白没有说话,只是把自行车骑得快一些。这样一来,他就和陆洁的那辆车并排而行了。
“咳。”于潮白轻轻咳嗽了一下,“不,其实跟你差不多。”
“她还没结婚吧?”
“结过,又离了。”
“噢,那她现在是独身,”陆洁咬咬牙,’‘如果你想跟她一起生活,我可以成全你们。”
“怎么会,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离开你和孩子呀!”于潮白提高了嗓音,像是在发誓。
“那你还做这种事?”陆洁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喊,“滚!去你的,去你的吧。”
喊完了,陆洁就发疯一般,拼命蹬着自行车往前跑。
于潮白在身后叫着:“陆洁,陆洁,别骑那么快,你等等我呀。”
陆洁不说话,闷着脑袋只管往前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家里的儿子要醒了!
其实,在那个时刻,陆洁家中已经天翻地覆了。
不错,如果早上没有人喊醒佑生的话,小佑生的确能够一直睡到八点多钟。然而,他是必须依偎着妈妈才会睡安稳的。
即使妈妈起身离开了那张大床,只要她还在这套房子里,闭着眼睛的孩子就能感觉到她。那感觉仿佛是一种生物场,它无影无形,但又无处不在,犹如细密的蛛网一样张开,捕捉着外界的变化。
大约就是在陆洁动手去打于潮白的那个时候,佑生忽然惊醒了。孩子睁开眼就发现,那种在朦胧中捕捉到的无依无靠的感觉是真实的:妈妈不在了!
“妈妈,妈妈!”
孩子在**紧张地喊。
没有人回应,没有那个像牛奶一样香像糖果一样甜的熟悉的声音。
“妈妈,妈妈。”孩子从**跳下来,他没有穿外衣,光着脚在地上跑。他看了厨房,看了客厅,看了厕所,没有妈妈,哪儿都没有。
“爸爸,爸爸!”
孩子又满怀希望地进了书房。
空床,空桌子,空椅子,一切都是空的。
在他储存不多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这种事情,身边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姥姥,也没有小朋友。这空空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像一只孤独的猴子,被关进了铁笼。
这个四岁多的男孩子顿时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恐惧里。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哭,哭得无拘无束,哭得完全彻底。当他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之后,他沿着绝望走向了愤怒。
他敲门,他拍门,他踢门,他知道门是连接外界的通道,只要走出去,他就可以摆脱封闭,摆脱可怕的孤独,他就可以喊着叫着去找妈妈找爸爸。可是,反锁着的大门对他的所有表现都毫不理睬,于是他掷茶杯,掷盘子,扔暖水瓶,他把满腔的恼怒都抛向了那扇冷酷的大门……
乒乒乓乓的响声刺激着他,燃烧着他,他变得亢奋起来。
还有炒菜的铁锅,那个黑黑圆圆的家伙还稳稳地坐在煤气灶上。
“哎酶!”孩子发狠地大叫一声,挥起拖把向铁锅打去。在这呐喊声里,孩子的怨怒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宣泄。
“恍当。”铁锅掉在地上,摔破了。
意犹未尽,孩子拽着拖把进了卧室。
床头柜上的台灯,大立柜上的玻璃……能打的,他都打烂了。
后来,他又扫**到了客厅。
从沙发开始,茶几、饮水器、音响、电视.....一路敲打过去,无一幸免。孩子的情绪毫无节制,有些近乎狂乱了。
这个四岁多的属于陆洁和于潮白的男孩子,在他与生俱来的性格里,兼有着父亲的狂放和母亲的执拗。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特殊的境遇中,这种狂放和执拗便清楚无遗地表露出来。
陆洁和于潮白酿就了这杯酒,注定了要由他们自己来品尝。
当精疲力尽的孩子敲打到电话机时,他慢慢地垂下了拖把。他盯着那架电话机,忽然想到,爸爸妈妈都是拿起话筒和外面的人说话的!
孩子拿起话筒,不停地说着“喂喂”。耳机里只有“嘟嘟”
的信号声,并没有什么人回答。连着这样做了几次,孩子终于失望,他用手使劲儿一拂,“啪”地一声, 电话机就跌摔了下来。
孩子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咧开嘴,干干地嚎叫。
他觉得嗓子疼了,他觉得屁股凉了,可是,他仍然执拗地坐在地上嚎。无助的孩子在这自虐中,隐约地体味到了一种异样的愉悦。
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妈妈,还有爸爸,都走了进来。
“佑生,你这是怎么了!”
陆洁蹲下来,将坐在地板上的儿子紧紧地抱进怀里。
“打你打你打你!”孩子用小拳头使劲儿擂着母亲,他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母亲的依恋和心中的余悸。
陆洁身子晃了晃,和儿子一起歪倒了。
“哦,来来来,爸爸抱。”
于潮白痛心疾首地跪下来,搂住了儿子。
“打你打你打你!”
小拳头雨点一般地打在于潮白的额上脸上下巴上脖子上胸脯上……于潮白呢,任凭儿子怎么擂,都纹丝不动。没有人会知道,此刻在他的潜意识里,正翻涌着一种类似赎罪的感觉。
终于全都平静了下来。
夫妻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们的窝巢,这里犹如刚刚遭了劫难,简直是天地翻覆,满目疮演。夫妻俩无言地对视了一下,然后就默默地各自动手,收拾这被打破的金欧。
心里“格登”地响了一声,陆洁顿时愣住了。锅破了,这是恶兆,是恶兆。一种莫名的恐惧犹如浓雾似的,在她的心里弥漫开来。她相信预兆,她相信警示,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宿命假手佑生来做成的……
早餐不能不吃,即便只是为了儿子。陆洁把冰箱里的几样东西拿出来,随便加了加热,就端上了桌。
夫妻俩各怀心事, 自然吃不进去。儿子佑生却因为爸爸妈妈都回来了,心情顿时晴朗起来,他大吞大嚼,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刚刚放下碗,佑生就嚷:“爸,妈,去公园!”
陆洁没心思,她冷冷地望了一眼于潮白,说道:“算了吧,今天就别去了。”
于潮白却说:“还是去的好。”
陆洁没有接话。她明白,刚刚出了栗琳琳这桩事儿,于潮白是想借着带儿子去公园玩儿的机会,把彼此的情绪都冲淡一些,把必不可免的夫妻交锋尽量向后延长一些。
孩子见妈妈没有答应,就撒着娇嚷:“不行,去公园!你们答应过的。”
“好好好,去去去,”于潮白一边安慰着佑生,一边帮他换鞋换衣服,然后又劝陆洁,“带孩子去公园晒晒太阳吧,孩子缺钙。”
想想昨晚于潮白刚刚在栗琳琳那儿过了夜,现在自己却要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起逛公园,陆洁心里实在憋气。
陆洁瞧也不瞧于潮白,只对着儿子说:“佑生,让爸爸带你去公园好不好?妈妈在家里收拾东西。”
小家伙似乎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他跑过去左手拉住于潮白,右手拉住陆洁,毫不退让地说:“不行,不行!爸爸妈妈都得去。”
陆洁拗不过儿子,只得答应了。
看到陆洁终于答应去,于潮白仿佛得了大赦。心里一高兴,就忍不住多嘴多舌地说:“陆洁,穿那套真丝连衣裙吧,那套裙子显得你身材特别好。”
“穿什么,还用得着你关心呀?”陆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于潮白当头挨了一闷棍,顿时蔫下来。
小佑生瞧瞧爸爸的脸色,再瞧瞧妈妈的脸色,乖巧地拉住陆洁的手说:“妈妈,你穿这身衣服就很好看。”
陆洁心里涌起一阵温热,她俯下身,和儿子贴贴睑儿说:
“乖乖,你真是妈妈的好乖乖。”
听了这话,佑生的小手将陆洁的脖子抱得更紧,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陆洁暗暗吃惊,这孩子简直像个精灵,大人的心思,他仿佛都能捕捉到。
陆洁不睬于潮白,她自己替佑生带了零食和饮料,然后便扯住佑生,径自出了门。
于潮日跟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走出来。
“带钱了么?”陆洁板着脸问。
“嗯。”
“带钥匙了吗?”
于潮白不再多嘴了,每句话都只用一个“嗯”字做回答。
他这样做,陆洁心里也不痛快。干什么呀,装哑巴!
听到锁门声,陆洁背过身,拉起佑生的手就要下楼。佑生却转过头,把另一只手伸出去,不停地嚷: “爸爸,爸爸!”
“哎。”
于潮白笑了,连忙把自己的手向儿子伸过去。
孩子满意了,右手牵着妈妈,左手扯着爸爸,一起下楼梯。
楼梯不宽,三人并排一起走就显得有些勉强了。陆洁几次想带着儿子先下去,却清楚地感觉到了,那只拉着她的小手在抗拒,陆洁只得作罢。
那一天,外面的阳光很灿烂。一走出去,佑生就眯着眼睛嚷:“妈妈,太阳好大呀。”
陆洁看看表, 已经快十点钟了。十点钟的太阳是成人的太阳,就像于潮白和陆洁。儿子呢,儿子应该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不,应该是方升的嫩日,不过六七点钟吧。方升的嫩日是温和的,不会那么灼灼逼人……
陆洁心里感慨着,她怕儿子被成人的太阳灼伤了,连忙给儿子戴上了遮阳帽。
长长的帽沿下面有一片深色的影阴,像是一张大手,在儿子的嫩脸上遮出一片庇护来。
从家门口到他们要去的那个公园,走路只不过需要七八分钟的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在林**上从从容容,慢慢悠悠地散着步。
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儿子,在局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个让人羡慕的小家庭。
陆洁没有让这种悠闲持久,憋在心底的火没有泄出来,她难受。
陆洁说:“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啊。你瞧这太阳吧,升起来之后,它还要落。这些树呢,绿了之后,就会黄。”
“这是规律,改变不了的。”
于潮白随口应答着。由于陆洁率先将沉甸甸的缄默卸除了,于潮白的脸上就显出了几分轻松。
“是啊,是规律。比如猫吧,总是要吃腥。狗呢,改不了要吃屎。”
陆洁忽然重重地抛出这句话,语调里浸满了高浓度的刻毒。
于潮白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他们用的是隐语,他们以为佑生听不懂,可以放心地谈。
可是,这孩子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力,能够感受到那种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被人们叫做气氛的东西。
由于这种感受,孩子显得十分不安。他忽然开口,急切地辩白道:“不对不对,妈妈,猫会喝牛奶,狗也会啃骨头!”
妈妈没有和儿子争,爸爸呢,苦笑着用手抚了抚儿子的头。
他们要穿过一条马路了。十点钟的时候,那条马路上的车流很汹涌。于潮白将儿子的手拉得格外紧,仿佛那马路是条河,他怕大水将儿子冲走了。
他的神情很认真,甚至很诚恳。
“陆洁,你想想,如果一代一代的猫,一代一代的狗都是要吃腥,都是要吃屎,那就应该有它存在的原因了。我想,那恐怕是与生俱来,代代相传的东西。”
陆洁嘲讽地将眼睛眯起来:“哼,我明白,你又想从遗传基因里找借口。”
“不是借口,是原因,是根据。比如一只猫,你在它面前放上一盘鱼,无论你怎么对它进行道德教育,无论你怎么用棍子敲打它、惩罚它,它还是会把它的爪子伸出去。那么,我们应该拿它怎么办呢?”
“那叫死不悔改!”
“唉,即便打死它,也不会让它改变的。除非,就叫它死吧。”
于潮白的嘴角带着无奈的笑,有些苍凉,甚至有些绝望。
这种话和这种表情都让陆洁有些意外。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时候,他们一家人已经站在了另一条马路的边沿上。这条马路的对面就是公园,透过路边的花坛和树木,透过路上的车流,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园的大门。那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建筑,高高的石阶,朱漆的大门,金黄的琉璃瓦,七彩的飞檐,望上去,犹如一座高高在上的宫殿。
一些汽车来来往往地在他们的面前穿行。那些汽车慌慌忙忙,像是急着要去转世投胎。
于潮白一家三口就站在那儿等。
等待的时间仿佛很漫长,于潮白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栗琳琳是不愿意再结婚了,我和她不会。”
于潮白的话显然是想把什么解释清楚,然而那种解释却使陆洁感到了不可忍受的凌辱。
她怎么能和这个凌辱她的男人再待在一起呢!
近处似乎没有汽车,陆洁蓦地迈开大步, 向马路对面走去。
“的,的!”一辆白色的轿车鸣着喇叭,一边刹车,一边向前滑行。它像医院病**的白被单,是白被单在马路上飘……
白轿车好不容易在陆洁的身边停住了。
“妈妈!”
佑生大叫着,松开了于潮白的手。
带着那种惟恐失去母亲的担忧,孩子向他的母亲奔去。
一个巨大的阴影疾驰而近,于潮白在一瞥间看到了那个阴影,那是棺材匣子一样的大公交车。
“快回来呀,儿子!”于潮白在这边大叫。
陆洁也看到那辆公交车了,她在那边伸出手,拼命地高喊:“快过来呀,儿子!”
孩子犹豫了,他望望母亲,再望望父亲。
是急刹车的锐利的响声。碰撞声却几近于无。
于潮白看到儿子小小的身体飞升起来,朝着成人的那颗十点钟的灿烂而旺盛的太阳,朝着那个有着高高台阶有着朱漆大门有着挑角飞檐和七彩琉璃瓦的宫殿,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