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洁已经习惯于观察和思索,这习惯植根于她在医学院的求学经历以及她在医院的工作实践。如果她的面前放置了一个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标本,她就会像面对电影屏幕一样坐稳了,让自己身心投入,在眼前展开各种各样的想像。
此刻,面对达曼大巫师送给她的那些“回魂根”和“断念草”,陆洁再度陷落于习惯。身边的一切都渐去渐远,眼前只剩下了这两样吸引她的东西。
“断念草”显然是营草那种类属的草本植物,年年春发,岁岁枯荣,犹如世间的男女之情。“回魂根”呢,看上去有些像川芍一类的植物块根,呈不规则结节状团块,既小且硬,几近木质。
陆洁将它们分别放在口中舔了,咬了。
“断念草”似乎有些甜味儿,清凉如茅根。“回魂根”却是苦的,像黄连。
吉玛人说它们能治“迷症”,让人断念,作为医生,陆洁很难相信它们有此功效。然而,好奇心毕竟难抑,陆洁还是想亲自试试它们的药理作用,当然,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存着一些侥幸,并非不想借此减轻一下于潮白给她带来的精神痛苦。
“泽尔车,罐子,我想要个罐子。”陆洁用手向身边的泽尔车比画。
当陆洁琢磨那些药草时,泽尔车就一直随在她的旁边。那情形,就像忠实的大犬守着一只娇弱的羊。
听到陆洁的召唤,泽尔车赶忙凑上前问道:“罐子?做什么用,陆。”
“煮一煮,我要把它们煮一煮。”陆洁解释着。
泽尔车很快取来一只双耳陶罐,里面还装满了清水。
“陆,不喝它,你能不能?”把陶罐递过去的时候,泽尔车脸上露出了担心。
陆洁瞧了一眼泽尔车,然后低了头。她望着陶罐里的水,那水清亮亮的,像泽尔车的眼神。
陆洁的心里融了一下,她感觉到了对方那份关爱。
“这是我的工作,泽尔车。”陆洁用竹筷浸按着药草,尽量操着那种淡淡的语调。
“你痛苦,我知道。帮助你,我想。”那话直率而诚恳。
陆洁的喉咙硬了一下,她感动了。
“实验,泽尔车,我是研究植物的。研究它们,懂吗?”
“懂。”
泽尔车点点头,然而他的眼神里还是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关切和担心。
陶罐放进火塘里,亲热地偎在红炭旁边。不一会儿,维子里的水就打起了滚儿,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像是在和那些多情的红炭絮语。
晚上临睡前,陆洁将陶罐里的水喝了。她躺在毛毡上,细细地体会着自己身体的反应。
舌体和喉部残余着淡淡的苦味, 胃和肠道未见刺激性反应。心跳平稳,神经状态正常,没有焦躁或抑郁之类的情况发生……
木楼外的风声渐渐远了,远了,夜越来越静,越来越深。
咕咕噜噜的,仿佛有了水声。陆洁沉在了水里,那是一种类似幽闭的感觉,耳鼓闷闷的,身体飘飘悠悠,生出了一种悬浮感。
恍恍惚惚,松松脱脱,陆洁身不由己地随着水波**漾起来……陆洁那一天特别想要于潮白。
快下班的时候,陆洁在病房里给一位要出院的病人做了例行的检查,然后在水池边洗手。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啦啦地淌。陆洁心中热热地一融,忽然想起了“小盒子”。
“小盒子”的那个水池是用水泥砌成的,又大又深。陆洁把装了热水的脸盆放进去,然后就站在那里,哗哗啦啦地用一块毛巾擦澡。于潮白是从身后贴上来的,吻着耳垂吻着颈脖吻着后背吻着腰胯,陆洁随着于潮白的鼻息一路松软下来,然后就被他抛上了床……
刘医生说“陆大夫,水漫出来了”,陆洁这才慌忙把水龙头关上。随后,陆洁拿过拖把擦地上的水,拖把头一摆,竟蹭在了刘医生的皮鞋上。
陆洁连声道歉,刘医生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那种笑,有些深。
从那一刻起,一直到下班,哗哗啦啦的水声和热热的融融的感觉,就始终伴随着陆洁了。虽然急着回家,虽然企望马上见到于潮白,可是在下班的途中陆洁还是拐了一趟菜市场,买了虾仁和韭菜。
虾仁炒韭菜可以强肾壮阳,这是于潮白的理论。作为医生的陆洁只知道构祀海马**羊蕾的药理和效果,对于丈夫自诩的偏方,只能一笑了之。在陆洁看来,那只是无稽之谈,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罢了。
可是久而久之,这一切竟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每次同房前的那餐饭,必备虾仁炒韭菜,那情形就像洋鬼子出海之前,必得奏乐鸣炮升旗一般。
陆洁把韭菜虾仁都收拾干净,切好拌好,备在碗盘里,等着于潮白回来掌勺。结婚之前,弄饭菜多是于潮白自告奋勇的独角戏,婚后不久,就变成了夫妻合练的二人转。前期准备陆洁来做,炒勺却是由男人来大拿的,标示着男人是执掌权柄的主角。
趁着粮草备好,兵马未动之前,陆洁去了一趟卫生间。轻松之后, 自我检查,如期而至的假期果然如期而去了。算一算,夫妻间的任务已经隔了六天。一周一次,一月四回,一年不过半百罢了。十年呢,二十年,三十年……这样一算,就得出一个并不大的定数。
人生的这种欢娱,实在太有限。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陆洁这才从坐便器上站起,匆匆地放响马桶里的水。
跟着拖鞋来到过道里,于潮白已经坐在了沙发上。
“潮白,菜备好了,等你动手。虾仁韭菜。”
话没说完,觉得有些异样。低头看,是裤子褪掉了,原来忘了系紧皮带。
“瞧,瞧。”于潮白皱起眉,把头摇了一摇。
陆洁自嘲地笑笑,连忙做了弥补。随后就凑过去,坐在沙发边上。
“它走了。”
陆洁说的那个“它”,于潮白显然已经意会。他“唔”出一声,算是默契了,嘴角和眼眉处,也还带了些笑。
“好,我去掌勺,吃了饭,早点儿睡觉。”
屁股动了动,却又坐下。
“唉,真累。再歇会儿,喘口气。”
那气喘得有些疲乏。仿佛会感染似的,陆洁的身上也松乏起来。
陆洁忽然想到煤气灶旁的油瓶已经空了,得从桶里灌一些进去。于是就说:“那好吧,你再坐一会儿,我去灌点儿炒菜油。”
陆洁进厨房忙活了一阵儿,于潮白终于探进脑袋来。他身上换了居家的便装,手里还拿着一份报纸。
“怎么样,陆洁,今天你就代劳吧。”
陆洁点点头。
就这样,那顿饭由陆洁一手操办了。等两人坐到饭桌上,于潮白就频频地夸奖陆洁的手艺,说她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陆洁颇有自知之明地笑了笑,韭菜炒虾仁太咸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把盐放重了。
于潮白吃东西的时候,每每将嘴张得很大。如此一来,唇旁的犬齿就会露出来,给人一种欲望强烈,生命力很旺盛的样子。于潮白在**也每每再现此副模样,那种时刻他就会得意扬扬地发问:“怎么样,我棒不棒?棒不棒!”
于潮白出的这道必答题,标准答案是“棒,棒”。陆洁这样回答了,于潮白就会更棒起来,仿佛在骄傲地张扬着一种生命宣言。
其实对于陆洁来说,需要的只是感觉到他存在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在,就很好。
陆洁的职业习惯很顽固,她由肌体的动作很自然地分析出肌体动作的生理原因来:于潮白的神经受到性刺激,肌体组织就释放出一氧化氮这种物质。在一氧化氮的作用下,海绵体内的平滑肌便松弛下来,使得海绵体内的动脉得以扩张。当足量的血液进入海绵体,它就渐渐变得“棒”起来了。
如此看来,男人不过是一架由各种化学反应操纵的机器罢了。
根据这个原理。完全可以造出一个能做出相同反应的机器来。
自己呢,也同样。
由此可知,一男一女如痴如醉欲死欲仙的**,不过是两架机器在进行一场化学反应罢了。
这样分析透了,顿觉无味和无趣。
陆洁默默地想着,于潮白忽然停下筷子说:“喂,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看你?”陆洁说,“哦,看你吃得那么香呀。”
仿佛要掩饰什么,陆洁偏过身子,在丈夫的脸上吻了一下。
瞧得出来.于潮白的化学反应并不明显。
“待一会儿,好好洗洗头。”于潮白抽了抽鼻子。
陆洁想说“都是炒菜时让油烟熏的”,可是她抚抚头发,说出来的却是:“谁洗碗,收拾桌子?”
“你去吧,我来,我来。”
就这样,陆洁进了卫生间。
陆洁洗得很仔细。先是头发,于潮白抽鼻子嗅闻的模样,让陆洁印象很深。依次洗下来,到了脚趾。脚趾和手指一样,都涂了指甲油。手指甲是透明色,脚趾甲却是樱桃红。樱桃红色的指甲油晶亮亮的,闪着盈盈欲滴的水色。于潮白说,他喜欢吃樱桃,陆洁就做出十颗樱桃来,女为悦己者容,陆洁做得很精心。
除了樱桃,于潮白还喜欢草毒。每当他探出脑熟向胸乳仰望的时候,他就会欣喜地说,他看到坡顶上的两颗草毒了。
于潮白的食欲很好,那种贪吃的样子,常常让陆洁又高兴又害怕。
喜欢草毒可以从医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做出解释,它源于孩提时的恋母情节。那么,喜欢樱桃呢?它是不是应该属于广义的精神病学的范畴了。
陆洁出浴的时候,随手把脱下的底裤和胸罩扔在了浴缸边,另换了一套全新的。新的和旧的完全是同一个颜色,同一种式样,同一种质地,同一个牌子。都是那样的雪青色,有些像天空,像那个能容纳和铺陈无边遐想的天空。都是那样的饰边和花纹,就像镂在甲骨上的象形文字,营造出一种无法解读的神秘感,让人不能不生出探奇之心来。
陆洁还记得,当年是由于潮白陪她去置办那套行头的。于潮白说过,他最喜欢武装带和战旗,战士看到它们,就会萌生冲锋陷阵的冲动。后来,于潮白果然向陆洁验证了此言的不谬。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于潮白兴奋地将三条边的旗帜戴在头顶,就像攻城拔寨的勇士将对方的恺甲挑在矛尖上一样,骄傲地炫耀他那征服者的胜利。
这一类由于潮白制作的景物,犹如电脑上的多媒体三维图像,总是时时在陆洁的眼前不息地旋转着,变幻着。那些绚烂的光和色,让陆洁觉得迷离而诱人。
此时,陆洁佩带着新的武装带和战旗,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湿淋淋的头发。吹风机呼呼的响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从厨房那边传来的水声,陆洁隐隐地想,听,他在洗碗呢。
淡雅的摩丝味儿飘散在空气里,原本粘在一起的头发渐渐蓬松起来,一根根如丝一般,光亮而柔顺。
陆洁做好了头发,也做好了自我感觉。于是,她想起应该到丈夫那儿去,让他再抽抽鼻子,说说还有没有油烟味儿。
厨房的洗碗池是空的,手脚利索的于潮白已经做完了那些事。
嗤啦嗤啦,声响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于是,陆洁就走了进去。
一进卫生间陆洁就看到,于潮白正躬着身,一手拿着“洁厕灵”,一手拿着长柄刷,勤勤恳恳地刷洗着坐便器。
“潮白,你干什么呀!”
于潮白直直腰,偏过脑袋。
“记住,用过以后,要冲水。”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眉头紧皱着。
“谁说没冲?我放过水呀。”陆洁辩解道。
“冲了?”于潮白摇摇头,“真是,你的味道,怎么那么那是不由自主的嘟哦,他又抽响了鼻子。
陆洁的眼前忽然恍惚起来,她仿佛看到那些应该冲掉的**像暗沟里的水,经过她的胃,肠子,进入肾脏和膀肤,在三十六度半的体温中,微微地发酵。
发酵后的**生出泡沫,膨胀不停的泡沫泛起来,让陆洁透不过气。她想大叫:我的味道?结婚之前你怎么没有发现!
然而,她并没有喊出声。她紧紧绷着嘴,转身就走。
“哎,等等等等。给,把这些拿过去。”
于潮白用两个指头拈着陆洁换下来的胸罩和底裤,脸上的神情很疲惫,很无奈。
“这些东西,随手放到洗衣机里嘛,到处乱扔。”
陆洁并没有伸出手,那边却松了手。于是,那些东西就无可挽回地掉在了地上。
陆洁觉得,还有什么也掉在了地上。
陆洁呆呆地向地上凝视,那套登台的披挂缩成一团,狼狈地偎在她的脚前。
曾几何时,于潮白看到它们,就像看到震撼人心的伟大演出一般激动。可是如今呢,它们就像扔在后台上的道具,陈旧而肮脏,冷寂地陈述着一种真实。
陆洁浑身发软,她自顾自地往回走,耳朵里完全听不到于潮白又说了些什么。
躺在**,四肢静下来,脑袋却在旋转,犹如一台榨汁器。嗡嗡嗡嗡,不停地搅呀,拌呀,把所有的一切都打成了糊。
不知道什么时候,嗅觉渐渐地凸现了。那嗅觉是一只灵敏的小兽,捕捉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
循着气息溯寻,陆洁发现它是从卫生间那边传过来的。
洗澡之前的于潮白也在自行方便,厕所的门只是虚掩着,于是,一股股气味就弥散了出来。
氯化氢?阿莫尼亚?是那种含着许多未消化食物的独特的臭气。
陆洁嘲弄般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也觉得奇怪,这种难耐的气味,为什么过去她就没有觉察?
那气味仿佛有一种镇静作用,陆洁脑袋里的榨汁器停了下来,静了下来。悬浮的念头慢慢地沉淀下去,一切都变得澄明而清澈。
草墓、樱桃、三角旗……这些三维动画似的缤纷的声、光、色,现在想起来,竟有几分可笑。陆洁甚至有些奇怪,当初自己怎么会有那样荒唐的**。
那些往昔的情景,就像是与己无干的别人的事了。
于潮白就是在这个时候爬上床,凑到了陆洁的身边。
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浑身还带着浴液的余香。他偏偏身,刚要伸出手,却听到陆洁说了句:“算了吧。”
“什么算了?”
“咱们改天再说吧,我肚子有点儿疼。”
于潮白没有坚持,他若有若无地舒口气,说道:“用不用吃药啊?”
陆洁摇摇头。
“那好,改天吧。”
于潮白在陆洁的额上留下一个吻,然后独自去了书房。那里铺着一张小床,今晚他要在那里独眠了。
陆洁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阵,只好打开床头灯,捧起一本书,看进去看不进去地歪着脑袋瞧。
很晚很晚的时候,于潮白起来方便。他看到陆洁这里还亮着灯,就拐了进去。
“还没睡。怎么,你哭了?”
于潮白伸出手抚着陆洁的脸。
陆洁自己摸摸,眼窝处果然有些潮。
“是怨我了?来来来,咱们现在就做。”
于潮白提高了声音,把做出来的热情洋溢着,手也就势向陆洁的小腹处伸过去。
“不,真的,没有怨你。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陆洁打了个哈欠。
“那好。亲爱的,做个好梦。”
于潮白再次轻吻陆洁的额头,然后才离开。
做个好梦?再没有什么梦了。
当然,也没有什么怨,有的只是倦。
我们是倦偶呢,陆洁朦胧地想。
陆洁在厚毛毡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泽玛吉和泽尔车都守在她的身边。
“醒了,醒了。”
泽玛吉和泽尔车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们这是怎么了?”陆洁觉得挺奇怪。
“陆,你睡了一天一夜呢。”泽尔车的神情中仍旧留着担心。
“可不是嘛,陆。他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泽尔车。”
泽玛吉瞧瞧泽尔车,再瞧瞧陆洁,笑了。
泽尔车的手里还拿着那个煮药的陶罐,他将罐子晃了晃说:“陆,你饮多了。回魂根,断念草。”
陆洁点点头。
陆洁已经弄清楚了,看来“回魂根”和“断念草”熬出的汁水,有明显的麻醉和镇静作用。吉玛人用它们医治男女之间的“迷症”,与其说是治疗,毋宁说是一种原始的朴素的劝诫。
当天上午,泽尔车到山上砍柴的时候,猎获了几只著鸡。
泽玛吉对泽尔车说,去送给采尔珠两只吧,过些日子果错就要过继给她们家,顺便看看她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泽尔车也想去自立门户的三姐家串串门儿,她住的拉努瓦寨不算远,骑马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泽尔车备马的时候,陆洁知道了,她说,她也想去瞧瞧拉努瓦寨,瞧瞧采尔珠的家。
泽尔车显然很乐意与陆洁一起相伴前往。走马不大,两个人都骑上去马儿太吃力。让陆洁单独再骑一匹马吧,泽尔车又担心她会掉下来。结果只好由陆洁自己骑在马上,泽尔车呢,就在旁边牵着马缀绳。
骑在马上的陆洁的确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其实,她到采尔珠那儿去,完全是为了于潮白。 自从朝母节那天再次与采尔珠谋面之后,陆洁就大致推测出采尔珠就是于潮白在札记中反复提到的那个“哦耶”了。如果这个判断属实,那么于潮白肯定会在采尔珠那儿露面的。
马儿一路行,陆洁一路想着心事,惹得泽尔车时时地惊叫“陆,小心”、“小心,陆”。
陆洁注意了,稍后又走神。走神了,赶忙再注意。弄得她自己心中也暗暗自嘲,看来什么“断念草”,什么“回魂根”,都无法断掉她对于潮白的牵挂。暂时的麻木和忘却之后,带来的是更明晰更强烈的专注。此情真是无计可除,下不了眉头,老挂在心头啊。
泽尔车和陆洁的到来,使得采尔珠家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采尔珠亲自下厨,动手烧菜。烤鱼干、盐水土豆,都是些吉玛人的家常菜。但是,也有与众不同的。一是熏猪唇,腌制的猪唇肉,用松枝熏过,然后用辣椒炒,虽然辣了一些,却出奇地香。再一个是她家的苦荞酒,酒汁浓厚,酒味儿醇香,陆洁喝进一口,立刻觉得身上发热,弄得她连连吐舌头:“哟哟,你这是什么酒呀,好大的劲!”
采尔珠说:“苦荞呀,是苦荞。一样的。”
泽尔车在旁边得意地插话,“不一样,不一样。苦荞是苦荞,我三姐家的,一碗,山猫醉倒了。”
仿佛在验证泽尔车的话,陆洁喝下面前的那碗酒,不一会儿就觉得双脚发轻。看看众人,全都若无其事,显然他们对这种酒早已适应。众人谈笑风生,频频地举起木碗,说着吉祥和祝福的话。
“唱啊,唱起来呀。”
大家都朝着采尔珠击掌。
喝了酒的采尔珠更显得容光焕发,她的脸颊像杜鹃花一样维红,黑玛瑙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她把头一扬,一串悦耳的歌声就在木屋里回响起来。
挂在天土的月亮啊,最亮的时侯只有三天。
火墉边上的妈妈啊,对儿女一笨子都温暖当采尔珠歌唱的时候,众人都用筷子敲着木碗,嗒嗒嗒嗒地击响节拍。跟着那节拍,大家也亮开嗓子,一唱三叹地做着应和。
一首歌接着一首歌,一碗酒接着一碗酒,越喝越高兴,越唱越起劲儿。陆洁渐渐地融合了进去,跟着唱,跟着喝,不知不觉中,竟有些醉了。
这时候,陆洁又想起了朝母节那天,采尔珠在梦姆湖边唱歌时的风采。她禁不住感叹地对泽尔车说:“你这个姐姐,唱得真好。”
“那当然,”泽尔车自豪地说,“陆,你不知道,吉玛山最能唱的,就属我家三个姐姐呢。”
陆洁听了,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心神有些游走。
泽尔车以为陆洁这是不相信他的话,便急切地解释,“陆,不信你到我三姐房里瞧。好多东西,唱歌得到的。”
陆洁于是真的要去看。
陆洁是远道而来的女客,她提出的这个要求,采尔珠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她们俩就从火塘边起身,一前一后地上了女楼。
推开房门,陆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采尔珠的卧榻。说是卧榻,其实并没有床,只是在靠窗的屋角铺了厚厚的毛毡,毛毡上又垫了靛蓝色的手织麻布单。
与卧榻挨靠的两面木板壁,显得琳琳琅琅。那是因为挂着和贴着许多色彩和样式都分外引人注目的东西。
一个大花环,是用几种不同的树枝条和花朵编就的。虽然红花绿叶已经枯干,但是依旧可以想见当初的美丽。
几挂多彩的项链:白贝壳,绿松石,红玛瑙,黑水晶。
一块花头巾,是细软的丝质品。花色和样式都是最流行的,它显然来自某个遥远的城市。
“采尔珠,这都是你唱歌得来的奖品吗?”陆洁好奇地问。
“奖品,唱歌?”采尔珠直爽地笑了,“陆,对,是唱歌,是依塔奖给我的哟。”
陆洁听明白了。她仿佛看到一个又一个吉玛男子倾慕地向采尔珠走来,手里捧着表达他们爱意的各式各样的信物。
陆洁情不自禁地走近那些信物,仔细地端详。
陆洁的目光移动着,慢慢地停在了采尔珠的绣枕边。在绣枕旁靠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乳白色的机面,深黑色的机身,一侧有两个圆圆的音量和频率调谐钮。它虽然有些旧了,但看上去仍然洁净而精巧。
“能看看吗?”
采尔珠点点头。
陆洁转动开关钮,略做调谐,电子乐队就唠唠嚓嚓地奏起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在那伴奏声里自如地浮游。
陆洁记得,于潮白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他清早跑步的时候,经常拿着听。
“这个也是,奖品吗?”陆洁带着些开玩笑的口气。
“一个男子,汉人。像你一样,到我们拉努瓦寨。要我唱歌,他记,他录。谢我的。这个东西。”
采尔珠仔细地讲述了那个人的模样,讲述了那个人所做的事情。
陆洁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这是于潮白,这毫无疑问是于潮白!
没错,采尔珠就是他在札记中写的那个哦耶。
那么,于潮白这次到吉玛山,当然是来找采尔珠了。
陆洁尽量不动声色地间:“这个爱唱歌的汉人,这次朝母节来了吗?”
采尔珠许久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思索的神情。
“像,朝母节,有一个人,看着像。”
陆洁觉得采尔珠有些吞吞吐吐,陆洁想再追问什么,可是她忽然觉得脚下晃动起来,面前的景物也在不住地摇。
“陆,你怎么了,怎么了?”采尔珠叫着。
陆洁看到眼前采尔珠的那张脸在打转,而且越转越快。
“我,我头晕。”陆洁赶忙闭上了眼。
“陆,你喝多了?躺一会儿,在我的毡**。”
……陆洁睡在**的时候,于潮白就偏躺在她的脚边。医院的病床不宽,是那种金属网状的弹簧床,使用的年月久了,中间已经凹了下去。睡在床的边沿,就像睡在陡坡上,有一种遏止不住向下滚的势头。陆洁时不时地勾勾脑袋,向脚旁望一望,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歉意,真难为于潮白,他竟然能在那里躺得往。
距离医生判断的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的时候,陆洁的手脚都肿了,身上套着于潮白的一件外衣,脚上只能跋着一双于潮白的拖鞋。可是,陆洁还在坚持上班,作为医生,她自然懂得已经很通俗化了的常识,孕妇应该坚持必要的活动,这样有助于顺利地产下婴儿。
自行车不能骑了,陆洁每天都坐公交车。坐公交车的人不算多,见到陆洁这样挺着肚子的孕妇,即使不让座,也都会避一避的。陆洁出事倒不是被别人挤撞造成的,还是她自己不当心。上车的时候,脚抬低了一点,拖鞋在踏板上一挂,人就摔倒在地上。
有人说“上啊,上啊,快上啊”,也有人说“你没瞧着呀,人家孕妇摔倒了”。陆洁爬不起来,肚子一阵阵疼得厉害,似乎有了要生孩子的感觉。陆洁艰难地挣扎着说:“帮帮忙,把我送到医院。”
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拦了出租车,把陆洁送到了产科医院。医院检查,说是先兆流产,看来肚子里的调皮鬼已经耐不住性子,想钻出来见见世面了。陆洁的心里充满了亲子的温情,恨不得马上将这个牵肠挂肚了九个多月的小家伙抱到怀里。
于潮白赶到的时候,陆洁已经上了产床,羊水破了,主治医生安排要产妇自己生。医生和护士向陆洁讲解产妇自己生的好处,陆洁说,我也是医生,我懂。
懂得医学知识的人在产房内忙,不懂医学知识的于潮白在产房外忙。二十分钟过去了,陆洁的叫声越来越低,于潮白的叫声却一下子高起来,“剖腹!剖腹!”
医生们就商量,安排了剖腹产。
万幸,万幸,剖腹的时候才发现,婴儿已经出现了窒息的症状。如果不剖腹,婴儿一准儿没救了。
那是个胖儿子,于潮白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佑生”,意思是冥冥中有命运的福佑,他才得以生临人间。
剖腹产之后,陆洁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礼拜,那些日子,于潮白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陆洁不能动,吃喝拉撤都在**。早晨,于潮白把热水端到床头,用毛巾给陆洁擦脸。热水浸过的毛巾又柔软又温暖,它缓慢地擦过陆洁的额头、眼窝、面颊、耳朵、嘴角、颈脖……于潮白的动作仔细而体贴,那时陆洁就会感到体内有暖流在涌动,她就惬意地闭上眼,细细地感受丈夫的那份关爱。
每一个清晨都是这样开始,于是那一整天便会充满夫妻间的体贴和爱意。要吃饭了,从丈夫端着饭盒出去的那一刻起,陆洁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房门。她看着于潮白兴冲冲地折返回来,像玩杂技似的把那些油条、糖糕、包子、小菜、豆浆、八宝粥......一一搁放在手掌手腕臂肘直至胸膛前。
陆洁本来也能自己吃饭,可是她却要丈夫喂。她歪躺在枕边, 由着丈夫一勺一勺、一口一口,将那些食物喂进她的嘴里。这种时刻,陆洁的心里会很甜,会很满足。她觉得她是一只孵蛋的幸福的鸟,一只抱窝的快乐的鸡。
她比鸟和鸡麻烦,她是伤兵。她有了一次流血牺牲的经历,她的身子下面还在渗血。一叠叠厚厚的吸水纸像小褥子一样垫在她的身下,每次换纸的时候,陆洁都能感觉到于潮白似乎在颤抖。他的鼻翼两旁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额发和胡子都像被雾气浸润过一般,变得潮潮乎乎,粘结成了条条缕缕。
做完那种换纸的活儿,这个大男人会把额头贴在陆洁的额头上,悄声地自嘲说:“嘿,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怕呢。”
端屎倒尿没有换纸垫那么惊心动魄,只是有些烦琐。每当于潮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将那个白色的便器端到胸前的时候,陆洁的心内就会替他生出尴尬来。讲台上那个风度潇洒,侃侃而谈的于潮白,此时拘着背弓着腰,像一个标准的勤杂工。如果他的学生此刻出现在这里,一准不会认出他来。
让人感到最愉快的时刻,是护士从婴儿室抱了小佑生过来。虽然陆洁还无奶可哺,但是医院循例还是要让婴儿来吮吸母亲的**。这是已经大众化了的医学知识:婴儿早期吮吸母亲的**,有利于母亲尽快地分泌乳汁。
这个闭着眼睛的小家伙一到母亲的怀里,就哇哇嚷叫,挥臂踢脚,向世界大声诉说他初始的欲望和烦恼。
好了,母亲来满足他了。陆洁把他抱进怀里,让他含住了**。
婴儿高兴了,他吸着,他扒着,两腮和鼻翼都扇动起来,呼呼味味地喘着气,那神情显得急切而又贪婪。
于潮白俯在旁边,娜榆地说:“陆洁,我要嫉妒他了。”
嘴里说是嫉妒,可是一旦把婴儿抱起来,于潮白就会显出极大的快乐。他的双臂弯成了一个宽大的摇床,婴儿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嘴窝里,被他**来**去。
他一边**.一边津津有味地唱着被他改了词的那首印度尼西亚歌曲。“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的生活。他送饭送菜端屎端尿啊我的宝贝,他晚上露营在你妈妈床底下我的宝贝……”
陆洁被逗乐了:“谁让你睡到床下了?让你睡**你不睡嘛。”
医院有规定,护理病号的家属不能在病房内加床。于潮白担心自己挤在**,会影响陆洁休息,于是他就拿了塑料布和棉大衣,滚在地上睡。陆洁有时夜里醒来,看到地上的男人蜷缩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就涌满怜意,暗暗想着等自己养好了,一定要加倍照顾男人。
住院的这段日子给陆洁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很久很久以来,他们之间都没有机会这样朝夕相守了,这一次,似乎是要一下子补足。对这样的好时光,陆洁内心里十分地依恋。
出院之后,陆洁带着儿子回了家。陆洁的母亲为了帮助女儿照顾孩子和料理家务,特意从她居住的滨海小城赶到了这里。老人和孩子的加入,使得这套两居室的单元房顿时显出了拥挤。
陆洁在医院那边还有一套小单元房,于潮白说,他想晚上到那边住一住。这样能休息得好一些,也可以工作工作,看一看书。
医院分给陆洁的那一室一厅在五楼上,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挺安静。陆洁也觉得,于潮白这一段时间确实太累了,晚上到那边去住住,恢复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于潮白晚上就单独住在了那边。
出事当天,陆洁毫无预感。那天下午,陆洁的母亲血压有点儿高,吃了药,靠在**休息。于潮白买菜回来,先把卿鱼收拾了,放在灶上偎汤,然后就动手洗尿片,洗衣服。弄完那些杂事,陆洁劝他休息休息,他却操起拖把,将地板干干净净地拖了两遍。陆洁原来打算等孩子吃完奶睡着了,再动手做晚饭,可是没等她动手,于潮白就再接再厉,将晚饭也捎带着做。
那顿晚饭似乎比平常做得早了一些,因此他们吃得也早。
在饭桌上,于潮白显得胃口和精神都不太好,陆洁就关心地间:“潮白,你累了?”
“嗯,头疼。”
于潮白有神经性头疼的毛病,累了,紧张了,就会犯。一犯起来,头疼恶心,还会呕吐得一塌糊涂。
陆洁的母亲自责地说:“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看看,把小于累着了。要不要到医院看看呢?”
于潮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休息休息就好了。”
陆洁就说:“药盒里还有‘麦角胺’,你把它拿过去,按时吃。”
那药是上一次于潮白吃剩下的,陆洁要起身去拿,于潮白按了按她的肩膀说:“你吃饭,吃饭,我去拿就是了。”
于潮白起身走到门边,仿佛无意地停下脚,说了句:“我早点儿过那边去,拿了药就走啊。”
陆洁点点头。
母亲收拾饭桌的时候,陆洁拐到卧室去看佑生。她见于潮白还没有走,他正俯在儿子的小床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儿子看。佑生睡得正香,两个红脸蛋儿鼓嘟嘟的,小嘴儿撅着,仿佛在等着人来亲。
陆洁偎在于潮白身边,指指佑生问:“儿子漂亮吧?"“漂亮。”于潮白俯下身,去吻儿子的脸。
陆洁就急了:“瞧你大胡子,扎着他了。”
于潮白笑笑,把大胡子往陆洁的脸上挨。
陆洁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快走吧快走吧,赶快过去休息。”
于潮白站起身之前,用没长大胡子的额头在儿子的下巴上蹭了又蹭,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事后,陆洁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她觉得,婴儿一定是有预感和记忆的。因为于潮白走后不久,儿子就醒了,他一睁开眼就哇哇大哭,陆洁和母亲轮番去抱,去哄,全都无济于事。直到他在一块又一块尿垫上尿够了尿拉够了屎,直到他把嗓子哭哑了,这才嘀着母亲的**安静下来。他在母亲的怀里喘息不已,脸上还带着无限的委屈。
陆洁点点头,颠摇着怀里的儿子,甜甜地苦苦地笑。
不知道真是因为闹着想爸爸,还是因为下午睡多了,那鬼头一直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等到终于把婴儿哄睡了,陆洁看看表,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陆洁按照惯例.打开大药盒去拿体温计.准备给婴儿留个体温。手一扒,却看到了那瓶治头疼的麦角胺。
怎么搞的,于潮白忘记拿药了。
陆洁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给于潮白送药去,她已经很累了,身上也有点犯徽。
母亲说:“没吃就没吃吧。这个时候,小于恐怕早就睡了。”
母亲这样讲了,陆洁反倒争辩说:“他一个人,要是头疼厉害了怎么办?不行,我得给他送去。”
这样讲过之后,陆洁自己就把自己感动了。仿佛丈夫在医院里对她的那番照料,此刻已经得到了她奋不顾身的回报。
骑自行车到医院的家属楼,再快也得半个小时,何况现在已经是深夜,于是陆洁就坐了出租车。车停在楼门洞口,陆洁抬头朝五楼上望了望, 自家的那个窗口黑着灯,看样子,于潮白已经睡了。
喘吁吁地爬到楼上,拿出钥匙开锁。安全门哗哗啦啦被打开的时候,听到屋内传出一声“谁?”
声音是于潮白的,陆洁一边回答“我呀”,一边开第二道门。
于潮白忽然不再说话。陆洁本来觉得,他会接着再说些什么的。
第二道门锁打开了,陆洁用手一推,“吮”地一声,门只开出一条半尺宽的缝。
里边挂着防盗链。
“潮白。”
“等等。”
回答了这一句,里边又不出声了。
里边静得出奇。
陆洁就是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头。她贴近脸,透过那道打开的宽缝向里边望,室内黑洞洞‘的,还是没有开灯。
像是幻听,在那片隐秘的黑色里,似乎塞着碎杂而急切的声响。
陆洁有些发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屋内终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门厅的灯亮了,于潮白服着拖鞋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于潮白高大的身体像一堵墙。
本来该陆洁发问的,于潮白却先发了话。
“你,你睡了?”陆洁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睡了。”于潮白打了个哈欠,在门厅的小桌前坐下。
不由自主的,陆洁也随着他坐在了小桌前。无形之中,陆洁好像成了一个只能在门厅受到接待的客人。
“我来。”陆洁把“麦角胺”放在桌上,“给你送药。”
放药时,陆洁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卧室的门紧闭着。
“哦。”于潮白伸手去拿药瓶, 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向卧室那边扫了一下。
于潮白立刻站起来,用身子挡在了她的前面。
“陆洁。”
“干嘛?”
“我给你说件事。”
“说呀。”
“请你让她离开。有什么事儿,咱们俩说。”
陆洁听清楚了。
“让她离开”,这就是说,里边有人。有女人!
谁?谁?谁?
陆洁的脑袋炸了,她觉得她的腿脚已经向卧室那边甩开了,她疾风闪电一般奔了进去,狠狠地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撕烂了她的脸……
可是,陆洁仍旧站着。
陆洁觉得她的手已经扬起来,霹雳一般打在于潮白的脸上,在那里留下了五个鲜红的指头印……
可是,陆洁的双手仍旧松垂着。
陆洁觉得她的嘴已经张大,一句句怨毒的话已经破口而出,就像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地抽响……
可是,陆洁的嘴仍旧紧绷着。
她竟然嘀着泪,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允诺,于潮白立刻用一个敏捷的动作打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黑着,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现在门厅时,灯光照亮了她的脸。
方玲!
是住在四楼的方玲,内科护士,陆洁的好朋友。陆洁做完剖腹产的时候,方玲到病房看过她。陆洁坐月子的时候,方玲到家里看过她。方玲的丈夫在南方做生意,方玲有钱也有闲。
有钱有闲的方玲太胖了,于潮白在家里还和陆洁一起暗暗嘲笑过方玲,说她哪儿都长得圆乎乎的,简直是个白兰瓜。
方玲此刻低眉敛目,犹如钻进厨房里的老鼠,在陆洁面前匆匆穿过,随即在大门那儿倏然消失了。
打,打,打,骂,骂,骂……那些混乱的念头在陆洁的脑袋里旋转不已,陆洁眼前一黑,倒下了。
似乎听到于潮白在喊:“陆洁,陆洁!”
声音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