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水原市,是两天后。

范湉在医院照顾老马,局里也根据实际情况,给她多批了一个星期的假,宁芷也有三天假。

在洲地那几天又饿又冻,还有超出承受范围的高压,所以宁芷回到家便开始发烧。

周康听说她被持枪劫持的事,来过一次,欲言又止。他坐在床边低头削苹果,头顶有亮灿灿的东西闪过,削好的苹果递过来时,宁芷才看清那是白头发。

周康年纪不算小,五十出头,再过几年就到退休的年纪,可对待法医这份工作热忱不减。

家里没出事以前,他过来家里总会带几斤大骨,不能喝酒,他和她爸就煮汤论英雄,讲案子讲尸体,听得宁芷热血沸腾,死活要报法医学。到现在,过去十年,他们不再年轻,也失去了那份乐趣。

“耳朵好点没,医生怎么说?”

“暂时性耳鸣,休息一阵子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重复着说一遍,起身时手掌撑着大腿才站起来,有几分自嘲的意味,“这腿脚大不如从前,坐得久不活动,起来都是麻的,我还行,你周婶照顾着,也不知老宁怎么样?”

宁芷看着他不说话,他品出几分尴尬,搓着腿,又瞧见客厅里忙前忙后的江桓,心里还是舒坦不少。

宁芷吃过不少苦,她妈刚去世那会儿,人不大,没钱又不想靠她爸,竟和她爸借了一千块钱,买辆三轮车学人捣腾电瓶。那时候没人干这个,她费劲地全城跑,开始信的人少,但也在三个月后,将钱如数奉还,还带来两箱水果。当时的宁芷黑瘦黑瘦的,她让她爸别再担心她。

高考前她又把经营三年的小店转手卖出去,单客户的联系方式就卖上大几万。

这五年里,她没说过到底经历着什么,只知朋友被害,男友离弃对她伤害不浅,好在现在一切都看似结束了。

“我回去了,后天元旦,你和江桓没什么事去我家过节,一起热闹热闹。”

“不了。”宁芷把被子卷起来,人也跟着坐直,“我和江桓回去看我爸。”

周康先是一愣,然后眯着眼笑。

江桓给她量过体温,确定退烧,才放她从被窝里出来。高烧两天,出过一身汗,泡过热水澡,整个人感觉舒服不少,身上的味道也没那么怪了。

吃过饭,江桓收拾厨房,而宁芷则把洲地一行的经过写成报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趟回来,每个人都像被扒掉一层皮。连一向耍嬉皮的陈相正,都变得寡言少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桓过来问她要不要喝牛奶时,她在文档上敲下最后一个字,扭头看他。

回来后,她坚持回家住,江桓不反对,耐着性子跟过来,把家从里到外地收拾一通。楼鱼的东西还在隔壁房间,和往常每一次离开一样,没有收拾,淘来的资料撒得到处都是,可宁芷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江桓也这么觉得,但东西却没动分毫。

在医院那天,宁芷醒过来前,楼鱼找过江桓。两个人都很狼狈,楼鱼羽绒服上还有雪渣,江桓也没好到哪去,头发蓬乱,衣袖夹血。

江桓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楼鱼反而笑了,重复着说了两遍:“没意思,没意思。”

“江桓,咱们好友九年,我存什么心思你都知道,一年两年没回来,三年四年也没回来,我走心了,你反而回来了。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江桓没阻断让他继续说下去。

“以前有私心,你的事我知道,我不说,她的事我知道,我也不说,隔在你们之前憋得我难受,想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占着她旁边那地儿心安理得。现在没我什么事了,我也该收拾收拾回国待一阵子。”

阳光晃得两个人都睁不开眼,江桓又听见楼鱼叹气声:“你也别得意,我也没输给你,我是败给宁芷,她这样一心一意地追凶,心无旁骛地等你,挺好的。”

江桓眼睛泛酸,顿了良久,才说:“东西给你留着,我不会欺负她,当然,也不会让你再想着回来。”

楼鱼拍拍他肩膀,然后捧腹笑,模样像几年前在课堂上一起和老师据理力争获胜时表现出来的那么开朗。

那天的阳光和现在很像,却也不同。

宁芷把电脑关上,扯着江桓走到衣柜前,拨开衣服将整个挡板推开,墙壁完整的样貌都了露出来。

江桓没料到,衣柜里别有洞天。平时宁芷都是晚上开小台灯坐在这儿看,第一次这么透亮着看,中间那张黑白素描像特别清晰。

墙面上贴着关于H的报道和被他残害的十余名女大学生的照片,每个人死亡的日期、地点都被红色的笔迹串联在一起,另一旁是后添加上的神婆等人。

宁芷把崔志安的照片贴上,回身看江桓,他背着光,整张脸都在阴影之中,正犹豫着手上的图片还要不要继续粘贴时,江桓已矮身进来,接过图片,用图钉钉在崔志安的照片旁边。江桓父母的图片是她在网上下载的,那是他们年轻时获得奖项时的合影。

江桓又拿起一旁的记号笔,在几个人的身上重新画线,把事先捋清楚的关系做好备注。最后在他父母和崔志安之间画上巨大的问号。

“崔志安二十年离开孤儿院,据说是被国外家庭收养,五年前回国,杀了很多与孤儿院相关的人,也杀掉了我的父母,但他和H的联结点在哪里呢?”

“张娜的意思是H曾经是鲸落的人,只不过叛逃了,那崔志安也是那个组织的吗?”

“不确定,但这么多年H躲起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警方,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躲着鲸落组织。”

宁芷不懂。

江桓继续说:“朱陈媛拿到的视频是鲸落的秘密,H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出来,鲸落不可能会放过他。你说过H找你时,再看到朱陈媛时说的那句好巧,指的不该是朋友关系,而是认出她是拿走磁卡的人。”

“杀掉媛媛不是因为我吗?”

江桓摇头:“H懂得如何折磨人,卢楠是个例子,他喜欢这样的游戏。”

宁芷捂着胸口,里面有如火烤一般:“怎么觉得我的好日子总这么短呢,没享受两天就会结束。”

江桓把她揽过来,下巴蹭在她头顶:“快结束了。”

崔志安为什么要杀害他的父母,答案似乎就在那份看不懂的资料中,而能解释这份资料到底是什么情况的人,也只有张怡然。

上一次和她提父母临死前的研究时,她就遭遇了意外,很明显,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某种监视中,所以敌人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发起攻击。而张怡然也对五年前的事情心有余悸,也不愿再深入纠缠。

但这时候,江桓没办法。

电话拨通时,张怡然还在热情地邀请他去她家过元旦,江桓没有时间,直接问她:“张阿姨,你知道我父母留下一份实验资料吗?”

张怡然的声音突然压低,好似在捂着话筒说话:“你说的是什么资料?”

江桓目光始终落在小隔间的墙上:“让我父母丧命的研究资料。”

“小桓,资料在哪,你又在哪,我过去找你。”

墙上的图片里,江桓父母两人手上共持一个奖杯对着镜头微笑,而他母亲旁边还有一个人,只是被裁掉只剩半个肩膀。

“你真的不知道我父母最后一项研究是什么吗?”

电话那头没声音,好一会儿又听见张怡然说话:“小桓,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或者找到了什么,张阿姨不会害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你不用过来,我过几天去研究院找你。”

电话挂断,房间陷入沉默。

江桓搭在宁芷头顶的手没收回来,转而去揉她的耳朵。

宁芷的耳朵发烫,去握他的指节:“大火那天,你有没有忽略掉什么重要的事情?”

江桓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宁芷想要说的意思,停下手上的动作,真的开始思考那天在大火发生前的研究院,除了起火后被火舌吞噬的空间和器皿爆炸的声音外,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一时间,有答案呼之欲出。

“整栋楼,除了我父母一个人都没有。”

“研究院那么大,会有值班的研究员和门卫,不会那么巧吧,火灾发生时,只有你父母在?”

“那天是张阿姨母亲六十六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