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初次犯病的那天,小慈一边哭一边骂混哥:“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把姐累倒的”
混哥要考研究生,家里什么事都是姐姐做的。姐姐是晕倒在洗衣盆边上的呀。
“小慈,真傻。”姐姐用手掌替小慈抹眼泪,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混哥心里已经挺难受了,别再说他,嗯?”
医生单独把馄哥叫去谈话,谈了半天。琨哥出来的时候脸灰灰的,询楼着背,突然老了十岁。
姐姐问他:“医生说什么了?”
“……一般的……病毒性感冒,不要紧的。”混哥沙哑着嗓子说。
姐姐凄凉地一笑:“一点不会撒谎,你的眼睛都告诉我了。其实,我早有猜测,我看过日本的电视片《白衣少女》……”姐姐把雪白的被单掩住自己的脸。
小慈看见一颗很大的眼泪从现哥眼中滚出来,于是她也放声地哭了。
(十一)
那时,姐姐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混哥告诉姆妈,医生说要让姐姐做人工流产,姆妈难得地对女婿发火了:“阿混呀,你不要阮良心,前世作孽,天报应的!”
小慈去医院看姐姐,正巧沛沛也在。沛沛也要考研究生,难得来的。
小慈对姐姐说:“千万别把娃娃丢了,姆妈担心混哥要变心肠。”
沛沛用手指点小慈的眉心说:“别听你姆妈瞎猜疑。得了这种病,影响婴儿质量,对母亲也有危险,这是科学,懂吗?”
姐姐嚼着泪笑了笑:“小慈,回去劝劝姆妈,不要用这么难听的话说你混哥,他的心,我懂。”
小慈回家,伤心地把替未来的小外甥织的毛衣拆了。
(十二)
姐吃不惯医院里的菜。姆妈每天做可口的菜,叫现哥送到医院。混哥每天从自己家赶到小慈家拎了菜再送到医院,半个月下来,混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
混哥对姆妈说:“我自己烧了菜去吧,姆妈你好少操劳,我也省得多兜圈子。”
姆妈伯混哥烧的菜不好吃,隔几天仍做几样精致的菜叫小慈送到医院。
小慈从医院回来,姆妈间:“你混哥做什么菜呀?”
“清炖鳗鱼。”
“什么?鳗鱼是海鱼,是发病的呀!他存心害小荟啊?"姆妈一听跳了起来。
那天小慈又去医院,混哥没送菜来。姐姐说:“我猜准你今天要来,所以叫你现哥别来了,那么多菜,我吃不了的。”
可是隔壁**的病人偷偷告诉小慈。“你姐夫三天没来医院了。”
小慈当姐的面不发作,出了医院直奔混哥家。推门进去,看见沛沛和现哥面对面隔桌坐着,混哥正起劲地说着什么,沛沛手撑下巴,目光越过桌上小山似的书籍盯着混哥的脸。
小慈觉得浑身血要从脑门顶冲出来了,她带着哭腔喊:“棍哥,你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
沛沛拉她坐下,她一挥手甩开了。现哥拚命解释,她一句也听不进,她为姐姐抱不平,为姐姐难受得揪心扯肺。
晚上,混哥战战兢兢地到小慈家,对姆妈说:是姐硬叫他别烧菜送去了,姐要他在家加紧温功课……
小慈哼了一声:“那么沛沛是怎么一回事呢?”
姆妈狠狠地训了姐夫一顿。
(十三)
几天后,小慈又去医院,隔着窗看见混哥愁眉苦脸地坐在姐姐病床边。小慈使个小心眼,不进病房,贴窗听悄悄话。
“荟,我不想考研究生了。”
“为什么,”
“你病重,我对你关心太少,要被人骂死了。”
“没出息!只要我知道你……你伯什么了我要你去考,你考上了,我的病也会好的……”
姐姐真善心呀,可是姐不知道混哥和沛沛在一起呢!小慈不敢告诉姐姐。
偏偏姐姐还让小慈给沛沛带口信。沛沛到医院来了,姐姐对她说:“你最了解我的心,全拜托你了,代我督促阿现,眼看考期不远了。”
“小荟,你放心养病吧,阿琅能考上的,你的病也会好的,快了,快了……”沛沛若有所思地说。
(十四)
天气一点点地暖和起来,姐姐的精神似乎好些了,她吵着要出医院。为了不妨碍混哥温功课,姐姐住回娘家养病。
姐姐回家来,小慈高兴得成天哼流行歌曲,她把自己的床让给姐姐,自己打地铺,一有空就去间姐姐:“姐,你要喝水吗?”“姐,你想吃什么?”
姐姐却并不怎么高兴,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默默地看着天井,天井里的海棠树正开花呢。
开始,混哥隔一天就来看姐姐,混哥一来,姐姐的脸上就会露出美丽的笑容。
随着考期的愈来愈近,现哥来看姐姐的次数愈来愈少,姐姐坐在窗前的时间愈来愈长,天井里的海棠花一瓣一瓣地落在地上。
小慈发现,只要门环一响,坐在窗前的姐姐就会跳起来。
小慈忍不住了:“姐,咱们种胭脂花和指甲花吧!”
“嗯……”姐姐神情饮饮地应着。
“姐,混哥不好!老不来看你,老跟沛沛在一起……”
姐姐拍了她一下后颈脖,慎道。“别乱嚼舌根:是姐叫沛沛陪你混哥一起温功课的。”
半夜里,小慈听见姐姐的长吁短叹。
(十五)
姐姐的病时好时坏,拖了一年多。
第二年,过了春分的那天早晨,姐姐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永远不醒了。
(十六)
姐姐人缘好,厂里要给她开隆重的追悼会。
开追悼会前的那个晚上,沛沛来小慈家,捧着一大束白玫瑰花:“小慈,明天正是研究生考试的日子,我不能来参加小荟的追悼会了,请代我把这束花献在她的灵前。”
小慈心里顿起疑云,开口问:“这么说,现哥也要去赴考罗?难道他也不想来参加追悼会吗?”
“如果……你们家……能谅解的话……”沛沛努力选择字眼。
原来她是来为混哥做说客的!一股怒气涌上胸口,小慈浑身打抖。
“其实,真正的悼念是在心里。小荟活着,多想阿混能考上……
“我们不稀罕他!如果他良心上过得去,如果他不伯被众人骂!”小慈恨恨地说。
“小慈呀,你在和谁说话!”姆妈在里间间,姐姐一死,她就瘫在**了。
沛沛默默地摆摆手,默默地退出了房门。小慈伏在窗前看她,在月色朦胧的天井里,沛沛穿着黑呢外套的身影象一个难解的谜。
(十七)
追悼会就要开始,现哥仍没到场。
姆妈担心他会不会伤心过度,路上出车祸,爹爹要亲自到车站去接。
小慈说:“别指望了,他不会来的,他今天去考试……”“这小固真正阮良心呀!”姆妈一下子叫岔了气,连着咳嗽。
爹爹忙对主持人说:“别等了,别等了。”
沉重的哀乐响起来了。
就在这时,混哥慌急慌忙地闯进会场。胡须老长、衣着不整,他象一棵遭受狂风暴雨的侵袭而萎缩了的草。
小慈伏在姐姐的遗体旁尽情地哭着,而混哥只是象尊木乃伊似地站着,隔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片,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内心。
姐姐躺在花丛中,依然是美丽的。
(十八)
这一年,沛沛考上了研究生。
沛沛请混哥和小慈到西餐馆吃饭,当着小慈的面,她对混哥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你该振作起来。明年,去考出国留学预备生!”
小慈看见现哥的眼睛一下子发出灼人的亮光。
(十九)
小慈吃力地登楼梯。她记得,送姐姐当新嫁娘的时候,姐姐站在这楼梯上,真象华山圣母下凡间。
小慈深深吸口气,敲响那扇棕红色的门。
开门的竟然是沛沛,小慈尴尬极了。
“小慈,进来呀!”沛沛象女主人似地请小慈坐在客厅里,给她倒茶,剥搪纸。一霎间,小慈觉得那灵巧的身影是姐姐……
小慈怀着敌意看着沛沛。
“你收到我的花圈吗?”沛沛间。
“混哥呢,”小慈也问。
“你找他作什么?”
“他上哪儿去了?”
沛沛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变得好厉害,我知道,今天是小荟的周年忌日,你来叫阿混到你家去,是吗?”
小慈翻了她一个白眼。
“你知道吗?明天,阿混要进考场了。去年,他非要去参加小荟的追悼会,放弃了考试……他已经三十五岁,眼下最后一次机会了,小慈,我求求你,不要再分他的心,好吗!”
“我们不稀罕他,如果他良心过得去,如果他不怕被人骂!”小慈还是老话。
“你太自私!”沛沛激动地说,“你只想着你姐姐,你一点不替别人想想,难道要让阿混陷在悼亡的伤痛中过一辈子吗?”
“你才自私呢:我早就知道了,你爱混哥,你护忌我姐,你想让你未来的丈夫出人头地……”
“小慈!”沛沛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沛沛,谁来了呀?”里屋传出声音。
“混哥——”小慈大声地喊。
里屋门开了,混哥跑出来,呵呵笑着说:“什么风把小慈吹来了?沛沛,快煮咖啡招待,我也想喝。看了半天书,头痛得要命。”混哥摘下眼镜,使劲揉着眼角,又问:“小慈,今天怎么会有空?厂休吗?”
“他忘了,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忘了姐姐!”小慈的心咕咚一声掉进深深的冰窖里,寒意一下子渗遍全身。
“小慈,你怎么啦全”
小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发誓般地宣布。“我再也不叫你混哥了!”
小慈想起一件事,姐姐刚结婚不久,有次回娘家,悄悄地告诉小慈,说混哥向她起誓了,八辈子都不忘记她。倘若她先死,他就把她的骨灰吞到肚子里,让她和他溶成一体。
小慈站在墙角的旧花盆前,痴痴地看着那两叶卵圆形的嫩芽,心头滚过一阵阵的酸楚。
(二十一)
三个月后,砚哥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他和沛沛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来探望爹爹和姆妈了。
姆妈尽管背地里诅咒过混哥,可此刻却一口一个“阿瑶”地叫得甜,还亲自下厨房去煮水铺蛋。
“阿现呀,真有出息,唉,我家小荟没福气呀。你和沛沛几时办大事呢?”姆妈说话真不会打弯。
“没,没有……”混哥涨红了脸。
“伯母,我们俩是朋友。”沛沛大方地说。
小慈心里想:“别装假了,早当上女主人啦!”
(二十二)
近年底的时候,混哥要出国留学了。
姆妈硬逼着小慈去送行,她说:“不管怎样,他当过我女婿,也是我家门的光荣:”
送行的人很多,众星捧月地围住现哥。沛沛时刻伴在他身旁,她的眼圈红肿着。
小慈不愿锦上添花,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机场大厅里有暖气,现哥脱下滑雪衫,点着小慈的名说:“你空着手,帮我拿着这衣服。”
小慈只好接住。混哥又叮了一句:“小心……”
小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就要上飞机了,人们一一跟混哥握手道别,祝愿的话说不尽。沛沛从小慈手中取过滑雪衫,给混哥披在肩上。混哥伸手按了按滑雪衫内里的暗袋,“唉呀”叫了一声,神色紧张起来。
“什么东西找不到,护照吗?”
“不是。”混哥左边口袋摸摸,右边口袋摸摸,盯着小慈间:“你看见这口袋里掉出什么吗:”
“没有。我一直夹在胳膊里,抖也没抖开过。”小慈回答。
“到哪儿去了呢了”混哥拚命地摸口袋。
海关人员一个劲地催着上飞机,混哥两眼发直,额角上爆出了青筋。
沛沛忽然长叹一声,摊开手掌到他眼下:“蜡,是不是找它?”
“啊——原来在你那儿:”现哥惊喜万分。
小慈定睛一瞄,心儿差点蹦出胸膛。沛沛手掌心托着一枚小小的心形书签,周围是红丝线绣的十字花!
姐姐的遗物!混哥一直珍藏着,还要带着它去远渡重洋。
小慈不知不觉挨到现哥身边,她真想扑到混哥怀里。
混哥从沛沛手中取过书签,看了一眼,疑惑地盯着沛沛间:“你怎么……?”
“快去检票吧。努力呀,阿混!”沛沛用力把现哥一推,混哥跨进了检票门。
(二十三)
小慈和沛沛一起回家。
小慈心里有话从来憋不住,她说:“沛沛姐,我知道,你是存心把书签藏起来的,因为它是我姐做的,你妒忌我姐,是吗?”
沛沛漂了小慈一眼,不吭声。
“馄哥一直想着我姐,他不喜欢你,是吗?”小慈有点幸灾乐祸。
沛沛咬了咬嘴唇,脸微微红了。她犹豫片刻,把手从衣袋里伸出,摊开,伸到小慈面前,“咯,你看看这……”
小慈看见她手心里有一张剪成心形的小照片,照片上是笑得很美的沛沛。
“刚才,我从那书签上取下它……拿到通知书那天,他间我要了这张照片,把它嵌在你姐留下的书签里……”
小慈呆了半天:“那么你为什么要取下来:你不喜欢现哥吗?”
沛沛又羞又甜地笑了,“他到国外,要攻学位,困难大着呢!我不愿他把精力浪费在儿女私情上……再说,三五年以后的事,谁又料得到呢?”
(二十四)
十字路口,沛沛和小慈道别了。
小慈站在路边上,看着沛沛穿过车辆如梭的马路。在飘着深深浅浅的云影的大街上,她穿着枣红色羽绒衫的身影象一首韵味无穷的诗。
“姐姐……”小慈心里喊着,全身浸在绵绵不尽的思念中,这思念不使她伤感和凄凉,而让她品尝着从未有过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