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郊区车,间隔时间很长。刚出校门,陶枝就看见中山路大桥上有两盏雪亮的车灯,流星般地飞过来,她赶紧拿出学校女子百米短跑冠军的劲头撒开了细长的腿,她和汽车一起跑到站牌下。车很空,陶枝在靠窗的单人座上坐下,把脸探到窗外,让初夏畅快的晚风使劲地扑在脸颊上。每靠一站,她总是处着眉看着上上下下的乘客,嫌人家动作太慢,她希望能在八点半赶到杨晓彬的家。
这么晚了,真要把他急坏了!他会不会跑到我家去找我呢?陶枝后悔自己不该用“失约”的方式来惩罚杨晓彬,平时,他若比规定时间晚来三分钟,她都会急得七窍生烟、两眼发直,而今天,自己足足晚了三个小时!
几乎每一个星期六,陶枝下课后,就到杨晓彬家吃晚饭,在饭桌上向未来的公婆谈些学习上的情况。然后,杨晓彬就送她回家,在陶枝家中,天地是他俩的,陶枝的母亲见晓彬来了,就满心欢喜地避到厨房里去,任他俩人嘀嘀咕咕地谈到深更半夜,毫不见怪。他俩每星期就碰这一次面呀,他们都还年轻,要读许多书,要干许多事。不能把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谈情说爱上面。陶枝一星期里给晓彬挂一次电话,用她的话来说:“通通气,让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这星期陶枝连电话也没打。她已经拨通电话了,听见总机间:“找谁了”“杨晓彬”三字就滚在她的舌尖上,她却扑通摔下了话筒。
不能让他觉得她那么想他,不能让他觉得这爱情是那么容易就得到的!
他太幸运了,爱情和满意的工作岗位,他都满足了,所以,他的身上冒出了一种可伯的惰性:陶枝却认为,满意的工作岗位并不等于事业,而事业,是一个男子汉最大的魅力所在呀!
陶枝想起看过的一出古戏:《李娃传》。长安名妓李亚仙与御史之子郑万和萍水相逢结成婚姻,郑万和迷恋亚仙美色,无心攻读,亚仙为使夫君潜心于书本,毅然戮瞎自己一双美目,使郑公子蟠然醒悟,发愤读书,终于名列金榜,光耀祖宗。不管这出戏有多少封建糟粕,李亚仙这种带有牺性精神的伟大爱情令陶枝泪湿胸襟。
陶枝记得一年前,毕业分配方案公布的那天,正是周宋,晚上,她高高兴兴地到杨晓彬家里去,他家里却正是宾客如云,都是来向杨晓彬道喜的亲戚近邻。
“阿拉是看着杨晓彬长大的,伊从小就交关聪明……”
“杨家伯母,侬真是好福气,人家讲,报社的记者就是什么……无冕之王哪!”
“晓彬呀,阿婶以后有啥事体全靠侬帮忙了!”
奉承话还不容易说吗了一套一套没完没了,陶枝心里一阵阵起腻,她不会掩饰,两烦绷得紧紧的,嘴嘟得好挂个酒瓶。看看晓彬那满脸堆笑、倒茶递烟的殷勤样子,越来越冒火,狠狠地翻了他一眼,扭头就跑出去了,跑到弄堂口站着,呼味呼舫乏地生闷气。杨晓彬追了上来。
“陶枝,你怎么走了呢?我们……还没说话呢。”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把肩膀一扭,甩开他的手。
“陶枝,你是怪我没跟你讲话是吗?那些人都是长辈,我怎么能把他们抛在一边?别耍小孩子脾气,快,回去吧。
“我不去里你一个人去吧,去痛痛快快地吹嘘,去炫耀,最好去登张!”告,你杨晓彬当上了记者,多光荣戈哼,没想到你是这么浅薄的人!”
“陶枝陶枝,我可实在没这种意思,我跟谁都没说过分配的事,都是我妈……见人就说,还打电话……可是老人的心你总可理解,我怨她好一阵,没用……”
陶枝的心稍平静了一些,说:“其实,到报社工作,只不过工作环境学习条件好一些,有没有成绩,还得靠自己努力。有些人呀,工作条件越好,越是变得庸庸碌碌呢!”说完斜了他一眼。
“陶枝,你看我是那种人吗?我早就给自己订了个计划,我准备调查二十个青年成功者或失败者的经历及现状,为我准备要写的那本书作实例。”
陶枝嗦了他一眼,偷偷笑了。
“我本想应付了那些来客,就和你商量这个计划的,可是你性子急得象小旋风……”
“考验考验你!”她操了他一把,“快回家去,可别把那些七姑八姨的给得罪了。”
那天晚上,他俩为他酝酿了许久的那本书商讨了很详尽的提纲。分手时,已是半夜,她看着他瘦削而清秀的面庞,那对眼睛小小的却很深很亮,她情不自禁地让他吻了。
以后,每个周末的会面,陶枝就只想谈他的那本书。
“晓彬,调查对象选好了吗!”
“还没有呢。刚接手采访工作,要熟悉人,熟悉业务,老记者带着我成天跑,晚上就赶写通讯,实在挤不出空。”
陶枝谅解了他,刚到新单位,首先得给大伙留下好的印象,陶枝能不懂?她心疼他的身体,买了一盒人参蜂王浆给他,叮嘱他,每天早晨别忘了吃!
过了二、三个月。
“晓彬,调查工作进行得还顺利吗?给我看看记录吧。
“唉,一点没有空。有了张记者证,谁都把你当神仙。这家邻居闹纠纷,那家兄弟为房子反目,什么事都求到你头上,能撒手不管吗,”
当然不能。陶枝心肠软,不为老百姓解决困难,要那张记者证千啥?她想秋凉了,他整天在外面奔走,会受风寒的。她熬夜织了件毛背心,护着他的心口。
又过了三、四个月。
“晓彬,该动笔写初稿了吧?开头一定要吸引人……”
“没有动笔呢,这几个月杂七杂八的事实在太多了,参加国际笔会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归来,要采访吧了全国优秀小说评奖即将开始,听说有几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者很有竟争力,得预先写些介绍文章吧?还有,新近出了几部颇有影响的国产电影片,那几位刚刚跃起的电影明星……”
“这已经超出你的工作范围了……”
“采访记者太多,电影局挡驾,我认识电影局长的儿子,他在我们副刊上刚发了一篇散文,他答应替我引见。采访的范围越!”,越显得你有实力,当记者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嘛。”
“那么……你的书呢?”
“放心,等忙过这阵,就全力以赴写我们的书。”杨晓彬很聪明,把那本计划中要写的书称作“我们的”。
又过了四、五个月。
“晓彬,第一章初稿该完成了吧?我来替你抄……”
“没……没有。”杨晓彬有点不耐烦,“最近,部领导把《文坛新论》的版面交给我负责了,组稿、改稿、看大样,都得亲自动手。”
“可是,下了班以后呢?”
“各处串门,扩大作者联系面儿。我要把这个版面搞得有特色,这样它才不会从我手中被别人夺走。手中有了版面,你就在报社甚至整个新闻界站稳了脚跟,以后出去采访,更叫得响了。”
“为什么……要叫得响?”陶枝感觉到有种极庸俗的东西隐藏在晓彬的话背后,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陶枝忧虑、焦急、恨铁不成钢。就在上个星期六晚上,当杨晓彬又拿出各种理由支支吾吾地搪塞她时,她发火了,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通碟:“我不喜欢只开空头支票的人,下星期六,不拿出一节初稿,我们就……拉倒!”
整整一个星期,她不给他打电话,今天,又存心迟到,她要让他尝尝她的……厉害……
晓彬也没有来找她讲和,他决不会“讨饶”的!他就是这个脾气,外表那么文弱,内心却极其自尊要强。陶枝爱他就爱他这点,男子汉不这样,哪能千事业全陶枝最恨见了女朋友就低三下四说奉承话的男人。真是矛盾,陶枝希望晓彬自尊好强象个男子汉,但又希望按自己的愿望来铸造他。
汽车驶进终点站,也许售票员急着下班,没等车停稳就开车门,陶枝跳下车,见对过马路一辆无轨电车正进站,便箭一般地穿过马路,在两扇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间把肩膀塞了进去,她在售票员的白眼中挤上了车,这时已是八点二十分了。
晓彬会在下车站等她吗?(她希望这样。)晓彬会在弄堂口等她吗?(她希望这样。)晓彬会在家门前焦急不安地等她吗?(她十分希望这样。)不会的,她太了解晓彬了。晓彬不是那种善于讨女人好的人。晓彬此刻一定伏在台灯下,拚命地写,这一星期的每个晚上,他一定都在写他的书的,他说过,书写成了,扉页上就写上,献给陶枝!晓彬当然知道自己错了,可他从来不在口头认错的,他会暗暗地改,改得不动声色而且又快又好。这脾气,真和陶枝一模一样。陶枝在心里嗅怪他:“憨!”其实,陶枝并不是真逼着他几天里一下拿出一本书的初稿的,她只是希望他保持高尚而远大的事业心,保持永远进击的精神状态,而切莫熏染上浅薄庸俗的市侩习气。晓彬决不会辜负陶枝的真情的,陶枝对这一点很有信心。她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熬夜熬出病了?他身子弱,小时候还得过气喘病!她真不该磨磨蹭蹭拖到这么晚再去看他的,陶枝突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晓彬了。
八点半,陶枝敲响了杨晓彬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