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四月初,鲁地已然入夏,但闷热的天气,不妨碍第五伦带着群臣诸儒,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在曲阜人模狗样地祭祀。

和先前只有灵位不同,这次孔子那轻易不示于人的画像也挂了出来,位于正中,坐北向南,而其左右分别是五位配享者:孔子爱徒颜渊、曾子,再往下才是孟子、荀子,左右分明,两两相对,仿若道统之传续。

而扬雄画像则位于孟子之次,同在右边,但如此一来,他的对面就空了出来,看着怪怪的,但魏以五为吉数,扬子云也只能单着。

第五伦祭祀时心中暗道:“若是桓谭在我激励指点下,在天文、格物上能有大成就,大著作,自成一家,开创新的学术,说不定,他也有机会站到老师对面。”

桓谭万万没想到,他当年想占第五伦便宜,将他也视为“弟子”,然而第五伦已反客为主,打算对桓谭传道受业解惑了!

自打祭祀开始,桓谭的目光,便久久停在老朋友定格于画像的面容上。

虽然桓谭一向推崇扬雄,将他视为有汉以来学术第一人,不但超过了刘向、刘歆父子,甚至胜过董仲舒。但放眼天下,只有他会这么认为,别人眼里,扬雄只不过是个落魄文士、软弱可欺的醉老头。

今昔对比,这一切仿若是梦,等结束祭祀后,桓谭单独谒见第五伦时,便诚挚地说:“孔、孟先贤,皆是在世时不受重用,甚至一度潦倒如丧家之犬,其学问名声能够彰显于世,与其有诸多弟子分不开。子云也有高徒,王文山类于冉求之辈,至于陛下,更一举宣扬子云之学,使其入席圣贤之列。”

成圣,这是王莽、刘歆、扬雄这三位黄门侍郎相同的梦想,只是途经不同,王莽想作为皇帝开太平立德,刘歆欲做国师立功,他们都失败了,一败涂地,唯独扬雄,依靠默默“立言”,最终如愿以偿。

桓谭曾预言过扬雄的学说将在死后大兴,这是他笃信的事,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这场曲阜之会,主要靠第五伦以政治手腕强压,逼得诸儒不得不从,桓谭也对此有忧虑,提出:

“但陛下,如此之速,会不会对子云之学,有揠苗助长之弊?”

第五伦却道:“君山大夫觉得,这大会不够公正?诸儒是迫于予压迫,这才应允?”

“但据予所知,自战国以来,一切经术会议,骨子里仍是政治。””

第五伦算起旧账来:“盐铁会议,看似郡国贤良文学议论汉武以来功劳,其实是大将军霍光为了打倒桑弘羊功利一派,抢班夺权而推动。”

“石渠阁会议,亦是汉宣帝欲黜公羊齐学,推崇榖梁等鲁学。”

“以上两次,至少当权者还开了个会,至于更久远的秦皇汉武,其焚书黜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何曾问过被罢黜者是否有异议?”

第五伦是想以此说明,他其实已经够“民主”了,本来一道行政命令的事,如今还大费周章召集人开会,虽然无人敢反对,但起码程序是走过了。

“君山是担心,人亡政息?”

第五伦对此倒是颇为放心:“历代推崇之学皆有不同,除了孔子不能动外,诸位配享先贤,换位置恐是常事,但卿放心,若谁想将子云公驱出配享,先得从我朝尸体上,踩过去,那至少是十代人后的事,吾等忧虑也无用,眼下只能发扬扬氏之学,使之成为真正显学,往后即便物等不在了,自然有无数夫子的后学门生,前赴后继来护卫老师配享之位!”

听得第五伦此言,桓谭最后一点担忧也消失了,他相信扬雄的学问,只要世人有耐心稍加了解,一定会被它们牢牢吸引住!

而太常王隆也喜不胜收,既高兴老师夙愿得偿,自家学派成了正宗,也乐见于被第五伦砍掉谶纬预言后,太常的职权却不减反增。

长安即将修筑“文庙”,将孔庙的形制照抄搬过去,如此方能使此番配享改革的成果发扬光大,同时能削弱曲阜在学术上的地位,这些工作,都得由王太常来抓。

再者,第五伦不满足于只给孔庙搞个“五配”,他对王隆透露:“孔子在世时,便有‘孔门十哲’之说,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子我、子贡;政事则冉有、子路;文学则子游、子夏,乃是七十二贤中佼佼者,等长安文庙修起后,可见殿外东西两庑扩大些,也将十哲画像挂上去……既然颜回已入五配,就从孔子弟子中再选一人补上。”

第五伦也不谦虚:“古人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予自然是那‘王者’,其余对道统传承有过贡献的先贤名儒,自然也应从祀文庙。”

王隆兴奋地应诺,他能想象到,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当世的各家学派、士人将会有多疯狂!

打个比方,文庙中,孔子是主祀位,能够吃太牢大快朵颐;那么五配就是同席,能随他一起分肉;往下的十哲,好歹也能喝汤;至于从祀先贤名儒,则只能在门口闻个味道。

但能陪着孔子闻一闻后人祭祀的香气,也足以名留史册,彪炳一时了!多少人挤破门槛,都要为自己学派的祖师爷抢这个名额。

如此一来,除了文官考试外,第五伦又有了一项能拿捏读书人的东西——考试做官,图的是个人功业权力,家族富贵传承。但儒林中,确实有一批不愿为青紫折腰的“高士“,但这些人的弱点,就是名,面对从祀文庙的殊荣时,连他们也会心潮澎湃!

不过,这五百年来有名望、开宗派的儒林人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衍生出太多枝丫,挑选必然是一件麻烦事。

“依然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个标准,其中,从中原向蛮夷戎狄之地传播儒学,诸如对华夏有大功勋,诸如詹台灭明散学问于楚越、蜀郡文翁引经术入益州,皆算作‘立功’,需优先考虑……”

第五伦只简单定了含糊的标准,就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常寺了,让王隆与桓谭负责斟酌名单,只需要在最后将人选报上来给皇帝过目。

这下,第五伦在文化上的组合拳已经打出,这些儒生,算是彻底被他拿捏住了,接下来,也是时候搞搞意识形态那一套了:

“至于只有著述的‘先贤’,能否入庙从祀,得看其学问,是否符合予需要的‘道统正宗’!”

……

第五伦任命的鲁郡太守叫云敞,字幼儒,乃关中平陵人,和魏皇算半个老乡,但他归附实在够晚,作为新朝、梁汉的鲁郡守,云敞因为不愿与赤眉合作,被关在曲阜黑牢里,直到鲁地插上了五色旗才被救出。

第五伦念其担任鲁地二千石十余年,熟悉地方民情,暂时留任。

但云敞也清楚自己干不长,等鲁地稳定了,肯定会有一位皇帝亲信来取代自己,在卸任前,他只有一个愿望。

“唯望能让夫子吴公,入文庙从祀之列!”

云敞的老师叫吴章,亦是汉末名儒,教授尚书,学生多达一千余人,其中一位,便是王莽的长子王宇。

那王宇生来胆小,对其父欲取代汉室的举动深感恐惧,觉得这会连累整个家族,无时无刻不想阻止此事。他向吴章求计,二人一拍即合,结果便引出了汉末大案之一的“黑狗血泼门案”!

这吴大儒的妙计,竟是利用王莽迷信谶纬,搞一个狗血泼门,用神异事件来吓唬王莽,希望他迷途知返。

岂料这群人行动力实在欠佳,竟连人带桶被抓了个正着,五威司命拷打之下,所有人都被供了出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王莽心狠手辣,任何阻挡他称帝行王道的绊脚石都得踢开!遂赐死长子、儿媳,吴章自然也逃不过,遂被斩首,弃尸长安东市门。

当是时,吴章门生千余人,竟没有一敢站出来,纷纷更名逃亡,有些不要脸的,当场改投他人为师,他们只想学经术谋一官半职啊。

唯独时任大司徒掾的云敞一席白衣,自报为吴章门徒,殓葬吴章尸首,哀号之声倾动长安东市。此事一时传为佳话,连王莽都不好杀云敞,车骑将军王舜对他颇为赏识,等到新朝建立后,遂推举云敞做了鲁郡二千石,这升官速度,也只有后来的第五伦能与之一拼……

虽然云敞葬师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但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不能忘怀,苦苦思索自己究竟能为夫子做些什么,直到第五伦在曲阜改革孔庙祭祀,搞出了“先贤从祀”这样的花活后,云敞最为欣喜。

他知道,自己该为老师做何事了!

首先是要为吴章翻案,早在几年前新朝覆灭,云敞投降了梁汉,就在筹划此事,只可惜梁汉国祚太短,很快就被赤眉冲垮,云敞也做了阶下囚,此事无果而终。

经过十几年摸爬滚打,云敞的性子没过去那么直愣了,今日他欲重提为吴章平反,就得小心地将老师,同前汉划清界限:

“夫子反莽,是出于‘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思,欲阻止王莽倒行逆施,希望他能保持现状,以待真命天子,而非为了维护汉家。”

“至于黑狗血泼门,虽欲以谶纬神异令王莽畏惧,但绝非夫子笃信怪力乱神,而是知其虚妄,事急从权而用。”

“最后,夫子威而不屈,坦然就义,被王莽施以酷刑,亦符合‘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之言!”

云敞苦思冥想写着奏疏,就在这时,门客却来禀报,说孔氏家主孔志来访。

“孔氏?不见!”

云敞对孔氏是有怨气的,赤眉入鲁时,他本欲维护圣人之地至死方休,没想到孔氏竟带头跪了,云敞被囚,孔氏竟不曾施救,最后还是靠魏国间谍脱困。

更何况,魏皇心胸豁达,让他继续当鲁郡守,云敞观第五伦施政,胜过新莽、梁汉无数,至少是于民有利的。

他既没有野心,也对刘秀没多少念想,只求当好最后几个月鲁守,而后回关中老家去,这些年云敞什么都经历了,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天下瞩目的名声、封建大吏、阶下之囚,如今大彻大悟,只觉得一切皆虚,只想在平陵著书立说,传承夫子的学问。

所以对孔氏,云敞是避而不见,皇帝还在这呢!身为二千石,与豪大家勾勾搭搭是几个意思?

虽然面见不着,但不妨碍孔志托人将信送入太守府中,云敞拆开一看,哑然失笑。

“这孔志,竟然欲邀我联名上书,请陛下将曲阜,定为大魏五京之一的‘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