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好好想一想。这里边确实好像有些事不对。
第二天清晨,下雨了。是那种浙浙沥沥、没完没了的小雨,仿佛有种不动声色的执着浸泡在每一粒雨滴里.不紧不慢地洒落在土地上、屋顶上和人手里的雨伞上,使人昏昏欲睡,恨不得刚起身就又爬回到**去。李涧峰端着一只大号水杯,照例站在阳台上刷牙,落在护墙上的雨水溅到他脸上,思想和阴云一样沉重。他恶狠狠地想:妈的,现在的事儿为什么都像一团乱麻似地让你想不清楚呢?
有些事当然是可以想清楚的,但想清楚也就多少会有一些不舒服。比如说,李涧峰很明白昨晚交警支队叫他到现场去的目的。他们一定是一看见那辆保时捷就让马小凡给他打电话的。他们知道那车的来头,所以他们不想自己承担可能会要承担的责任。李涧峰到了,新闻发布就是市局的事了,责任也就是市局的了,交警支队就退到了幕后。这种小滑头,说没法说,吵没法吵,彼此心知肚明,李涧峰只好不吭声,心里当然有点别扭。
有些事就还想不清楚。王婉琴为什么提醒说别上当?上谁的当?谁上当?莫非这起车祸背后有什么阴谋?那么这阴谋又针对谁?还有,为什么要通过他李涧峰传话给公安局?其实正如李涧峰所说,那个于得海和市公安局的每一位领导都很熟的,随便给谁打电话都可以。就在前天,李涧峰还见到这位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和市公安局蔡副局长在市体育馆打网球。李涧峰当时是去健身房健身的,看见两个胖子拿着网球拍的背影,他赶紧躲开了。
老蔡就是分管交通的,还兼着交警支队的支队长。而且,这个资格仅次于老局长的蔡胖子,对年轻气盛的陈副局长颇有微词。
想到这儿,李涧峰更觉得后背发凉。牙膏在嘴里泛起一团辣乎乎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来,他也忘了擦。直到屋里电话响起,他才从自己沉重的思想中惊醒。
是客厅小茶几上的座机在响。看来电显示的号码有点眼熟,接起电话,李涧峰听出是马小凡。
“还在抱着枕头做春梦呢?”马小凡劈头盖脸地嬉笑着,“快说说梦见什么了?别尽让我们浮想联翩啊。”
李涧峰哭笑不得:“你这个丫头有正经没有?有事说事。”
“今天早晨电视台晨报新闻把昨晚的车祸捅出去了,说是群众举报的线索,公子哥儿马路撤野,人行道上撞死无辜妇人。还点了得海企业的名。蔡局指示,让我们向你汇报,是否快点开新闻发布会,以正视听。”
这是李涧峰意料之中的事。他马上说:“好,我这就到局里去,向丁主任和陈局汇报,争取今天就开。哎,可话说回来,你们的现场得搞扎实,千万别出错。”
“放心吧,中午之前,我就把所有材料放在你桌上。”马小凡嘴虽然敞,可工作起来是把好手,干练、精明。她答应了的事是不会出问题的。
“责任认定了吧?”李涧峰随口问。马小凡说:“基本认定了。酒后,车速120,没跑……”李涧峰听见卧室里手机响.忙说:“回头再说吧,我得接手机。”他扔下电话,跑进卧室,手机却又不响了。看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当了新闻发言人之后,李涧峰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认识的电话不接。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就消了这个号码,然后胡乱吃口东西,匆匆下楼。想起车还扔在修理厂,就跑到小区门外叫出租车。在路边站定刚一抬手,一辆捷达就停在了他面前。车窗落下,探出来的竟是田昭昭的脸。
“等你半天了,老同学。”
治安民警田昭昭上次犯了不大不小的错误,就被调到看守所去了。李涧峰也和他好长时间没见面,现在看他挺精神的样子,上了车就笑着说:“你算混好了.都开上私车了?”
田昭昭一踩油门,捷达老牛似地吼叫一声,窜了出去。“二手的。看守所那么远,我自己不疼自己谁管我?”李涧峰端详这车,果然是又破又脏,特别是身下的坐垫,屁股挨上去就挪不动了,仿佛粘在了坐垫上。他不禁一阵恶心。
“别讨论我的车了,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的。我昨晚上值夜班,下半夜送来个小子,他一进来就哭,说是他让人陷害了。这小子叫于斌,公子哥儿,昨晚上他撞死个人。”
李涧峰一激灵:“陷害?他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我也那么问他。他说,他的车是绝不可能出问题的,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车了。可是,昨晚他的车突然没刹车了,不然他也不会撞了人。”
李涧峰沉思。半晌才说:“这不是证据。再好的车也是车,也是会出毛病的,也许就这么巧,偏偏这会儿就坏了。我的车还坏了呢。”
“你说的是。但是,他肯定还有别的什么证据,没说。也许就是一些蛛丝马迹的,说吧,没多大价值。不说, 自己心里明白就是这么回事。”田昭昭专注地开着车,感叹道:“人啊,就是这么回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人说婚姻是鞋,舒不舒服脚知道,其实一切事情都他妈如此。”
李涧峰拍拍老同学的肩:“你总算活明白了。”他脸上笑着,心里却在不停地翻腾,思绪像车窗前的那把雨刷,来来回回地晃**。把前后的细节串起来思考,他是有几分相信于斌的话的,也正因为相信,他就更感到沉重。他靠在勃滑的座椅上,反复掂量着眼前的事情。想来想去,他问田昭昭:“这件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按工作程序,你没必要非告诉我的,你应该上报看守所领导。”
田昭昭瞪大眼睛看看他:“我当然要报领导。可是,你不是发言人吗?这种事儿你不得发言啊?”
李涧峰大笑:“栽一回跟头你学聪明了,也知道宣传的重要了。”田昭昭一脚刹车踩下去,破车“轰轰隆隆”地又往前冲出一段,才停下来:“讽刺我是吧?”李涧峰说:“不是,我看你是真进步了。”
车已停在了市公安局门口。田昭昭愣着不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这对这个总有点吊儿郎当的人来说很难得。雨还在下着,不大不小的。李涧峰看着田昭昭,突然想,这年头儿,逼得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变复杂啊。其实,也许那个傻呵呵的、就知道玩玩古董的田昭昭,更可爱。
他下了车,走了几步又回来,扒着车窗问:“哎,你怎么知道我今儿没开车上班?”见田昭昭摇头,又说:“我要是开车你怎么拦我?’’田昭昭笑着说:“好办,我就开车撞你的车叹,你还能不停?”说完,一脚油门,跑了。
陈副局长的办公室是局长办公室里条件最差的一套。面积小,还背阴,不见阳光。当初市公安局新办公楼落成的时候,老局长还为此骂过基建部门,说这不是在局长们之间制造矛盾嘛。基建的人也委屈,说盖楼嘛,总有背阴的啊。还是陈副局长痛快,说班子里我年龄最小,我就这儿吧。现在,陈副局长鲤鱼跳龙门,后勤处也有人嘀咕是不是给他调房子,可是,没人敢当面和他说。对于陈副局长,人们的议论是他人虽年轻,城府可不浅。
李涧峰来到他门前的时候,早提前做了些准备工作:看了电视台新闻的录像。这是他定的规矩,谁值夜班谁负责把早晚两次新闻节目录下来,他一上班就可以看到。掌握情况之后,他就把新闻稿拟好了。很简短,但字醉句酌,尽量做到天衣无缝。最后,他让内勤小赵起草新闻发布会通知,只要局长定了调.发布会随时可以开。按部就班做完这些事,他拿着稿子来到陈副局长门前,就听见陈副局长正扯着嗓子骂人。
“闭嘴!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有?你还有理啊,啊?你这样做让市委市政府怎么给你擦屁股?是你说了算还是市委说了算?别废话,你在三天之内不把这案子拿下来你卷铺盖回家,我陪着……”
李涧峰转身要走。这个时候不适合进门,进去也是找挨骂。里边正在挨骂的人脸上也不好看。可他刚转过身去,就听见屋里“叭”的一声,是电话机摔在机座上的声音。原来陈副局长在打电话。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敲门。
“进来!”屋里的声音仍然很不耐烦。李涧峰推门进屋,屋子里的浓烈烟气立刻让他辣出了眼泪。在烟雾弥漫中,他看见小陈副局长端坐在办公桌后,俨然像尊承受香火的坐佛。
李涧峰忍不住乐了:“你呀,把自己薰成烧鸡了都!”他和小陈曾是警院同学,上下铺的室友,所以工作关系之外还有一层私交,背着人的时候,说话还比较随便。
小陈哼了一声,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子。烟雾“轰”地向外飘去。李涧峰说:“这会儿,院子里的人准以为你这屋着火了。”
小陈苦着脸说:“一宿没睡。”他搓搓脸,打起精神问道:“你来准是为了昨晚车祸的事,说说,想怎么办?”
李涧峰把稿子放在他面前:“没别的办法,开发布会,规模尽量大,把主动权抢回来。”
陈副局长一目十行地看了,抓起笔删改了两处,龙飞凤舞地签了字,把稿子扔过来:“开!赶快!”
李涧峰就喜欢这种痛快的感觉,应一声“好嘲”,拿起稿子转身就走。刚要出门,一眼瞥见稿子上小陈副局长把“车速120”改成了“车速70",把“酒后”两个字给删掉了。他像被猛踏了一脚刹车,“瞪”地一下就站住了。
车速是交通事故认定中最重要的因素。车速120,是马小凡在电话里告诉李涧峰的,应该没有错。而且李涧峰昨晚去了现场,总是老警察了,大概情况他是看得明白的,120都是保守的测算了。可现在……
而且,更重要的酒后驾车肇事,竟从这稿子上消失了!
身后,小陈副局长在饮水机上倒水,浙浙沥沥的水声像老年人的夜尿,非常的不痛快,让李涧峰听上去那么扎耳朵。
“你还有事?”陈副局长在背后问,语气里有一种警觉。都是聪明人,李涧峰立刻就明白了,小陈在注意着他对稿子更改的反应。说实在的,他本来还真的有事要说,可刚才一高兴,就把要说的事忘了,现在,小陈提醒了他,可他却已经不想把田昭昭告诉他的事向小陈汇报了。
他产生了一个有点恶毒的想法:你既然这样包庇姓于的,我还就不告诉你。
“没事,我想起点儿别的。”他回头,若无其事地说。陈副局长看着他,也很平静地点点头:“那你忙去吧。”
他背着陈副局长的目光出了门。在出门的一刹那,他突然想,我不说别人就不说了?田昭昭回去一汇报,看守所那边不敢压着,马上就得向局里汇报上来。我也真是瞎赌气。
这样想了,就泄了气,脚步也比来的时候慢了。看窗外,雨雾还在飘洒着,天阴沉得像得了忧郁症的老人脸,苦苦的,没有一丝笑意。他沿着楼道走,窗户一扇一扇从他身边掠过,都是一样的方正,都是一样的风景。迎面而来的人也似乎被天气感染,一个个沉着脸, 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李涧峰掏出手机,通知小赵把会议通知发了,让记者们10点来参加新闻发布会。然后,看看表,不到9点,就想到理发室去理理发。每一次召开新闻发布会,他都希望自己以一种整洁的面貌出现在记者们面前,好像这样能体现出警察的状态来。尽管不能西装革履,警服也要穿出个精神。他转身下楼,手机却又响了,看看,是个陌生号码,刚想关了,突然感觉这个号码有点眼熟,再想想,恍然想起这个号码早晨曾经打到家里的。看来对方是很熟悉自己的,手机和家里电话都知道,可这号码……这是谁呢?
李涧峰掂着手机,想了又想,终于下决心接了:“哪位?”
竟然是《江洲新闻周刊》主编韩玲, 口气虽和蔼,但话却有点咄咄逼人:“早晨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啊?”
“我哪知道是你大主编?手机换号了?”李涧峰换了欢快的语气,嘻嘻笑着回应。
“这是我另一部手机。”韩玲说。她说得很平淡,李涧峰闻听心里却“咯瞪”了一下。韩玲这种人物有两部手机很正常,一部用来应付日常工作,另一部就要私密多了,不是谁都知道的。现在,韩玲用私密电话打给自己,说明事情很重要,而且,甚至有某种危险。
“大主编有什么指示?”尽管还是轻桃的口气,李涧峰却觉得自己舌头有点硬。
“别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韩玲说,“市里现在正有一场博弈。盘根错节的事儿,你我犯不着往里掺和。”
李涧峰半天没说话。他举着手机,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那雨,比刚才好像有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