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市公安局信访室的接待员刚刚把门打开,就吓了一大跳。就在门口,正对着他的面前,跪着个瘦男人和披麻戴孝的两个孩子。男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绝望,直勾勾地盯着信访室的门,把年轻的接待员到嘴边了的训斥给生生吓了回去。

不用问就知道他是谁。他的面前放着刚出的报纸。

“我老婆被撞飞好远啊,脑浆子都出来了,那能是70码吗?你们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呀,你们没良心啊……”

先是接待员和男人谈,谈得口干舌燥,可没用。男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只是哭,只是指着接待员的鼻子骂。接待员只好叫来了信访办主任。主任再谈,也没用,只是男人咒骂得更厉害了。俩孩子也哇哇地哭,主任头疼得不得了。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主任就示意接待员打电话报告了局领导。管信访的林副局长二话不说,就把球踢给了小陈副局长,说这么大的事只有让一把手定夺了。

小陈副局长正在市郊一个派出所搞调研,转脸就把电话打给了李涧峰,说你是新闻发言人,代表公安局说话的,你去解释吧。李涧峰一听就火了,可没容他说什么,小陈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断了。

李涧峰只觉得火气顶住了脑门子,一拱一拱地好像要突破前额骨,从眉间拱出个洞,然后喷射出来。

这叫什么事?新闻发言人难道是你们搪塞一切的工具?是你们一旦不想露面就扔出来的挡箭牌?是挨骂的靶子,是被吐唾沫的破痰盂?

当年老子在刑警队的时候,一支手枪一副手铐,打遍天下挥斥风云,又把谁放在眼里?

老子不伺候了!

李涧峰突然豪情迸发了。他甩手就出了办公室,管他上访不上访,我才不去呢,谁爱管谁管,我不伺候了。

他告诉内勤小赵, 自己的车刚修好,要去磨合一下,就转身从车库开出自己的车,拐出了公安局大门。信访办公室就在大门旁边,拐出门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在信访办门口和信访办主任拉拉扯扯的瘦男人,看到了那两个揪着男人衣襟被男人身体甩来甩去的孩子。他突然地就踩下了一脚刹车,车头向前一沉,像被人绊了一下地站住了。李涧峰趴在方向盘上,眼睛凝固在不远的人群里。

这瘦男人像谁。真的,像一个李涧峰认识但已淡化在脑海里的人。

像谁呢?

李涧峰苦苦思索。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肯定不认识,但,确实在他的记忆深处,有个和这个男人酷似的人影……

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向人群走去。男人的哭喊越来越清楚了,是当地的口音。而李涧峰记忆里的那个人,是……他突然想起来了,是陕西人!

是笨妮的父亲。

这是怎么了?这两天为什么总会想起那个傻呵呵送了命的丫头和她的家人?

当年笨妮牺牲后,他随刑警队长去了一趟那个远在陕北山沟里的小村子。小村子很破败,像一只灰扑扑的小兽趴在高大的土源下,只有几丛棘枝上挑着几片叶子,算是有一点绿色。在一孔破烂的窑洞门前,他们见到了那个男人。刑警队长抓住他的手,他很不自然地挣脱了。只有当他听说他们是从女儿单位来的领导,他那混浊的眼睛才亮了一下。

刑警队长结结巴巴地说了笨妮的牺牲。

男人亮过的眼睛又混浊了。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进了窑洞。片刻,拿着两个粗碗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用他黑脏的手擦拭着。“喝水……”他说,声音嘶哑。就在这一瞬间,李涧峰看到了他的手在颤抖。抖得厉害,以至于他们听得见指甲在碗边上碰出的细碎声响。

“大叔,您别难过……”

“不难过……”男人蹲下,一副疲倦的样子,“这个女子……笨啊。”

队长说:“她不笨,她是太单纯了。”

男人笑了一下:“啥单纯,就是笨,书白念了。”他低下了头,不说话了。李涧峰看见他的头发里点点白的东西。半晌,他抬起头,看着他们说:“能补点钱吧?家里还有个女子.读书哩,难呢。”

李涧峰记得自己当时就差点哭出来。笨妮的牺牲是事故,是她自己的责任,评不了烈士,也就没有抚恤金……刑警队长二话不说,掏出钱包就放在了桌子上:“大叔,这是上级给的钱,别看少……是分批给。回去我们就给你寄来。以后年年寄……”刑警队长硬咽的声音变了调。李涧峰赶紧把自己的钱包也掏了出来。他知道钱并不多,他们回程的路费还在其中,可他只能这样做了。

那男人看着两只旧钱包,半天没说话,脸上是麻木和冷漠。刑警队长叹口气,拉一把李涧峰,两个人就那么走了。

走回县城的时候已是天黑以后。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现在,李涧峰在江洲市公安局信访办公室门前站着,愣愣地站着。看着瘦男人在哭喊,在挣扎,他知道, 自己是不能回避的了。

他向那个男人走去。半蹲着的信访办主任先看见了他,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挣脱男人的撕扯站起来。男人茫然地一愣,李涧峰伸手扶住了他。

“大哥,带孩子回家吧。大嫂的事会有结果的。没有,你找我。”

“找你?你是谁?你们在报上说那小子没超速,没喝酒,那我媳妇不是白死了?你们怎么能昧着良心说话?”男人把报纸举到李涧峰眼前,晃着,唾沫星子直飞到他脸上,带着一股腥味。两个孩子也冲上来抱住了李涧峰的大腿,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裤腿。

李涧峰眼角的余光看见信访办主任幸灾乐祸的神情了。他一咬牙,说:“我是公安局的发言人,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保证是负责的。你爱人在这次事故里没责任,撞人的肇事司机必须负全责,他会赔偿……”

男人不哭了,愣着眼看他。好一阵,突然又“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李涧峰头昏脑涨。

当天傍晚,李涧峰就在晚报上看到了自己扶着男人的照片。照片喷着油墨的香味,配的标题是:《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表示:撞人的必须负全责》。

看见报纸的时候李涧峰正坐在一间茶馆里。两个漂亮女人,马小凡和韩玲,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的古筝曲在小房间里飘浮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像有一种一动不动的烦躁隐藏在安宁后面。

“这是谁干的?”李涧峰不满地把报纸拍在茶几上,“我这个发言人简直是没法干下去了!”“还不是怨你自己。”马小凡说,“你跑到信访接待室去干吗?别人躲还躲不及呢。”姑娘的大眼睛似怨似艾,水波晃得李涧峰心慌意乱。

韩玲不说话,只用手点点报纸的下角。李涧峰顺着她的手指看,只见照片下边还有一段报道。标题字号很小,一点不显眼,但内容却让他坪然心跳: ( "70码”是真话吗?)

李涧峰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此时此刻,他坐在两个女人面前,仍然是一脸疲惫。在信访室门前,那个男人和他纠缠了大半天,到现在为止,那张精瘦的脸还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得他脑子“嗡嗡”响,晃得他恍然不知道那是笨妮的父亲,还是死者家属。他就被这样的纷杂给搅得心神不宁,眼睛都是红的。

“你上火了。”韩玲近来发福不少,当年英姿飒爽的小记者,现在正飞快地向大妈方向发展着。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眉眼里多了些慈祥,却少了许多锋利。她嗅着手里的茶杯,不再提报纸的事,看着李涧峰有些怜爱地说:“快喝点普洱吧,真的败火的。”

李涧峰哭笑不得,也没心思和这两位在这儿消磨时光。“姑奶奶们,找我什么事?”他问,强打着精神喝口茶。那茶到了嘴里,苦得像是药汤子。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没事,就是想让你放松一下。”马小凡到底年轻嘴快,又补一句:“看着你糊涂涂地待在风口浪尖上,不忍心啊。”

“等一等,”李涧峰冲两个女人摆摆手,“我谢谢二位了。我也明白了,你们是要让我知道一些事情,对吧?可是,我是真不想知道,我这个发言人就是个一般的处级干部,我不想往上边靠,也不想得什么利益。我这样的,知道越少越好。”

“可是事实上不可能。”韩玲说,“在其位谋其政,你看看这张报,你说你置身其外了吗?”

李涧峰不语。他当然明白韩玲说的是对的,他刚才的话也不过就是发发牢骚而已。细想想,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他确实渴望着一种宁静的生活,可是,那可能吗?

“我记得我说过一句话,说这人心里吧,总得有一小片干净……”李涧峰说着,忽然就觉得心有点虚。太矫情了吧,让人觉得我像个刚出校门的愣头青似的。四十好几了,怎么假惺惺的。

韩玲和马小凡都笑了。韩玲的笑是宽容,马小凡的笑却掩饰不住地带出几分嘲讽。

其实李涧峰也不是完全蒙在鼓里的。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李涧峰当然也有着自己方方面面的消息渠道。他早就听说了市里在策划的打黑行动,听说市委司马书记这回是下了狠心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也知道,所谓黑,必定是和公安局脱不得干系的。黑社会就是一张网,丝丝缕缕,似有似无,扯不清理还乱,可是,一定有一根主干线联结着公安局。对此,他有警惕,他知道这时候办事要谨慎,要避风头。可是.他也始终认为, 自己这个人办事不偏不倚的,也不贪污受贿,爱打谁打谁,和自己有关系吗?

而现在看来, 自己是幼稚了。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 自己已经被渐渐逼上了一条死路,越来越没有回旋余地了。于斌交通肇事案只是冰山一角,不,连冰山一角都谈不上,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块冰碴儿。这块冰碴儿不偏不斜地,就撞在他李涧峰脑门上了。如果把以往的桩桩件件联系起来分析,他现在很可能就被放在公安局内部两派的交锋点上了,正像只皮球似地被踢来踢去。踢球的人都是有目的的,居心巨测,而只有可怜的球是专门用来吸引人目光的。大家都需要它在场子上蹦来跳去,被踢得伤痕累累。李涧峰愣住了,他愣呆呆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是滋味。韩玲为他倒茶,他故作镇静地用手指叩叩桌子,笑道:“看出来了吧,我这个人啊,其实真的不适合官场。”

马小凡说:“可是男人,总要有点上进心的。”李涧峰听得不人耳,就说:“你个小丫头,还知道男人的事儿?’’马小凡就叫起来:“你要这么泄气.我可不跟你!”李涧峰火了.拍案而起:“谁让你跟我了?我早和你说过的,我是一堆晒干了的牛粪.插不了你这朵鲜花!”

马小凡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像太阳下山时的火烧云。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手边的茶杯都碰翻了,茶水溅了她一身。她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手却不知往哪儿抓。她就那么傻站着,慢慢地,眼泪盈满了眼眶,终于流下来了。

韩玲擦着桌子,低声埋怨李涧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伤人心了啊。”

李涧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其实按他的脾气,也从来说不出这样呛人的话。当初让他当新闻发言人,据老丁主任说,他平时说话的分寸感也是局党委挑中他的原因之一,老局长说:“这小子成,说话不出格儿,就是他吧。”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他心里的火实在压不住,马小凡的莽撞就更让他烦躁。他愣了一会儿.别别扭扭地伸手想拉马小凡:“算了,别生气,啊,我道歉……”可是,他的手被马小凡狠狠地甩开了,姑娘看也不看他,转身就冲出屋去。

李涧峰只好追。可马小凡一出门就猛地站住了,李涧峰收脚不及,撞在了姑娘的后背上。他抬头,才看见前妻王婉琴站在对面,还是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马小凡突然地昂起头,伸手就挎住了李涧峰的胳膊.头也靠在了他的肩上。李涧峰大惊.想挣脱,却没挣动。姑娘的淡香突然就钻进了鼻孔,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王婉琴看在眼里,轻轻一笑:“真巧,在这儿碰见你们了,看上去你们还真是一对儿才子佳人啊。”

马小凡挑衅地扬着头:“休闲一下叹。李哥工作太累了,我不照顾他谁照顾?”

王婉琴深深地看了李涧峰一眼:“好啊,这种照顾人的事你小姑娘当然合适做。你们好好休闲吧,我不打扰。”说着,她还是那么优雅地点点头,转身走了。马小凡显然被她的优雅激怒了,看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说完,瞪李洞峰一眼,甩开他的胳膊也走了。

李涧峰气得直瞪眼。马小凡却突然转了回来,扔下一句话:“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我早混够了,我就想要一堆干牛粪!”语气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