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晚上不该李涧峰值班。小陈局长说,你反正也是光棍儿,在哪儿看电视元宵晚会还不是他妈的一样,你就值了吧,让老丁主任回家过节。李涧峰就反击说你也是光棍儿啊,你干吗不值班?小陈就苦起脸说市委那边也排班啦,我是明天晚上的,所以今天晚上得去看看老妈。他妈的,我还是第一回值市里的班呢。
李涧峰就笑,说都是市领导了,别动不动就他妈的他妈的。小陈四下看看没人,伸手在李涧峰身上击了一掌,说:“你他妈的!”
李涧峰就觉得这家伙还算是可爱的。他跟着小陈回办公室,发现小陈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所有家具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小陈看出他的疑问,说:“趁我不在,后勤把家具换了,我又让他们搬回来了。这不,还没来得及收拾。”李涧峰一听就笑了,说:“我劝后勤处长别弄这套,他说他就是拍马屁的。”小陈也笑了一下:“那个老家伙,满嘴跑火车。”
笑归笑,李涧峰看得出,刚刚当上市委领导的小陈,心情其实是很沉重的。他的笑很勉强,也很短暂,一瞬即逝。而他眼睛里的血丝和眼角好像深了不少的皱纹,已经暴露了他的烦躁和沮丧。
两个人坐下,小陈扔给李涧峰一支烟,说:“新闻发布会的电视新闻我也看了,难怪马副市长夸你,你说得确实不错。”
“不错有什么用,事出了,人死了,”李涧峰点上烟,“怎么说也不是好事。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市里迟迟不公布解决方案。”
“是啊……”小陈吐出一口烟,把自己的脸埋在烟雾里:“整天盼着和谐安定,为此咱们当警察的忙得脚打后脑勺,可谁知道……”
天光暗了下来,屋子里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了。在烟雾的包围下,两人的轮廓也渐渐变得不清晰,成了两团黑糊糊的影子。彼此看不清眉眼,更看不出表情,但彼此也都知道,心里的滋味是挺苦涩的。
警察就是这样的,见不得出事。换了平常人,也许这样的事故仅仅是一个晚饭后的谈资,再严重一些,也不过就是骂骂贪污腐败的理由。而事故的当事人,更多的是失去亲人或家产的切肤之痛。政府领导们,则考虑的是善后那些麻烦事,和未来政绩上的污点。只有警察,心里会有一种无奈的痛楚。一种仿佛是在风浪里掌不住舵的船长,在草原上掉下马鞍的骑手,在大堤上千辛万苦也没挡住洪水的筑堤工人才有的那种累到心底的无可奈何。
两个人一直呆坐到天彻底黑下来。小陈突然说:“吃饭去?”李涧峰愣了一下,说: “好啊,你小子也应该请请客,当大官了嘛。”“屁!”小陈扔掉烟头站起来,“官越大责任越大。你还不知道吧,从今天起,我是事故善后处理小组组长了,我正为这个烦心。”李涧峰惊异地说:“这不应该是你吧?起码应该是个市委副书记啊!”小陈摇头,不再说什么,带着一脸的沉重,先走出屋去了。
李涧峰知道,今天晚上不喝点酒恐怕是不行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给老丁打了电话,说抱歉,今天晚上的班还得您值。
话题在他们坐到小饭馆的包间里时,才继续了下去。小陈显然也为这个任命而心存不满,忍不住地想说。点了菜,猛喝一口二锅头,他的语气里带出了愤怒:“说是我年轻,正应该锻炼。说是公安局担负着维护治安的任务,这会儿不上什么时候上?妈的。”
“可是,你虽然是常委了,可还是个公安局长啊,什么安监呀,房管呀,你怎么指挥?谁听你的?这么大的事,谁都想着推卸责任呢!”
服务员进来上菜,小陈没吭声。等服务员出去,他说:“肖书记是个和事佬,他才不会多说什么呢。新任命的韦市长还在常林市那边交接工作没到任。赵副市长说身体不好,马来福人家不管这摊儿。你说,让谁干?”他告诉李涧峰,今天元宵节,市委可也没闲着,上午召开的第一次常委办公会就说到了那起事故,大家也说不能再拖了,拖出事来反而不好。于是……
李涧峰无语。两个人相互看一眼,碰杯,一饮而尽。辣乎乎的白酒从嗓子直通到胃里,好像点燃了一团火,腾腾地烧了起来。倒满,再喝。李涧峰说:“我人微言轻,不知道能不能帮你什么忙。反正,谁让咱俩是警校同学呢,有什么要我办的,你就说话。”
小陈酒量不行,三杯酒下肚,说话已经有点儿不利索了。他看着李涧峰,愣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咱俩是同学啊,是吧?”李涧峰也乐了:“糊涂了吧,咱俩睡了三年上下铺,你小子半夜尽撒吃挣,从上铺掉下来多少回啊。我就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摔坏呢?”小陈指着李涧峰的鼻子:“揭底还怕老乡亲啊,我得把你小子调走,不然我那点事儿还不得让你嚼烂了舌头。”李涧峰给他倒酒,提高了声音:“什么人啊!你要敢调动我,我就给你上网,说你贪污腐败。”
两个人哈哈大笑。
小陈说:“‘有时候想,还是干一线的时候痛快。”李涧峰点头:“是啊。别说你当了大官了,就我,刚当了发言人的时候,也老想,真不如在刑警跑案子。”小陈侧着头回忆:“那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一起上漠河追那个抢银行的家伙?我操,那天冷的,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冷的天。手一握枪把,得,粘上了。急得顾不上疼,生往下扯!”“对。你还记得吧,那小子见了咱们说你们可来了,我不想跑了,再跑就冻死在这儿了。”
小陈摇摇晃晃地起身,到门口招呼着让服务员拿酒。李涧峰想拦他,却没有拦,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和小陈一起喝醉。
“那趟回来,全县的人都上街欢迎咱们,敲锣打鼓的。”“可不,那时候穷啊,那小子抢光了县银行,全县人都遭殃。”“来,为咱们曾经的辉煌,干一杯!”“干!”
两个人都感到豪情倍增,血液在酒精的刺激下加速地奔流。他们仍然把烈性的白酒一杯一杯地灌进肚子,酒的辛辣此刻已经变得毫无障碍,感觉上只是像泉水一样的甘甜。他们喝着、说着,说到高兴处还拍桌子、唱歌。唱的什么不清楚,因为他们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
最后,不知道是几点,李洞峰硬撑着给局里司机班打了个电话,让来人接局长。而这时,小陈已经吐得一塌糊涂。服务员小姐实在是累了,板着脸来撤盘子,不敢说什么,却摔摔打打的。李涧峰索性扶起小陈,走出了饭馆。凉风一吹,头有点疼,眼睛也不管用。两个人在空寂的街道上磕磕绊绊地走,一不小心,小陈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
李涧峰想把他揪起来,可是自己也使不上劲,一使劲就要头朝下栽倒。他赌气地也在小陈身边坐下,搂着小陈的脖子说:“你,这个大……局长,就在这儿等……人接你吧。”小陈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嚷:“没事……我没喝多,心里、心里清楚着呢。”李涧峰说:“清楚个屁。说……我是谁?”小陈努力把眼睛睁大,凑到李涧峰脸上,把浓烈的酒气喷到李涧峰的鼻孔里:“你是谁?你是我的……战友,是我的……换命的战友,啊……对不对?”李涧峰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点点头,把小陈紧紧抱在怀里。恍然间,想起前不久也有这样一回,是和谢虹,醉在省城的街头上。
由谢虹又想到马来福。关于楼房坍塌事故,指向马来福的议论不少,大多是说他在任财政局长期间伙同一些人克扣了廉租房的建设款。由此看来,马来福和小陈,已经命中注定地站到了对立面上,他们的厮杀,说话就要开始了。
想到这儿,李涧峰的大脑也被酒精烧得迷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