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涧峰的车和小陈局长的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车里也接到了一个电话。

同样是沉稳的声音,说的话也一样:“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证据,廉租房倒塌内幕的证据。”李涧峰不等对方说完,就把话接过来了。

对方愣了一下,笑了:“你知道我打给陈局长的电话了。”

李涧峰说:“你真要有证据,就到公安局来,把一切都说清楚。当然,那需要的就不仅仅是证据了,还有勇气。”

对方说:“不要使激将法,我不会上当的。其实我也在犹豫,到底说还是不说。因为我并不知道,你们公安局里有多少人是真正够得上警察这个称呼的。”

一股火气从李涧峰心头蹿起,他说:“这样的话,你也甭废话了,该干吗干吗吧。”

他把电话挂了。

他知道,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这个人就还会把电话打来。

现在,他先要去市委门前把老百姓们安抚了。当前维护社会稳定是公安局的第一要务,大情小事都敏感得不行,何况这么多人参与的群体事件。李涧峰就想,不知道为什么楼房这件事还拖着,有这件事在,江洲甭想稳定。

当他挤进人群的时候,他一下子就认出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就是他在出事那天在马路上见到的悲痛欲绝的人。他还记得年轻人当时血红的眼睛。他知道,在事故中惨死的最小一个遇难者,就是这个年轻人的儿子了,当时只有六个月大。孩子的母亲那天把孩子哄睡了就到楼下活动身体,不然也就和儿子一起砸在里边了。现在,这个几乎痴呆了的母亲也跪在地上,半倚着丈夫一动也不动,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仿佛没有了一点儿活力。在他们的面前,“还我儿子”的横幅铺在地上,鲜红的大字在初春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李涧峰觉得喉咙发紧。他什么也没说,半跪在年轻的父母面前,伸手扶住了男人的肩头。

周围的口号声停住了,人们安静下来,盯着这个警察。那个年轻人抬起头, 目光和李涧峰相碰撞,眼神里是不信任的冷漠。

“你得照顾好你爱人,”李涧峰低声说,“她这会儿的唯一依靠就是你了。”

男人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自己的妻子,软了下来。

“我是市公安局的。这次事故处理是由公安局负责,所以,我们就代表了政府。”

这样说着,他心里却转过一个念头:我们代表得了政府吗?他的疑问像是一块砖,狠狠地砸在他自己的心上,让他的心往下堕了一下。就这一堕,他的脑子就有些乱,一时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往下说。他就愣在那儿了。而他的愣怔给了人们反应的时间和余地,人们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

“为什么处理这么一件事会这么慢?肯定背后有文章的!”“就是,好好的楼会倒了,就是腐败造成的,有人就是不想让我们老百姓知道内幕。”“给我们穷老百姓盖房子就盖成这样,你们缺不缺德啊!”

人们的声音显然给了年轻人勇气,他一时的犹豫消失了,眼睛里重新充满了愤怒:“你既然代表政府,那你就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吧,我的儿子死了,他不能白死!”

“是啊,孩子只有六个月大,他招谁惹谁了。”“市委、市政府必须给我们答复,好几条人命啊!”

李涧峰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很无助。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常在电影上看到的俯视镜头。他不是个文艺迷,他原来并不懂那叫俯视,是他的前妻王婉琴教给他的,王律师当时还很蔑视地说他是艺术盲。他觉得自己现在如果被俯视的话肯定就是大海里飘浮的一只空瓶子,一个淹没在人群中的蓝色的可怜虫。李涧峰不由自主地抬头,从攒动的人头间他看见了市委大楼,他感到那闪烁着阳光的窗户里一定是有俯视的目光的,那些目光正充满怜悯地看着他。

他站了起来。如果他不站起来,他会觉得自己更渺小了。站起来,和周围的人们一般高了,他的心里好像才踏实了一些。他摆着手,大声说:“同志们,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

人们稍稍安静了一些,但不满的气氛仍然让李涧峰有点喘不上气。他深吸一口气,说:“同志们,你们大概好多人认识我,我是公安局的新闻发言人,我叫李涧峰。新闻发言人这个活儿,不好干,大家也不满意,可是,我告诉大家,我是最不敢说瞎话的人。因为说了,我就下不了台。今天也是这样,我要说了瞎话,你们还不得揍死我。”

有人笑了一声。李涧峰的气稍稍松了一下,他知道,只要有人笑,气氛就没到最紧张的份儿上。

“我负责地告诉大家,这件事从市委、市政府,到我们公安局,都重视,都在工作。大家说慢,可是,这么大的事,谁敢太快呀,快了容易出错啊。”

那个年轻人突然伸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那么多!我可以不管你们快慢,可我现在就要你一句话,楼为什么会塌?我的孩子为什么会死?而他的死,会不会白死?”年轻人的话是硬咽的、悲愤的。他的眼睛又是血红的,红得像两团火,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李涧峰咬紧了牙。他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自己还没有孩子,但他也毕竟是个成熟男人了,他知道父母失去子女时那种锥心的痛苦。眼前这个小伙子,不像是个普通的打工仔,看上去是个在公司工作的小白领。一个刚刚建立的幸福的小家庭,一个肯定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安定下来的小安乐窝,就这么在一瞬间全毁了。不由自主地,他抓住了小伙子的手。小伙子抖了一下,想挣脱但没成功。他那冰凉的手就在李涧峰的手心里颤抖着。

“我想告诉你,也告诉天家,第一,塌楼事件肯定背后有腐败,我们一定要清查到底,该惩办的人一定惩办。第二,你的孩子不会白死。不仅仅是经济赔偿,把事情搞清楚是对你们最大的安慰。你说对不对?”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音把小陈教他的话说了出去,“共产党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公道!请你们相信我。”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李涧峰。

李涧峰和大家对视。在他眼睛的余光里,他看见治安处的民警们正在走下汽车,向这里聚拢。

沉默。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非常凄厉,像刀子一样从人们耳边划过。

走来的民警们站住了。默默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