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走笔”竟然是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男孩儿。
李涧峰在此之前看了他的案卷。这小子大学毕业之后就在社会上漂着,迷恋网络写作,久而久之就成了网络红人。他这次挑头攻击一家省骨干国企,说他们承接的一项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将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这就引起了轩然大波,项目原准备落户的芹河市发生了大规模群众抗议游行,和警察发生了激烈冲突,还伤了人。现在,那家国企出示了大量证据证明工厂是安全的,而他是危言耸听,还有证据证明他拿了某家民营企业的钱,涉嫌非法商业竞争。最重要的是,根据上边的指示,近来打击网络谣言、整顿网上秩序是公安机关工作的一个重点,用句警察们常说的话就是“这小子赶点儿上了”。
李涧峰当然敏感地注意到,这小子的事隐隐约约地有着什么背景。而赵间的自杀在这背景上涂上了最引人注目的一笔暗色。他看着这小子不谙世事的德性,耳边就响起小赵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也许他说的一些是有根据的……”
走进询问室之前,网络监察处处长拍着他的肩说:“这回好了,你这老将出马,一定是胜券在握啊。”
这种奉承话在小陈局长来说,还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在这位处长,则完全是想推卸责任了。现在办案子,处处都如履薄冰,基层领导们也真是有些怕了。
照例询问了姓名等基本情况,“天下走笔”就主动说:“我承认我有些话是夸大了,今后我不这么说了还不成吗?”
他脸上的表情挺轻松,好像是个偷吃了一根冰棍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撤娇。
“仅仅是夸大吗?”李涧峰马上把话顶了回去,“你已经涉嫌违法犯罪。”
“天下走笔”反而乐了:“有那么严重吗?”见李涧峰脸上毫无笑容,他赶紧又补充说,“现在网络上的事儿就是那么回事儿,哪能都信啊,其实那些粉丝们也不全信的。”
“那芹河的游行是怎么回事?国家重点项目被迫停工是怎么回事?你坐到这儿又是怎么回事?告诉你,网络不是虚拟空间,在网络上的犯罪也同样是犯罪!”
男孩子的脸色有点变,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这些真都不是我瞎编的,是有人告诉我的。”
“那你就把这些人都交代清楚。”
“天下走笔”毕竟不是犯罪老手,他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断断续续地把事情交代了。
照他的说法,他本来没什么兴趣关注经济,他最热衷的是演艺圈里的那些八卦新闻。他承认其实这些新闻于他来说也是炒冷饭,他没有条件获取第一手资料。可是他文笔不错,嬉笑怒骂.旁敲侧击,久而久之也就有了粉丝追捧。后来有一天,有人就在网上告诉他应该更多关注大事,说那样才会更出名,“也才会有钱赚”,说到这儿,这孩子的眼睛亮了。李涧峰看在眼里,暗自在心里骂:“就他妈认识钱。”
后来就有了骂国企的事。有人在网络上给他提供了材料。那家民营企业确实也给他提供了一些情报,给了他钱,还不少,用他自己的说法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钞票”。
李涧峰顺着这条线往下追,一再盯问细节,可这小子却说不出了。他只说事情也是在网上联系的,材料发到他的邮箱里。李涧峰问:’‘那钱呢?钱总不会也从网上给你吧?”那小子又笑起来,有点蔑视地说:“打卡呀,这年头儿谁还提着现金到处走。”
李涧峰当然有点被激怒的感觉。他忍住火,盯住问:“你刚才说你没见过这么多钞票,你说的是钞票,意味着你见到了现钱。”“天下走笔”不耐烦了,说:“可我总要从银行把钱取出来吧?”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神突然凝住了,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事,脸色也暗淡下来。李涧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变化,他观察着对方,问道:“想起什么了?”
男孩儿愣了一下.转眼看看李涧峰,眼睛突然红了:“说给我爸寄钱,还没来得及就……他是癌症……”
李涧峰的心沉了一下。他对面的家伙突然地变化了身份,刚才还是犯罪嫌疑人,现在却是一个可怜的儿子了。男孩低下了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和脸上的痛苦。他整个人也松垮了,顺着椅子往下滑。他终于哭了,李涧峰看到他的肩在颤抖,而他手腕上的那片玫瑰刺青,突然地就落上了一滴眼泪,显得更加刺眼了。
李涧峰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看看哭泣的男孩儿,收拾了东西,走出询问室。一直在单面玻璃后面看着情况的网监处长迎上他,劈头就说:“你别信这小子的,他在和咱们耍滑头,他说的一切都查无实据。”说到这儿,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网络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真的是虚拟世界。”
“查查那家民营企业。”李涧峰说,“既然是从银行打的钱,总有凭证。”
“查啦!”网监处长说,“人家根本不承认,银行那边也没有查到证据。那民企老板是省政协常委,说是再怎么竞争也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说咱们查他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再查就上省委说话。”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那笔钱是有,但是是从一个私人账户打给这小子的,再查,那账号已经取消,说明人家就不想让咱们查到。”
李涧峰没话说了。他走到单面玻璃窗前,透过玻璃窗看着那个男孩儿。他又想到赵阖在电话里和他说的话了,他不知道赵阖是根据什么说的这个话,而赵间又想告诉他什么呢?面前的这个男孩子,他凭直觉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但这种实话又怎么去证实?李涧峰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放着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细节,他也发现几乎所有的关键环节都是追查不下去的死胡同。这除了网络的特性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因素吗?难道就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吗?
他想着,就把这些话对网监处长说了出来。
网监处长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老兄,你和我想到一块了,我也算老公安,这点事儿还瞒不了我。但是,这种事情,可不仅仅是技术上好不好查的问题,而是上边让不让你查、让你查到哪一层的问题啊。”
李洞峰听了,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