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撰稿人韩玲在首都北京的一家新闻周刊上捅出了一篇稿子,题目叫作《渡河,将来还会有河可渡吗?》,稿子立刻被纷纷转载,其中有一家重量级的内参。它的重量,据说相当于中央的红头文件。韩玲果然属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那种人,她居然不动声色地把稿子捅进了这个别人也许连摸都摸不到的门。
接着,就是高层的批示。李涧峰当然看不到这个批示,但据说,批示内容是非常严厉的。
再接着,中央掀起的反腐风暴迅速波及到了国家大型企业,省里这家企业的新项目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有媒体直截了当地就质问道:明明白白的污染项目硬要上马,背后就没有腐败行为吗?
在这样的形势下,江洲市立即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李涧峰抖着报纸对谢虹说:“他们变脸变得倒真快,昨天他们还在夸这家企业怎么怎么好呢!”
谢虹只笑笑,不说话。
李涧峰和谢虹的婚礼选在了渡河乡一家著名的农家乐餐厅。餐厅正面对着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坐在廊下,闻得见河水的鲜腥。这家餐厅最拿手的就是全鱼宴,其实没有名贵鱼种,都是这条河里的各种叫不上名儿的小鱼儿。厨师有点手艺,或炸或蒸或炖,味道让客人赞不绝口。李涧峰和谢虹以前来过多次了,这回婚姻大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里,心里都明白,渡河对于他们来说,从此已经有了更深的意义了。
韩玲那辆红得耀眼的小车停在餐厅门前时,狠按了一阵喇叭。李涧峰两口子迎出去,只见韩玲正笑呵呵地在从车上往下拉人,而那个人似乎不大想下车,扭扭捏捏的。李涧峰迎上前去,低头一看,就愣住了,那是前公安交通管理支队的宣传科科长马小凡。
真是尴尬。马小凡抬眼看了李涧峰一下,脸也腾地红了。韩玲顺势把她拉下车来,解围似地,拉着她去和谢虹打招呼了。
李涧峰早就知道了,马小凡离开公安系统之后,辗转换了几个单位,后来竟在省里那家国企立了足,还当上了办公室的副主任。前不久.听韩玲讲过,她因为化名“刁民”在网上揭发企业内幕,最近被解职了。李涧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她不再是那个骄傲而且有点虚荣的马小凡了,她和谢虹握手,交谈.处处都显出稳重,甚至带着点优郁。
李涧峰镇定了一下自己,走上去,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打招呼:“‘刁民’,你好!”
大家果然笑了,气氛就和缓了。韩玲说:“还是老同事呢,就这么和人家打招呼?”李涧峰就争辩道:“她是用这个名字立的功嘛,所以,这个名字多光荣。”
马小凡看了李涧峰一眼,说:“没关系,叫什么都行。”随即把话题引开,祝贺李涧峰和谢虹白头偕老。李涧峰明白,她不想让大家知道是她给李涧峰和韩玲最终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就也不再说,转而问马小凡现在怎么样。
马小凡说不怎么样,想多读读书,再考虑工作。“反正我现在也一个人,没什么压力的。”
谢虹拉着马小凡的手说:“你应该找个人了,一个人,多孤独。”马小凡的脸又红起来,瞥一眼李涧峰,低声说:“谢姐,我……不想再找了……”
李涧峰借口招呼客人,转身离开了。太阳暖烘烘的,在河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着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走进厨房,看大师傅准备婚宴。那胖胖的师傅很有些奇怪地问他:“您不是新郎官儿吗?咋还管厨房的事儿?没人帮您张罗?”弄得李涧峰挺不好意思,只得走出来。
一群新到的客人正围着谢虹闹腾,见到李涧峰就是一阵欢呼,扑上来纷纷道喜。他这才认出,竟都是他和谢虹的同学,王婉琴也在其中,正揽着谢虹亲热地说什么。他的心就在这时候突然一扎,像是一根针猛地刺进来,五脏六腑都战栗了,人竟呆住,仿佛人们的七嘴八舌都成了飞机降落时耳鼓上的轰响,隔了橡皮似的模糊。
齐政当胸给他一拳:“发什么呆啊?见了老同学不高兴?”
李涧峰收回思绪,勉强笑笑:“没事儿,我只不过……想起田昭昭了。他要是在,该多……”
笑声断了,人们沉默不语。李涧峰就在这一刻想:珍惜吧,人的这一生,太不容易了。
小陈局长带着公安局领导班子全体到来的时候,掀起了又一个**。然后,人们纷纷人座,准备开始婚宴。宣传处的姑娘小伙们当上了义务的服务员,给大家倒酒。李涧峰抽空问唐琳小赵怎么样,唐琳说他在好起来,但提出了和小谭离婚。李涧峰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小陈拉到一边去了。
小陈告诉他,林副局长调走了。
李涧峰愣了一下。他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人是谁。
小陈又说:“你小子有个思想准备,本来援藏回来你应该提一级,但现在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你捅了马蜂窝,捅得再好,也会有人挨鳌,也就有人不高兴。”
李涧峰说:“没事儿。我都准备下岗了。婚礼完了,我就和谢虹上西藏。上次和韩玲他们聚会,我就告诉他们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新闻发布会了。有意思的是,是以我个人名义召开的。”
小陈盯着他,半天才说:“这么说,还真是你捅出去的。我的猜测还真没错。”
“别来这一套,”李涧峰搂住小陈的肩膀,“你愿意给我下套,我就愿意往里钻。”
小陈半天不说话,仿佛在想什么。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冲李涧峰一举,一饮而尽。
李涧峰心里一热:“小心点儿,再喝醉了没人抬你。”
“放心吧,醉不了。”小陈笑起来,模仿着当年样板戏的口气,“有您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