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归家的时候,原来家里已要乱成一团,爹爹没见我的身影,问着老仆,老仆明明白白交代了大小姐问了她十三路军的驻扎地,想必是去了那里。

爹爹刚要冲出去的时候,正巧撞上了我,“爹你去哪”

他见着我,差点要痛哭流涕,紧紧抱着我,反复叮嘱我不要乱跑,他一个老人家就只有我这么一个闺女云云。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挣扎着挣脱他唱得声泪俱下的悲情剧情节,又解释道,“就去城中逛了一圈,没什么的”

倒没想到我现在变得说个谎都脸不红,气不喘一下的,张口就来,算是个本事本领了,不知是好是坏。

今儿个忙碌半天,寻铜七无果,本就心凉了半截,刚刚同铜七娘亲的会面,又令我怕着,怕着上次同铜七的见面,会不会成了永别……

沈平早年出来闯**,做了个小买卖,足以担负丫头的医药费用,和柳洛井负责照顾她的生活琐事费用。却没想,一夕生意失败,寄钱家用时掏不出半个叮当响的铜板,落得流落他乡,无家可归的地步。

他整日晃**,茫然不知所向。一日,游**到城外,偶然结识了个泼皮赵,他神秘兮兮的告诉沈平他能帮他白手起家,成就风光大业,说得一番阔景,雄伟前途。

沈平被他这么一唬,半信半疑的按照泼皮赵的说法,去了离城好几里的大厂,里面的人叫他把货运到城里的裁缝店里头,一运一往,就给了小费,银子不少,出手豪气,沈平就如此心甘情愿的做了这档子生意,后来越做越大,并运用他过往的经商经验和经商头脑,重振旗鼓,大树旗帜,成了当地的富贾。

可这钱不干净,大厂是日本人的地,货是大烟,他是给小日本当桥梁,运送大烟进城,做这不干不净的烟草买卖。而中央三申五令的禁烟,他背地还干这种丧尽天良,害人妻离子散的脏事。

以致他寄回家里的钱,一成不变,一如往常,不多不少,为了不引起柳洛井的疑惑。一方面也暗示自己,以慰自己的良心,装作风平浪静,性质纯良。

于情于理,日本人对他是有恩的。

沈平吃了日本佬的甜头,就把日本人像迎祖宗似的迎进了城,为日本人跑前跑后,累死累活的干事。城里乡亲本以为他是个面慈心善的富商,白手起家,把裁缝铺做好做大,又做慈善,扶持了许多户贫困人家,对沈平是赞誉有加。

但自从他把小日本迎了进来之后,又有人传出他背地做大烟生意,是个害人的祸根。自然城中人对这个亲日走狗,无良商家,皆愤愤不平。

夜里有人要来割了他的脑袋,把他的项上人头挂在城墙上,以泄民愤。不料未能得逞,沈平夜中惊醒,拉响床头警报,侍卫持枪冲了进来,一下毙了刺客,就地正法。

日本人得知沈平遇袭之事,立马调查了刺客,是户姓田的人家,并调兵前往田家,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田士本是为了正义,却不料引来烧身之祸,连同家人未能幸免,惨遭灭门。

灭门之祸传出,民声怨起,沈平被推至风口浪尖。

许是那一阵,弄得他连寄钱的事都忘,柳洛井才起了疑,进了城来看他。他没想到她会来,且她还劝他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小日本带兵灭门之事,言明是为他沈平报仇,却是为让他当汉奸当个彻底,逼着他一条路走到黑,难以洗白,难以脱身,再无翻身日,再无回头时。哪里有岸,皆是苦海。

因他没有告诉柳洛井他真正的处境,而是一个劲的跟她发脾气,说他回不了头。

柳洛井以为他利令智昏,就咬咬牙回了家里,把丫头带了过来,想逼他回头。

沈平知城里人皆暗暗瞧不起他,他早已身败名裂,于中国人眼中是窝里反,是叛徒,是白眼狼……眼下柳洛井把他保护得好好的亲生闺女带进了城,不是胡闹吗?不是添乱吗?

让丫头知道他是亲日走狗……他也就认了,但是倘若他让丫头受了日本人或城中人的半点委屈,半点伤害,他如何对得起丫头的娘亲,那个以命换来他仅有的一个女儿的命的女人。

至于柳洛井,他到现在都有些后悔把她赶了出去,他又派人去找她回来……但如今万家灯火通明,也没见有半点音信,而城之大不知她会流落何处。

沈平心中烦躁,不由点了根烟,乌烟瘴气了一会,又掐灭了烟头。叫人去传唤丫头吃饭,却说没找到大小姐身影。

他心下一惊,忧心忡忡,转身就想一头扎进黑夜里去寻她,却没想到还没等他迈出门槛,那个机机灵灵的丫头就自个回来了,他这年纪实在折腾不起啊,又舍不得骂她,只得一个劲的交代她安全事务,这丫头又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摇头晃脑的,东张西望的,左耳进右耳出……

晨钟敲起时,柳洛井就离开了沈家。她只身一人,就带了些盘缠,却又不知道去哪。于沈家为仆为奴,伺候丫头,已经足有十几年载。丫头眼下已长成个漂亮姑娘了,算起,应是十八岁。

而十八年过去了,她也老了十八岁,人老珠黄,如昨日黄花。

军阀旧事,像泛了黄的书页,如今也翻了篇了。那个她曾经伺候的枕边人,容貌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但倘若让她再想起那场风云,还是记忆犹新,恍若昨日。

柳洛井本是小渔女,在闽浙地区一个不知名的小渔村,自幼跟随父母打渔为生,到入学之期,家里有些余钱,不仅送她上学,又让柳洛井到当地一位琴师的门下学习。

以此可见柳家夫妇的开明和能干,而柳洛井也不负父母期望,琴乐造诣极高,外加生得貌美。

她便以一技之长,抱着古琴,徒步走了几里,到小渔村外的港口给过往停靠的官商船只,附和唱以南音,因别有一番异乡风情,在当地小有名气。

琴师是个守寡人家,夫君本也是渔夫,但无妄之灾难测,夫君的一次外出,却再没回来。琴师悲痛欲绝,常常开着小屋的门,坐在屋子门口,对着海,弹着一曲不知名的哀乐。

柳洛井练完自己的琴曲,就悄悄坐在一旁侧耳聆听。静候师父的一曲奏罢。

“师父,洛井听完此曲,顿悟何为哀中生乐,悲极生乐了!”

琴师沉思有顷,复又侧目而视,道“无妄之灾,悲罢。又时思乐……乐为……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西汉张敞夫妻恩爱,曾为妻画眉。师父想起曾与夫君恩爱,悲情转乐景,这琴曲自然悲中生乐,柳暗花明。

而在琴师死后,柳洛井也学会了这不知名的琴曲。在一次水师营宴上,她初初小试,奏了这首琴曲,但一船的兵爷皆是糙汉子,听不出其中妙处,一把就把柳洛井的琴给掀翻,怒声骂道,“他娘的,好好的弹的什么伤心断肠的曲子”

魏孤在旁按耐不住,起身挡在了柳洛井面前,劝慰完掀桌发脾气的士兵,他转过头,看着紧紧抱着有些砸烂损伤的古琴,不安的抿着红唇,低头无措的小琴师,勾了勾嘴角,反像是他砸了柳洛井的琴似的,回过身,柔声细雨的说道,“姑娘的琴,在下会赔给你的”

这与刚那会儿闹事厉声责骂她,野蛮无礼的兵蛋子相比,魏孤恍若风度翩翩,玉树兰芝的公子,她来这遭受的待遇,不啻为一是天上仙子,一是人间恶徒,一雅一俗,一清一浊。

有这美如冠玉的公子一言,这下小琴师抱着旧古琴,满心欢喜的回了家,丝毫不像刚刚被摔了琴,受了他人脾气的人。船手看着柳洛井,还以为她中了邪,摔了琴,还会中邪气?这下他要记着了,以后避着些……摇了摇头半知半解的,又继续干着活。

魏孤是水师营的学兵,着实青涩得很,也没什么闲钱,答应送小琴师新琴,是利用近期省吃俭用余下来的钱,打算去挑把好的琴,虽说他好像也不懂琴,但是应当也想好好的送把像样的给她。

“魏弟,对那小琴师还挺上心的呀,要送她琴?”那个罪魁祸首跑过来打哈哈,分明就是他摔了柳洛井的琴,事后得知自己无心插柳,柳成了荫,做了媒人,还要过来向他邀功。

“怎么?琴是你摔的,好像本是该你送吧!”

“呸,去他娘的,谁叫那个琴师弹了那么丧的曲子,像是给人送葬一样……”

“你不懂,这曲中有乐,本寓意美好,其中玄机,你这粗人定参不透”

“行行……那祝你这仙人跟那送葬的小琴师终成眷属,和和美美,我这粗人,先走一步了”语罢,粗人的笑话,引得一干汉子粗糙的笑声,丝毫不雅,但却是爽朗得很。兵爷们推推搡搡,参差不齐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