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汉河在三江又停了一天,这中间又发生一些变故。

谢非卿呈给他的方案他连夜看了。坦率讲黎汉河没看懂,也没看完,那么一大撂,看完怕得三、五天,再说里面用的专业术语还有各种化学公式,令他头痛。但是看着看着,黎汉河还是起了一层很深的疑惑,这帮人到底在玩什么啊,这项目虽然敏感,但也没外界说的那么可怕,至于如此费尽心机包装,改头换面?

上次项目受阻后,黎汉河就该项目多方咨询过。也查过不少资料。坦率讲,这项目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可怕,它的风险有,重点是环境污染这一块,但只要严格按程序进行,把好每一关,环保这一块,可以保证。国内多地是围绕这项目闹出过不少大动静,也引发过大规模的群体事件。黎汉河认为问题出在两个方面,一是缺乏应有的事前宣传。现在很多事,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解释,不是澄清,不是认认真真给老百姓讲清楚。而是各种瞒,不让老百姓知道,一等瞒不住,就使劲捂使劲压,本来没有问题的项目这样一闹,也等于是有大问题了,何况这项目本身还有一定的问题。二是政府公信力丧失严重,政府对某些事件缺乏说透力,说了百姓也不信。这就很糟糕。你不解释不行,解释了更不行,于是懒政之下,大家就只剩瞒这一条道。

但是黎汉河今晚想到的不是这些,或者说,仅从看过的前面这部分,他忽然生出一个怀疑,这项目还是原来那个项目吗?谢非卿杨恩光包括山上来见他的哥哥胡楚界,跟他说的项目是一回事吗?以前那个项目虽然敏感,但黎汉河不至于到怕的地步,毕竟项目是可控的。但今晚,他突然怕起这个项目来了。

黎汉河怀疑,有人跟他玩阴阳手,两次拿他手里的项目,极有可能不是一回事!上次是拿那个在国内试过多次但目前也有安安全全搞下去的项目来跟他试水,这次,却真是将一个垃圾项目包装后双手捧到他面前。

这是一层。

第二层,黎汉河也是在看的过程中忽然想到的,这项目除他之外,江北这边真的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就算叶广深不知情,王瑞森跟高庆源呢?谢非卿会不会提前跟二位操作好,然后再拉他出来演这出戏?

要是这样,那可就是千年大笑话了。

两个念头一冒出,黎汉河就坐不稳了。第一个暂时无法考证,得回去再想办法。但第二个,他想搞清。对他来讲,第二个更比第一个更重要。那可是公然被人羞辱被人戏弄啊,想想都脊背发凉。

下级玩弄上级的事例还少吗,何况是王瑞森和高庆源,这两个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

黎汉河被自己的瞎想彻底搞乱。

第二天中午,谢非卿急急忙忙找来,进门就说,浅水湾那块地竞争非常激烈,盯着它的不只是茹娟的万邦,向伊真的莱蒽集团也插手了。

“莱蒽集团也插手?”因为有了晚上那些想法,黎汉河再听谢非卿谈浅水湾,心态就完全不一样。

谢非卿紧着又说,不但向伊真插手,她母亲向慧也赶来了,目前就住在三江,一同跟向慧来的,还有一位老首长的夫人和儿媳妇。

“老夫人?”黎汉河做出一幅被惊着的样子。

谢非卿点点头,说出了夫人名字。黎汉河心里哦了一声。

这位夫人黎汉河熟悉,这两年表现很活跃,四处跑。老夫人有三个儿子,谢非卿说的,应该是夫人最小的儿子。大家都叫他小三,儿媳妇是名模特,国内还有点名气。人家结婚的时候,黎汉河还送过一份大礼。人情嘛,不能不走。黎汉河向来把这些分得清,怎么辨别一个人,是一码事,跟这人怎么接触,又是另一码事。

不合道的人,不见得你能马上分开,有时闭着眼也得跟他走一道。社会是由人情世故两样组织的,你可以不讲世故,但不能置人情于不顾。何况置身在这种人情中,你会看到许多平日看不到的东西,领略到很多你圈子里领略不到的风景。

当时沈若浠在国外,是落英陪他去的。婚礼现场,落英还开他的玩笑:“吃醋了吧,看人家娶又年轻又性感的,还是模特,是不是后悔生早了?”

黎汉河那天没心情,啥都不想说。落英又挖苦:“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官二代官三代,怎么就那么喜欢模特和演员,她们有什么啊,我看除了两条腿一对奶子,啥也没。”

两条腿一对奶子,这句讽刺话长久地困在黎汉河脑子里,他也搞不清,到底喜欢她们什么,可有时候,遇到了,还真就有点迈不开腿。

男人啊。黎汉河重重叹一声,心思又回到现实。

谢非卿告诉他,这两天,书记王瑞森一直陪着向慧。黎汉河想起那天在浅水湾看到的那拨人,不用问,肯定是向慧的考察团。

让黎汉河不明白的是,那边火灾未了,向家母女怎么还有时间跑这边搞地?还有郭劲波不是告诉他,莱蒽集团负责人已被控制了么,怎么?黎汉河脑子里连着划出几个问号,谢非卿刚一离开,他便掏出电话,打给公安厅副厅长郭劲波。

到三江后,黎汉河虽说对江中火灾不闻不问,可关于江中大火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传进他耳朵。火是灭了,但没有灭掉的事还有很多,向伊真应该腾不出时间理其它事,此举有些怪啊。

还有,从没听说向慧跟老夫人这边有什么交往,怎么突然把老夫人搬来了?是偶遇,还是有意?

“劲波吗,那边情况怎么样?”

电话里很快传来郭劲波的声音:“报告首长,火早已灭了,目前已组织力量,对事故进行调查。”

“我没问这个!”黎汉河忽然就发起了脾气,有些脾气真是控制不住的,尤其下属不得要领时。

郭劲波挨了训,说话小心起来,斟酌片刻道:“首长,情况是有点变化,这场火起因有点复杂,调查组拿到了其它证据。”

“什么证据?!”

郭劲波越发吞吐:“要不,我赶过来,当面向首长汇报?”

“扯淡!”

压了电话,一股不祥涌出,黎汉河感觉有点蹊跷。正在犯怔,吴修修的电话到了:“首长,您在哪?”

黎汉河说他在宾馆,吴修修快速应道:“首长您稍候,我马上上来。”

原来吴修修已赶往三江,她正是为火灾来的。吴修修告诉黎汉河,火灾调查本来没什么,一切都在正常渠道。前天晚上,夜很深了,她突然闻知,江中两名外来务工人员被公安抓走,这两名外来务工人员是天鹰集团总裁柳思齐同乡。紧接着又传出,两名务工人员跟火灾有关,这起大火是人为纵火,涉嫌蓄意报复。吴修修一下急了,紧着就跟柳思齐联系,但柳思齐电话打不通,跟公司内部联系,秘书说柳董去了老家,那边有笔投资。

“事情比较麻烦,目前人被他们控制,消息封锁得很紧,连我也打听不到。”吴修修说。

黎汉河表情非常凝重,吴修修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头一直紧着,倒竖成两把剑,脸色更是奇暗。吴修修说完半天,他都不吭声,过了好久,他问:“吴市长你跟我讲实话,依你之见,这场火有没有人为的可能?”

吴修修低头不语,她害怕黎汉河鹰一样的目光,那目光你什么都藏不住,都被他看穿。还有咄咄逼人的语气,简直是迫你缴械。

可她不能告诉他现实!

“她人呢,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黎汉河发起了凶。这时候他心里差不多已有了答案,其实类似的疑惑早就有,只是没被证实,没有如此坚硬地让他面对。

“不在江中,我还以为她已经跟首长检讨过了。”吴修修用这样一句补充了前面答案。

“可恶!”黎汉河不知是骂柳思齐还是骂眼前的吴修修,或许他在骂自己。

连着给柳思齐打了十几个电话,所有号码都试过了,电话不通,找不到人。黎汉河把自己吓住了,柳思齐会不会?转而又想,不会的,这女人一向自大,目空一切,根本不会做那种傻事。

她还没活够呢。

“你先回去,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另外,麻烦你去见一下巩心,如果她在江中,务必让她给我打电话。你告诉她,我黎汉河想见她。”

吴修修应了一声,紧着走了。黎汉河一屁股瘫在沙发上。

下午四点,郭劲波突然打来电话,说两名嫌疑人已到了他手上。

黎汉河这天真是被他们搞得左一惊右一乍,他问郭劲波,怎么又到了他手上?郭劲波带着卖弄说:“不就两个人嘛,就是二十个,我也照样能把他们弄过来。”

黎汉河心里很不舒服,如果换了别的事,肯定会冲郭劲波发火。他了解郭劲波,这是一个什么事也敢做做了还不怕负责任的人。脾气一旦暴躁起来,比狼还可怕。黎汉河看中的,也正是他这点。不过这次是为了柳思齐,黎汉河只好忍了,但也不能鼓励,口气淡淡地说:“你还是少闹腾点吧,麻烦闹大,对谁都不好。”

“请首长放心,绝不会给首长添麻烦。”郭劲波情绪很高,信心也很大。

到晚上,仍然联系不到柳思齐,黎汉河觉得不能再在三江呆下去了,再待下去,怕就会掉进某场阴谋里。

警钟一次次敲响,原来叶广深派调查组到江中,不是冲这场火,而是冲他跟柳思齐!

想搞我,好啊,就怕你不出手,既然要搞,那就让它搞得热烈些吧。

黎汉河让佟安做好回省里的准备。佟安本来安排了几个人,要跟黎汉河见面,这几个都是新提拨的年轻官员,有思想有抱负,黎汉河喜欢跟这样的年轻人交流,现在看来,也只能等下次了。一旦决定要走,黎汉河就感觉到时间的紧张,在三江他还约了两个人,这两人必须要见。

是对方逼的,本来黎汉河计划中根本没有这安排,对方忽然打出另一张牌,他就得变。

吴修修这天真是辛苦了,回江中还没一小时,黎汉河又让她把巩心接到三江,只好掉转车头,跟巩心一同来三江。等黎汉河跟巩心谈完,已是晚上九点多。吴修修想住在三江,她实在是太困了,二位在楼上谈话的时候,她守在车里,哪也不敢去。这阵困得眼都睁不开,就想找个地方倒头睡觉。

可黎汉河不许,命令她们连夜返回。

“记住,来三江的事,跟谁也不能提!”

吴修修郑重点头,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善起后来,真是不容易,不但考验你的智慧,更考验你的果敢与勇气。

吴修修她们走后,黎汉河休息片刻。佟安给他冲了杯蜂蜜水,让他提神。随后又拿出一大把药,提醒黎汉河该吃药了。

黎汉河身体有不少毛病,长年累月辛苦积攒的,虽说无大碍,但医生再三提醒,要注意,不能积劳成疾。平日这些照顾性的工作都由佟安来做,某种程度,佟安就是他的亲人。

黎汉河服完药,想泡热水澡,佟安悄声说:“首长,大师到了,楼下等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怎么不早说?”黎汉河猛地起身,“快拿鞋,我下楼接他。”

“首长不用去,我下去就是。”佟安说着就要离开,黎汉河叫住他:“你留在房间,我一人去。”

见理信大师,也是黎汉河临时决定的。

如今官场中人,尤其黎汉河这样的高官,都喜欢结交一些奇人、怪人。这已成为一种风气,或者时尚。哪个当官的没这方面的朋友,反倒觉得不正常。这些人要么熟读周易、八卦,在易学和相学方面有研究,被民间称为“神人”、“神算”。要么跟理信大师一样,是佛教界的领袖和大师。

官场中有很多谜,是无法破解无法预知的,困境困到一定程度,就得借助一些“外力”来帮助解决。

这些年来,黎汉河已经养成一个习惯,遇到自己破解不了或把握不透的事,就想从理信大师这里讨主意。山上没见着理信大师,留了遗憾。得知姚锡如带人在江中给他“寻找”麻烦,黎汉河第一时间就想到理信大师,试着联系了一下,理信大师刚回到广胜寺。黎汉河就说:“辛苦大师一趟,来三江吧,有些事想当面请教。”

理信不能不来。

黎汉河下了楼,果真见理信大师候在大厅。

“阿弥陀佛”,他走上前,跟理信大师打招呼。理信大师也念了句“阿弥陀佛”,温和的目光看住他说:“首长气色不好,又累心了。”

黎汉河谎称没有,笑着引大师上楼。楼下服务员投来诡异目光,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甚至伸长了脖子朝他们巴望。黎汉河冲那女孩笑笑,摆了摆手,女孩吓得将头缩了回去。

进了房间,佟安已将茶水沏好,水果什么的也摆在那里。黎汉河看了佟安一眼,示意他可以走了。

佟安知趣地离开,房间里只有黎汉河跟理信大师了。

“大师辛苦了,路途遥远,让您赶来,不好意思啊。”黎汉河非常客气。对理信,黎汉河向来敬重,甚至有几分迷信。

“哪里,能为首长解惑,是我的荣幸,首长不用客气。想必这次来,首长又遇到什么事了吧?”。

“您是大师,啥事也瞒不过您。”

理信没急着说话,一双眼端详住黎汉河,看得很仔细,半天后道:“黑箭穿心,暗云压眉,不祥之兆啊。”

“怎么讲?”

理信沉吟半天,道:“首长此行是不是过急了,我在山上就想,首长有必要来三江?凡事,欲速则不达……”理信双手捻着佛珠,欲言又止。

过去多年,理信帮黎汉河解过不少疙瘩,包括黎汉河婚姻上的困境,也是理信耐心帮他化解开的。每每黎汉河急着见他的时候,理信便知道,黎汉河又遇着麻烦了。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道魔障,我们能拯救别人,却拯救不了自己。自己的心墙,要靠别人来推倒。这不是悲剧,这是世间常理。

“不瞒大师,是有了变数,三江我也不想来啊,可不来还真不行,来了呢,问题还是一大堆。急着请大师来,就是想让大师指点迷津。”黎汉河非常坦诚。这时候的他,全没了省长那份霸气,也少了平日威严,反倒显得真实可信。

理信再次看住他,似乎有所理解。脸上表情动着,嘴里自言自语:“孽由心来,不管是首长还是庶民,心不静则事不静。首长这次脚步有些快,三江宜木不宜水,而首长命中忌木。我早就跟首长讲过的,这地方比不得江中,江中是首长旺地。”

“可江中着了火。”黎汉河突然说了一句。

“首长是担心火啊。”理信微微笑笑,脸上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黎汉河正要诧异,理信又说:“该着的我们谁也挡不住,首长可以阻止了别的,但阻止不了它。凡事都有因果,有些孽缘一旦种下,必须会开出恶果。首长还是不要纠结了吧。依我看,江中这场火,烧得晚了点,要早一些,会烧醒许多人。”

“哦,大师的意思是……”

“火因谁来,终因谁而去。我倒觉得,火不重要,火后面那些孽缘,才是首长要用心对付的。恕我直言,首长是要割舍掉一些东西了。”

“什么东西?”

“女人!”理信重重道出一声,黎汉河头上哗就出了汗。

女人!他脑子里蓦地闪出柳思齐那张脸来。

再谈下去,理信就更加直白地告诫黎汉河,在三江,他不可有大作为。

“贪念不可动,更不可动错地方,一乱皆乱,一稳皆稳,首长要切记。”

“劲不可乱使,力不可乱发,人情更不可乱做。至于女人,说句不敬的话,当远则远,当断则断,首长要珍爱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