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霓当晚设宴,请来的是一位姓田的公子,叶小霓亲密地称他田哥。田哥四十来岁,光头,一张脸胖得无边无际,给人一种几张脸叠加起来硬安装在一个头上的错觉。一条腿微微有点跛,但不明显,不过田公子还是拄了根拐杖。但一坐下,就让人感觉到了他的份量。尤其坐在椅子上把玩拐杖的那份神态,真是气定神闲,目空一切到了极至。虽是纯私人的宴请,又在档次极高的秦汉园,田公子还是带了两位保镖。两位保镖个头都在一米八以上,戴墨镜,进了包房也不拿下来,留着寸头。本来就英武,加上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锃亮发光的皮鞋以及藏在墨镜后面那双警惕着一切的眼睛,让人凭空多了几分畏惧。孟东燃从没出席过这种场合,一再央求似的请二位坐,田公子呵呵笑道,我们谈我们的,他们就不凑热闹了。孟东燃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心想怎么也得让人家坐下来喝口茶啊,这么站着算哪门子事?叶小霓起先还忍着,怕提醒了会伤到孟东燃,后来见他实在多嘴,就道:“姐夫你就安心坐着吧,田哥的人最懂得规矩了。田哥这里有很多规矩,姐夫你就虚心学学吧。”一句话说得孟东燃十分不自在,不过他还是规规矩矩坐下,再也不敢乱张口。
田哥始终笑眯眯的,看看孟东燃,又看看叶小霓,不多言,话全藏在表情里。可那张表情似乎定格着,孟东燃实在从中看不到什么。
叶小霓张罗着点菜。听到一些古怪的菜名,孟东燃就想,北京这地方水真深啊,他孟东燃好歹也算个人物,在桐江乃至省城东江,还没有进不去的酒店,可到了这儿,却连菜名都听不懂。等菜上来,孟东燃就越发惊讶。孟东燃的脑子里,但凡请身份显赫者吃饭,菜一定是要讲究的,就桐江还有省城东江的水平,什么龙虾啊、鲍鱼啊、鱼翅啊等等,海里稀有的天上难捉的,在他们来说就是人间珍肴,桌上极品。但捧到桌上的四凉八热,却压根儿看不到这些。海里的也有,但稀奇到他这位副市长既没听过也没见过,天上的就更不用说。比如有“嫦娥奔月”、“天女下凡”两道菜,让人一筷子就能夹完,但你又绝对舍不得动它。因为它做得实在太精致太惟妙惟肖,简直就如嫦娥舒着长袖,飘然到你面前。那神、那态,根本不是一道菜所能体现的,而仿佛出自神工巧匠精雕细刻出来的一件工艺品。孟东燃断然猜不到它是用啥做的原料,如果猜到,心头那份惊讶还有神奇会瞬间消失。其实它是用民间压根儿看不进眼里的包谷还有粗糠做成的!
人家注重营养,更注重养生。不过这菜,也确实让孟东燃开了眼界。什么“半壁江山”、“功亏一篑”、“海底捞月”、“稳若泰山”,听着哪像是菜,端上来,却道道诱人。
细嚼慢咽中,叶小霓就将要说的事说了。田公子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地放下筷子,研究似的看住孟东燃。听完,他问孟东燃:“孟老兄干副市长多久了?”孟东燃说:“两年。”田公子又问:“干的累不?”孟东燃说:“累啊,如今没一行不累,谢谢田公子能关照。”田公子说:“关照谈不上,我这人办事讲个投缘。既然小霓妹妹求到我头上了,我这张嘴就得动一动。不过有个疑问我得搞清楚,孟老兄刚才说累,我不知道你累在哪里,做人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做官尤其如此。孟老兄大可不必让官压着。在我眼里,做官可是天下最美的事啊。”
孟东燃脸一下白了,刚才他是顺着田公子的话接了茬儿,没想田公子会拿这个做文章,一时不知如何做答。幸亏有叶小霓,及时替他解了围:“田哥别多疑,我姐夫太认真了,这项目他一开始就抓,倾注了不少心血,现在这一变,等于他一年多的努力白付了,姐夫的累在此。我姐夫的头发去年还是黑的,田公子您看,才半年工夫,就白得惨不忍睹。”
“是吗?”田公子笑眯眯地盯住孟东燃,目光有几分暧昧。孟东燃紧着就说:“是啊,这事让我感到了压力,半途而废,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好!”田公子兴致勃勃叫了一声,用近乎振奋的声音说,“就冲刚才小霓妹妹说的,孟兄头发白了一半,这事我过问定了。这么着吧,明天孟兄你先回省里,这边不用跑了,没用的,今晚我跟你们省里说说,如果没有太大的麻烦,应该能按孟兄意愿改变过来的。不过我还要多讲一句,一旦项目到了你手里,可不能做出豆腐渣工程来,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啊。”
“这个我一定保证,绝不辜负田公子厚望。”
“错了,不是我田某人有什么厚望,我田某人什么也算不上,顶多就是北京街头一虫子。孟兄不能辜负的,是桐江两百多万百姓,他们的眼睛可亮着呢。”
“田公子说得对,您这番话我牢牢记下,以后就算是我的座右铭。”
“孟兄言重了。好吧,饭吃好了,咱们也该散了,祝孟兄一路顺风。”
田公子说走就走,给孟东燃连客气的机会也不留。话刚落地,两位保镖便搀起了他。孟东燃想殷勤地往楼下送,田公子说留步吧,我认得路。一语说得孟东燃又脸红。等田公子进了电梯,回到包间,叶小霓狠狠擂了他一拳:“笨死啊你,没见过世面还是咋的,尽给我丢脸。”
“我丢脸了吗?”孟东燃故意问。
“丢没丢你知道。你以为田公子是凡人啊,人家能量大得惊人,甭说你这点小事,就是搞翻一个副省长,也绝不在话下。”
“看得出来,北京尽出这种人,要不怎么叫北京呢。”
“少说酸话,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肯动用这层关系呢。这下好,我又欠了一个大人情,跟人家,不好还这人情的你知道不?”
孟东燃这才认真起来,是啊,自己的问题或许是解决了,可这份情小霓怎么还?“对不住,委屈我家公主了。”
“一边去,嘴上甜谁不会,最好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说着又道,“以后跟这种人见面,你要多长个心眼儿,什么让人家保镖坐啊,什么当官累啊,说错半句就鸡飞蛋打。这帮爷可难侍候着呢,想当初我进这个圈子,没让他们吓个半死。好在你小姨子灵活,没几次,就游刃有余了。这个圈子,好神秘好传奇啊。”
孟东燃怔怔地看住叶小霓,以前他听说过这个圈子,对它的神秘早有耳闻。但这圈子的能量到底有多大,禁忌究竟有多少,真还没领教过。今天算是第一课吧。后来一想叶小霓这些年走过的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这圈子,绝不是想进就能进来的!
“怎么了,没见过啊?”见他目光有些怪,叶小霓问。
“没,没,我们回吧,时间不早了。”孟东燃把涌起的好多疑问还有想法压了下去。不同的人在人生路上迈出的步子不同。有时候你根本无法说谁对谁错,也不能按你的逻辑来评判哪种走法付出的代价大,人家愿意付出就有愿意付出的道理。总之,人生不是道简单的算术题,更不是教科书上说的那样。人生其实就一个“拼”字,各种拼法混合在一起,才让人觉得世界是这么热闹,这么喧嚣,这么不可思议。
两人走出包房,叶小霓要去结账,孟东燃说我来吧,哪能让你破费?叶小霓轻柔地一笑,道:“就你那几个钱,也敢在这种地方埋单,省点吧。”孟东燃这次没敢争,还真怕出丑。等叶小霓刷完卡,往外走时,忍不住问了句:“这顿饭多少钱?”
叶小霓俏皮地说:“你猜。”
孟东燃大着胆子猜了一万,叶小霓扑哧一笑:“土老帽就是土老帽,你当打发叫花子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走吧,别问了,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钱,也不会让你报销。”
孟东燃彻底无语,照叶小霓的表情,这顿饭价格绝对不菲,可他真是什么也没吃到啊,只顾着看新鲜了。看来,他还真是一个土老帽。
孟东燃刚回到桐江,好消息就到了,打电话的是副秘书长叶茂京。叶茂京兴奋异常地说:“孟市长啊,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车站又回到桐江了,这可是黄副省长费尽周折,万般迂回才争取过来的啊。”
孟东燃一阵喜悦,虽然叶茂京这番强调让他恶心,可他还是很高兴地说:“谢谢秘书长,也谢谢黄省长,这下我可吃定心丸了。”
没想叶茂京接着又说:“东燃啊,听说你去了北京,去北京干什么呢?人家部里早就把话说得明确,选哪儿,怎么选,由地方定。我早就跟你强调,这事还得黄副省长说了算。有些人想插一杠子,门都没。这不,你这趟白跑了吧,有那心情,不如多到黄副省长身边走动走动。”
“谢谢秘书长教诲,秘书长的话我一定牢记。”孟东燃不好打断叶茂京,但又实在不想听他继续讲下去,更怕他讲着讲着,话头落到夏丹身上。果不其然,叶茂京还真就说起了夏丹。
“对了东燃,昨天副省长跟吴江的同志谈工作,又提到你们那位夏主任了,副省长对她印象真是太深啊,跟吴江的同志一再说,要发现干部,要敢于重用善于重用干部,他说的就是重用夏主任这样的干部啊。”
啥叫个厚颜无耻,这就叫!孟东燃抱着电话,索性什么也不再说。叶茂京似乎感到了凉意,说了几句,打着呵呵将电话挂断了。
孟东燃愤愤地骂了句婊子。不只是女人能做婊子,男人做起婊子来,比女人更老到更厚颜。
很快,叶小霓的电话到了。叶小霓并没跟着孟东燃回桐江,直接飞广州去了,那边最近正在上马一个项目,离不开她。叶小霓带着卖弄的口吻道:“怎么样姐夫,你小姨子还有点能量吧。田哥直接跟海清省长说了,姓罗的再怎么着,也不敢跟海清省长作对吧。”
“真的?”尽管之前有心理铺垫,听到这话,孟东燃还是惊讶。原以为田公子顶多也就跟罗副省长说说,让罗改变主意,没想他直接跟省长袁海清讲了此事。这人,不简单啊。
“田哥还跟省长谈了你,说你是他欣赏的那种官员,有抱负有担当,言外之意你懂吧,是在帮你跟省长搭桥呢。姐夫你这可是一举多得啊。既拿下车站,又拿下省长,可惜就是没把你小姨子拿下。”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又乱说。”孟东燃身上莫名地一阵**。那晚从酒店出来,叶小霓非要跟他回宾馆,害得他劝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叶小霓劝退。半夜,叶小霓又打来电话,说想他了,睡不着,让他过去陪她。折腾得孟东燃一宿未能合眼。这阵想起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于是动着情说:“小霓谢谢你啊,姐夫欠了你的情。”
叶小霓在那边发出悦耳的笑:“欠了就得还,连本带息全还给我。”
“好,我还。”孟东燃有点不能自控了。说他心里没叶小霓,那是假话,这么长时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让叶小霓融化了。遗憾的是,他心里有结,到现在也打不开。
两人斗了一阵嘴,叶小霓忽然问:“对了姐夫,你在北京是不是还带着一个女孩,怪不得见了我那么惊慌。”
孟东燃心里一震,紧忙掩饰道:“玩笑开大了啊,你姐夫是那种人吗?”
“哪种人我不管,反正不许沾别的女人,尤其小姑娘,沾了,我让你哭都来不及。”
“欠揍是不是,没说的我挂了啊,我可没时间一天到晚跟你解释。”
“是啊,跟我说半会儿话你没时间,却有时间四处找小姑娘,她有什么好,哪点打动你了,说啊。”
“无可奉告!”孟东燃佯装生气,“啪”地挂了电话。怕叶小霓穷追不舍,再次打过来质问,脑子里紧急想措词。电话却出奇地静,再也没响起。孟东燃忽然就没了着落,感觉一下失去什么似的。过了好久,他拿起手机,有点怀恋地摸了摸,心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她怎么知道章岳的呢?
梅英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好消息,激动地把孟东燃叫过去:“东燃啊,谢谢你,这次你功劳可是海大了。”
孟东燃略微显得难为情,说来奇怪,以前在梅英面前,从没放不开的感觉,想说啥话直接就说出来了。可是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梅英不止一次说,甭拿她当市长,照原来的,拿她当大姐。可孟东燃做不到,再说真要是做到了,梅英怕也会不高兴。人都是一样的,越是强调不介意的东西,往往在心里越介意。官场上许多东西看着假,听着也肉麻,但真不那样了,谁也会有失落。孟东燃自己就有这种感受,有次有个极好的朋友请他吃饭,一开始对方还市长长市长短的,他说别这样啊,这样多生分。等喝了酒,对方彻底放开,左一声老孟右一声老孟,他忽然就不开心起来,酒也喝得不再舒服。后来他骂自己庸俗,低级趣味,咋就成这样了呢。骂归骂,可还是想听人家唤他市长,甚至多个副字心里也是别番滋味。
惯性,人真是有惯性的,在某种场里浸**久了,你的一切就会被打上烙印。你想做另一个,首先不能答应的就是你自己。
“我哪敢贪功,大家努力的结果。”孟东燃客气了一句,笑眯眯地坐下。梅英仍然激动地说:“不,这次功劳都在你东燃身上,我们都没资格抢功。当然,接下来重任也还是压你肩上,怎么样,定心丸一吃,应该更有信心了吧?”说着抓起电话,就要打给李建荣。梅英做事向来如此,雷厉风行,极少拖泥带水。再者她接到了省长袁海清电话,海清省长在电话里说:“项目我是帮你争取回来了,到底怎么建,能不能按期建成,可要看你自己。你要是敢给我玩虚的玩阴的,玩出不三不四的事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话绝不是吓吓她,梅英太了解袁省长的做事风格,凡事从不讲两遍,也绝不批示第二次,你若真敢办砸,就等着摘乌纱帽吧。所以梅英现在比谁都急,这项目前前后后折腾这么长时间,还有章老水那个硬骨头摆在那儿,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孟东燃抢先一步说:“这事书记那边知道了吧,他怎么说?”
梅英手里拿起的电话又放下,看上去有点迟疑,但很快就笑说:“你还耿耿于怀啊,放心吧,书记比我还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