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江像是突然烧起了一把火,一时之间,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新城上。

这火是赵乃锌点燃的,建站批复一到,赵乃锌马上表现得反常,根本看不出之前他还有妥协观望或者等待让步的思想。他去了趟省里,见了罗副省长。又去了趟北京,跟部里领导见了面。回来之后,就大张旗鼓地将新城建设提到了日程上。

如果说以前市里运作这项目,多少还有点偷偷摸摸,有点暗箱操作,有点试探的味道,那么这次,赵乃锌就把所有帘子都掀开,让桐江西站还有整个新城建设,集中凸现在全市五百万多人的眼前。

会议一场接着一场,论证一次连着一次,过去的方案被推翻,新的方案摆在了与会者面前。争论、质疑、非议、支持,各色各样的声音响彻着,鼓**着。谁也没想到,一座车站能激起这么大波澜,能掀起如此狂潮。

原来的方案,桐江西区只是作为桐江市的一个补充,一个新的发展空间,类似于目前各地搞的开发区、工业新区那样,只是规模比这种小区大一点。就这,对经济停滞不前、发展遭遇瓶颈、迟迟找不到突破口的桐江,已经够兴奋够鼓舞人心。赵乃锌大笔一挥,在原来规划方案上又浓彩重墨多添几笔,于是孟东燃他们看到的桐江新城,就全然成了另番样子。

建设规模比原规划扩大1.5倍,四周界址往外扩张三十公里,由原来的二环扩成三环,又在三环外,绘制了跟三江县城和桐坝区连片的新图。投资规模又翻一番,近期投资由三十个亿扩到六十个,远期投资更是大得吓人。搬迁人口由三十万增到四十六万。公路由三条主干道扩成五条,顺带又新增三条境内高速。

这些都还能接受,毕竟只是规划,能否实现、怎么实现还有待进一步探讨或者观望。问题是赵乃锌提出了一个新的战略口号,要把桐江西区新城建成未来桐江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卫生中心,要一鼓作气、坚定不移地在桐江西区这片田野上建起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也就是说,赵乃锌将借站造城计划又放大了几倍,他要借站造市,要打造出一个新的桐江来。

常务副省长罗帅武很赞赏这个规划,说这才是真正的大气魄大手笔,海东就需要这样的发展思路,需要这样敢想敢做的建设型人才。

迷雾!在孟东燃看来,这都是迷雾,根本看不懂也搞不清。常务副省长罗帅武一个月前还反对将站址选在桐江三道湾,硬是帮吴江贺丽英她们说话,怎么突然间又支持起了赵乃锌?还有,赵乃锌之前对罗副省长总是不近不远,始终保持着官场上那种最为理性最为优雅的距离。近,招之既来;远,挥之则去;最近怎么热衷往罗副省长这边靠了?

是不是省里又有什么变动,或者罗副省长给赵乃锌许下什么愿?高层之间的关系永远不是按常规走的,上面微小的变化都会在下面激起波澜。都说下级官员是没有主见的,问题是你不能有主见,你必须紧随上级,紧贴上级,因为你的每一步升降都是由上级决定,你所有的努力最终都要经过上级那张嘴才能得到肯定,所有梦想还有抱负也只能通过上级那双手去实现。有奶便是娘,下面官员只能如此,真的别无选择。跟谁亲跟谁近不是由你决定的,要看形势,看局面的变化。

孟东燃感慨连连。

尽管如此,孟东燃在桐江西城方案调整上还是保持了低调。他是一个不善于说假话的人,尤其在赵乃锌和梅英面前。赵乃锌征求他意见,他实话实说,认为目前这种提法太超前,也带几分冒险,跟桐江现实无法接起轨来。赵乃锌呵呵一笑说:“东燃啊,这项目是你跑前跑后争取来的,怎么现在又打退堂鼓了呢?”孟东燃解释说:“不是打退堂鼓,就是想低调点。毕竟只是建一座火车站,原来方案已经够激进,把西区建成桐江未来商业中心和物流中心,已经够振奋人心,现在一下又把它提升为未来桐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我有点适应不了啊。”

“适应不了也得适应。”赵乃锌呵呵笑着道,又觉这话太过生硬了些,换了一种口气说,“东燃你不是一向都能理解我的嘛,怎么现在有点跟不上节拍了,是不是梅市长那边跟你说了什么?”

孟东燃被这话呛住。

桐江西区方案二次修订,梅英也是持不同意见,不主张如此扩张,如此无节制地扩容增量,尤其把教育和文化中心挪到西区,梅英更是不同意。按她的思路,西区新城就是借高铁这根金线,把桐江连到新的经济带上,让桐江经济二次充血,冲破发展瓶颈,给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对未来的新城,梅英看重的有两样,一是物流,二是旅游。桐江物流一直上不去,让这座古老城市不能焕发青春,不能激发活力。而如今是一个大物流的时代,哪座城市具备了超强的吞吐与吸纳功能,哪座城市的经济容量就一下能上来。其他各行各业也都能带动,这是梅英一直梦寐以求的。至于旅游,那就更不用说,高铁一通过,原来很多旅游线都能连片,半死不活的桐江旅游资源就能依次开发。这两项抓好,她这任市长,就能给老百姓交待过去。

太大的梦,梅英不想做,也不敢做。梅英奉行一个原则,能干多大事,就说多大话。虚的、假的,她说不了也做不了。

类似的质疑还有不满,梅英在孟东燃面前说过不止一次。

“哼,膨胀,头脑发热,一下扩出几十个亿,让我上哪儿去找?他说话容易,得我这个市长找钱,抢啊?”

“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忽东忽西,忽左忽右。一下低调得人都不见,一下又高调得让人咋舌。工作再这么干下去,他不疯我疯。”

梅英说这些话的时候,孟东燃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说。桐江两位一把手,在孟东燃心里是一样的,不存在谁重谁轻,谁近谁远。要论感情,他可能跟梅英亲点,很多在赵乃锌那里不便说出的话,梅英这里敢说,也喜欢说。但感情跟工作是两码事,孟东燃分得清。要说这些年他的进步还有职位上的提升,赵乃锌的作用也不小,而且从赵乃锌身上,他真是学到不少东西。比如克制自己,比如用温和的手段化解尖锐矛盾,比如内敛,比如在前任书记潘向明出事时,他能很低调地坐在那里,不急着跳出来,不把自己暴露在别的竞争对手的眼皮下。这些,都是孟东燃需要细细品味细细领会的。能坐到一把手位子上,赵乃锌绝对有过人之处,而不是外界说的,只是运气好。现在这两个人发生矛盾,孟东燃就有些难受,到底该向着谁呢?当然,心理上他是向着梅英的,赵乃锌最近一系列举措还有高歌猛进的姿态,他不只是担心,甚至有强烈的反感。但这些绝不能表现出来,在没搞清楚赵乃锌何以产生这么大反差前,他必须克制,必须装作不为所动。

等哪天搞清了,他想他会有所行动。

梅英也没指望他回应什么,自顾自发半天牢骚,话题又回到工作上。

“东燃你说,一个车站有这么大吸引力么?我怎么感觉他们在放卫星,假大空那一套还没害够咱啊?”

孟东燃走过去,把虚掩着的门合上。人多耳杂,该关起门来说的话就必须关起门来说。机关里有人专门就靠传播谣言过日子,孟东燃不想不该传出去的东西传出去。

梅英跟赵乃锌搭班子以来,出现争议的情况还不是太多,即或有争议,也是梅英主动让步,维护赵乃锌的权威。梅英太知道怎么当市长了,其实市长就是给书记撑台面的,而不是给书记制造别扭。这点把握好,两人基本就没了矛盾。当然,这个台面是不好撑的,除了你要放弃自己的主见,还得把野心、抱负、理想等全给藏起来,稍一露,那种微妙的平衡与和谐就被打破。没哪个书记喜欢能干的市长,更见不得市长能力超过自己,纵是赵乃锌这样的人也做不到。要不怎么说,书记市长是天生的冤家呢。

梅英说的没错,在市一级,书记这个角色好干,定大方向的,制定战略目标或规划。目标这东西,可远可近,可大可小。规划更不用说,能虚能实,夸张一点也无妨,关键要有气魄,要敢想。市长就难,得把书记或市委定的规划落到实处,得一步步去完成,去实现。具体到实际工作上,就是钱,就是人。

几乎没有哪个市长不被这两样东西难住过。梅英发牢骚,有她自己的道理。有人说,书记如果不让市长安稳,市长一天也别想安稳。书记想让市长哭,市长绝对笑不出来。

梅英现在真是到了哭的时候……

这阵听赵乃锌问这个,孟东燃脸就有些白,难道他已经怀疑了?或者,别人跟他吹了什么风?

班子太和谐了不好,一把手永远听不到反对意见,听到的都是赞誉,支持。桐江目前就是这样。大家都围着赵乃锌一个人转,他说啥就是啥,这点跟以前潘向明当书记时不同。潘在时,赵乃锌虽然调子也低,但时不时还是要制造一些麻烦。梅英不,她把什么都装心里,恼火时就冲孟东燃他们发,冲孟东燃他们吼。发完吼完,就又埋头干工作去了。她如此,其他领导就更不敢跟赵乃锌说不。人家市长都不提反对意见,他们凭什么?独独敢发出不同声音的,怕就一个孟东燃。但赵乃锌显然听不进去。一个人如果老被恭维和赞美包围着,耳朵里怕就再也进不得别的。

孟东燃摇了摇头,冲赵乃锌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如果不妥,还请书记批评。”

“个人要服从组织!”赵乃锌冷不丁丢下一句,走了。孟东燃干晾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赵乃锌突然发火,就是刚才他太犹豫太迟缓。如果像以前那样回答得利落干脆,能当即表示没听梅英说任何话,赵乃锌绝不会如此。

但他实在利落不了。这脑子,怎么也生了锈呢?

组织?孟东燃猛然又想到这个词,凄凉地就笑了。赵乃锌居然在他面前提到了组织,这可是件新鲜事,个人要服从组织,多么坚定的一句话!

孟东燃在桐江新城问题上越发变得谨慎,教训不能不汲取。跟你关系一向不错的领导突然对你态度发生变化,你就要警惕,不是他出了问题,就是你出了问题,总之,你们的关系拉开了新的一页。

再开会论证,孟东燃就改变策略,几乎是说一个字也要斟酌。这不能怪他。长期的官场浸**,已让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讲什么话,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严严实实把意见捂在肚子里。赵乃锌那天那句组织,是一个信号。当有人以组织的名义压你而不是以个人名义压你时,你就要格外小心,指不定哪天组织这只强有力的手就会摸在你头上,打在你屁股上。你可以对某个人提意见,但绝不可对组织有意见,因为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组织给你的,组织至高无上。

这些日子他跟谁也不接触,梅英这边打了几次电话,想跟他单独吃饭,都让他找借口搪塞过去了。气得梅英在电话里大骂:“孟东燃你个叛徒,你就不能声援一下我啊。”赵乃锌这些天也是反常至极,基本不找他了解情况。

不找好。孟东燃跟别人的想法恰恰相反,别人总想在重大事件发生时,能一个劲儿地贴在主要领导身边,最好天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他不,越是这种反常期,他越想远离领导。这种远有两层意思,一是给领导独立判断的机会,不干扰领导思路。二是给自己远离是非的机会,不往是非中搅。决策其实就是是非源,每一项决策的背后,都是谣言四起,攻击不断。尽管大家都是用掌声来拥护决策,但往往通过得越快,反对得也越快。

孟东燃现在住在三道湾,他的任务还是为新城开发打前锋,扫清障碍,铲平道路,迎接开发大军进驻。下午三点多,李开望悄声悄息地来了,见他坐在简易的办公室里看文件,探进一颗头问:“市长在啊,不会打扰您吧?”

孟东燃放下文件,没好气地呛道:“来就来,鬼头鼠脑做什么?”

李开望面露难堪地笑了笑,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见孟东燃桌上放的是关于红河矿业及周边五家企业限期搬迁的文件,道:“真要一家也不留啊?”孟东燃收起文件,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留,全留给你李县长!”

李开望讨了没趣,站在桌边,一时不知怎么圆场。孟东燃又瞅他一眼道:“坐吧,来的正好,有事问你呢。”

“市长请讲。”李开望规规矩矩坐下。

“章老水呢,听说他病了?”

自从章岳回来后,孟东燃对此事一直没再过问,梅英也反复跟他强调,让他忘掉那个丫头。“乱七八糟的事,以后少管,你是市长,不是新闻局长。”梅英批评道。见他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梅英越加严重地说,“是不是寂寞了,要是守不住寂寞,我帮你找一个。”

此话一出,孟东燃说啥也不敢再过问。这话份量重啊,梅英已经把他跟章岳拉到了那层关系上,这肯定不是梅英的意思,准是有人已经往这方面造谣。

章老水也像是很自觉地离开了他,自从女儿被人强留在省城,章老水一次也不来找他,消失了般再也不在他视线里出现。三道湾现在是树倒猢孙散,没了章老水这个主心骨,其他人就不知道该怎么跟孟东燃提条件。前段时间提出的新五条被孟东燃驳回,孟东燃严格按照市里新定的政策,正在耐心地说服村民们搬到红河那边去。这事目前进展不错,看来还是梅英坚持得对,不能什么事都让步。

“装的。”李开望说,“章岳的事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只能装病。”

“抬不起头来?”

“唉。”李开望叹一声,道,“村里说啥话的都有,老人好了一辈子强,突然遭遇这事,心里这关过不去。”

孟东燃不再问了,这层他早就想到,也正是担心这点,心里才放不下这个章老水。

两人又扯了会儿别的事,李开望压低声音说:“西滩那片地,查清楚了,名义上是卖给楚健飞,其实不,买地的这家公司明着是东方集团的,暗里却由罗公子掌控。”

“罗公子?”孟东燃惊骇至极,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李开望声音更低了:“早先就听说,罗玉在深圳犯了事,回咱海东了。没想真还就在海东扯起了旗,目前是海陆空齐上,阵势大啊。”

“什么海陆空?”孟东燃让李开望一番话说懵了,感觉思路跟不上。让李开望查西滩那块地,是他安排的一项任务,要求一要保密,除他之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梅英,赵乃锌那边更不能让听到任何风声。二是必须查铁实,道听途说的东西不能往他这里汇报。现在看来,李开望是查清了。

“就是房地产开发,路政桥梁建设,还有融投资一齐干,哪个抢手干哪个。”

“这不是抢姓楚的饭碗么,姓楚的会同意?”孟东燃问了句傻话。

“他是玩空壳,帮楚健飞抢地揽生意,剩下的事都交给楚健飞,他哪会把心思放到实干上。”

孟东燃越听越怕,越听心里越没底,半天,冲李开望说:“好吧,我知道了。”

罗玉是罗副省长的儿子,此人一开始在省里一家银行工作,后来担任东江市分行行长,因跟一姓冯的女职员有了那层关系,两人合起手来,转挪资金,虚假放贷,套取大量现金炒股,结果栽在了股市里。事情败露后,罗帅武积极活动,最终将所有罪责推给了姓冯的职员,把她给牺牲了,换得罗玉全身而退。有了这次教训,罗帅武对儿子的未来,就想重新设计。曾有一度,罗帅武想让罗玉从政,子承父业。领导都有一个情结,都想让权力世代相传,不落到旁人手中。外人看来好像他们有点霸权,其实根本原因是他们最知道权力的好处。在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哪件事比当官更美妙,权力带给人的远不止是享受,也不只是金钱,几乎人类所有的欲念,权力都能帮你实现。罗帅武原来的计划是,将罗玉安排到吴江下面一个县去做县长,先锻炼,完了再一步步想办法,弄到更高的职位上去。哪知罗玉不愿意,死活不想当官,说囚禁在那里,有什么意思啊,一辈子不说一句人话,不干一件人事,气得罗帅武差点扇他耳光。罗玉只身去了深圳,办起一家古玩行,顺带又搞了两家酒店,干的还是风生水起,不出两年,就很有些名气了。可惜不久前,大约三个月前吧,罗玉玩女人玩出了事。玩国内的不过瘾,将一留学生骗到酒店,软禁三天,天天强行干那事,还硬性让人家用兴奋剂,说这样玩才刺激。女留学生不堪**,纵身从十八楼跳了下来。幸亏十二楼以下维修,挂在了保护网上,没摔死,但残了。这事动静太大,甚至引起了外交风波。前段时间罗副省长顾不上省里的事,就是在替儿子擦屁股。

这帮太子就是精力好,那边的事还没彻底摆平,这边就已敲锣打鼓干上了,还海陆空齐上。怪不得最近出这么多怪事,原来是公子哥出现了啊。

孟东燃心情猛地就重起来,罗玉杀将进来,桐江新区这出戏,怕是不好唱啊。

沉吟良久,他冲李开望说:“既然是人家插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替我做做刘学富工作,别让他到处嚷嚷了。”

“就怕不能啊,这个刘学富,自从把他的村主任撤了,整天就琢磨着找事,最近他活跃得很,身边聚焦了不少人,整天鬼鬼祟祟。”李开望无不担忧地说。

“那就更要把工作做细,让他停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开望怔忡地看住孟东燃,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道:“我尽力吧。”

“不是尽力,是务必要做到。”说完半天,孟东燃又喃喃道,“有些事我不想在桐江这块土地上发生,我们已经很对不住他们了,如果再有什么意外,真是要悔恨一辈子啊。”

一听这话,李开望的脸一下白了,半天才说:“没那么严重吧,市长?”

孟东燃不满地瞪李开望一眼,恨恨道:“你装什么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