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玉正是罗帅武的儿子罗玉。打完电话第二天,罗玉就直接找上门来了,见了黄副省长,一点不拘束,甚至连起码的拘谨也没。就像同辈那样呵呵笑着道:“都说黄副省长这里门难进,我看也不怎么难进嘛,我这不就从从容容进来了?”黄卫国怔怔地看着罗玉。副省长黄卫国这辈子最不爽的事,就是跟罗帅武搭了班子,都说同僚是仇人,是劲敌,副省长黄卫国以前不信这个邪,他也确实处好过跟同僚的关系。但跟罗帅武,他是处不好了。罗帅武跟他抢权,抢项目,抢女人,抢政绩,什么都抢。省长袁海清刚传出要调走的消息,罗帅武就紧着上忙下蹿,四下活动起来。黄卫国当然也不甘心,你罗帅武能干,我黄卫国凭啥不能?他也陪着罗帅武活动。按常规,这个时候黄卫国是没有资格跟罗帅武争的,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上。人家是常务副省长,顺理成章应该上去,担任省府一把手。如果运气好,黄卫国可以自然接替常务这个位子,或许只有到了常务这个位子上,他才算真正有资格跟罗帅武抗衡或是较量。但黄卫国不想按常规走,凡事皆有可能,三把手越过二把手直接接任正职,不是没有可能,而且有好几个省已经出现这种情况。如今的官场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论资排辈”四个字已经不是官场铁律,各种奇迹都在发生。黄卫国就想自己也创造一个奇迹,可惜,蔺爱芝这边出了事,害得他只能半途止步,全力以赴为蔺爱芝擦屁股。等把“神童二号”的事摆平,局势又有新变化,袁海清这边又没了动静,原来为他留的那个位子有人了。另一个省的专职副书记高调进京,高层对袁海清的安排,突然没了信息。也有消息说,是玉浩书记不让他走,再三跟中央建议,让袁海清留任海东。罗帅武空高兴一场,他都已经拿出省长做派来了,突然又是这么一个结果,可想内心有多挫伤。

罗帅武将这笔账记到了黄卫国头上,认为是黄卫国不知天高地厚,乱搅局,让他美梦成空。于是,罗帅武跟黄卫国的斗争,突然升级。罗帅武甚至放出话来,海东有他没黄,有黄没他。黄卫国也绝不是怕事之人,敢跟罗帅武争,就有争的资本,罗帅武放出恶话,他当然要以牙还牙。于是海东就有了另一个版本,说罗跟黄咬上了,不咬出结果不罢休。这结果无非有两种,一是一个战胜一个,将对手排挤出海东。另一个嘛,可能就跟翻船有关了。正好两人又为桐江建站闹过意见分歧,最终结果是黄卫国胜出,越发搞得罗帅武骑虎难下。但黄卫国知道,把高铁站址选到吴江,并不是罗帅武的本意。罗帅武一方面给吴江书记贺丽英送了个人情,另一方面也是借机敲打赵乃锌和梅英,说穿了,还是为他的阵营运筹帷幄。果然,站址确定到桐江后,桐江市委书记赵乃锌跟罗的关系,猛然间亲密。这让黄卫国更加难堪,等于折腾来折腾去,他还是败给了罗帅武。现在罗帅武的儿子又逼上门来,黄卫国恨得牙齿都咯咯响。

“我这门槛不高,罗公子想啥时来就可啥时来。不过我这里只有清茶,没有可乐,要不要我专门为罗公子去买一听?”黄卫国声音冷冰冰地说。可乐是有寓意的,不是说罗玉爱喝这个,罗玉不爱,他父亲爱。省里高层饭桌上有个笑话,说机要室秘书往某首长办公室送急件,当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天已完全黑下来,整幢办公楼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机要秘书打电话叫上这位首长的秘书,首长秘书也没多想,上楼直接就把门打开了,还叮嘱机要室秘书快点。可是这时候,他们看到了西洋景。朦朦的月色下,外面小接待室沙发上横陈着一具美妙的**,**在窗外灯光的映照下,发出一片晕眩的白。夜晚的气息笼罩在阔大而又奢华的首长办公室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沙发前面。他的一只手高高抬起,一股**裹挟着很多复杂的气味从他的手中流下,像一条柔软的蛇,温柔而又惬意地爬向那具美白的**……可乐女人!那天之后,省府大院就有了这样一个称谓。机要秘书也是位年轻女孩,大约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致,况且又是在无比神秘的首长办公室,所以吓坏了,“妈呀”一声掉头就跑,手里的文件散落了一地。等首长闻声出来时,楼道里只有骇得发呆的秘书。首长恶恶地训斥一句,“啪”地关上门,里面的情景便不得而知。不过外面却是一片慌乱,那个毫无经验的机要女孩跑回机要室,脸无血色地就冲其他工作人员说:“妈呀,吓死我了,鬼,我看见了鬼。”等同事从她嘴里弄清鬼到底是什么时,全都白了脸。

机要秘书第二天就被调到别处,但关于可乐女孩还有首长的这个怪癖或是说爱好,却怎么也关不住,任凭首长发怎样大的火,这事还是流传开了。其实传播最严重的,不是机要室那些年轻人,而是省里高层领导的饭桌。

所有的怪谈还有秘密都是从饭桌开始,又止于饭桌,这也是官场一道风景。有时看饭局的规格,不见得非要从酒店档次还有饭菜标准来衡量,其实听一听饭桌上谈论什么,你就知道它的规格有多高了。

大人物谈的是小事,小人物谈的是大事。越是扯淡不着边的事,就越有文章在里面!

罗玉呵呵一笑,他当然知道“可乐”二字是什么寓意,不过他毫不在乎。人活着如果什么都在乎,那是很累人的,很多人其实是被一些闲事、琐事、无意义的事累死的,有些人甚至就为这样的鸡毛蒜皮过了一辈子。罗玉不,他生下就是干大事的,一瓶可乐倒在一个年轻女人的**上,太小儿科嘛,如果换了他,肯定拿条蛇去缠住女人,那才够刺激够爷们儿。

“黄副省长也惦着可乐啊,行,改天要是有兴趣了,我给黄副省长送一瓶,我看这沙发质地也不错嘛。”

“不敢不敢,我可享受不起。”黄卫国有点震惊,罗玉谈他老子的丑事,居然脸不红不臊,人家这才叫父子。

“我知道,黄副省长味口不在可乐上,在这个上。”说着,罗玉腾地丢下一撂照片,可把黄卫国吓傻眼了。他吃惊地抬起目光,似乎不明白这些乌七八糟丢人现眼的艳照从何而来。

罗玉也不想在照片上做文章,没劲,如今凭借几张艳照搞垮一个小官可以,搞黄卫国这样级别的,那是笑话。收起照片说:“怎么样黄副省长?不,我应该称呼你黄叔叔,黄叔叔真黄,这些照片看得我热血沸腾,我还是留做纪念吧。”

“你……”黄卫国一时语短,舌头也短了半截。

罗玉很大方地说:“咱们谈谈那块地吧,不谈女人。女人是用来玩的,不是谈的,我说的对吧,黄叔叔?”

黄卫国恨恨瞪一眼罗玉,一屁股坐下了。他的腰杆子总是不能硬,啥把柄怎么都能让罗家父子抓住?

就是这一天,罗玉跟黄副省长达成一笔交易,西滩这块地,由楚健飞的公司收购,具体手续由桐江方面去办,但价格必须罗玉说了算。

黄卫国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因为罗玉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这笔交易不成,就别怪他把“神童二号”的事抖出来。至于那些艳照,罗玉倒没再提,可见罗玉也是一个抓大放小的人。

黄卫国愤怒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它扯下来,最后还是苍白着脸说:“行吧,我答应你,不就一块地嘛,要整个桐江,我也给你。”

罗玉回敬道:“可惜桐江不是你的,如果是,我真的想要。”说完,扬长而去。

这些事都是李远东亲口告诉孟东燃的,而且没回避曲亚萍。孟东燃听了,长久不语。完了他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李远东如实道:“是老板让我实情相告的,这个时候,老板不想瞒你。他说,你这边就如实说了吧,瞒你就是不信任你,他现在也只有市长你可以信赖可以依靠了。”

“依靠?”孟东燃傻眼了,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黄卫国的依靠?他跟黄卫国关系确实不错,省里几位领导,要说最最欣赏他的,也只有黄副省长。可这种欣赏完全是在工作范围内,是纯工作关系,根本不带有其他。他怎么觉得今天这两个字,有点怪味?

“省长还说,这事就全仰仗市长您了,只要能把它彻底灭掉,不让姓刘的再闹腾,多大的代价他也承担。”李远东又说。

“代价?”孟东燃再次愕住。黄卫国为什么也怕刘学富一个农民呢,没道理啊。等李远东把内幕讲透,孟东燃才如梦方醒。原来,眼下省府两位主要领导怕刘学富,是怕刘学富把有关西滩这块地的内幕通过别人之手曝出来。罗帅武怕的是把儿子牵扯进去,黄卫国怕的是把蔺爱芝牵扯进去,进而再让人掀出萝卜带出泥,将“神童二号”一并揭出来!现在凡是涉及到蔺爱芝的事,黄卫国都得去压、去埋,埋得越深他才越安全。

谁说对手之间没有共同的利益,没有共同的目标,那是没让共同的事逼到一条船上。现在,海东两位实权派人物,竟让一个老农民逼进了同一条巷子!

孟东燃一下难住了,其实逼住两位领导的,不是刘学富这个人,而是那块地背后的巨大秘密!

连续几天,孟东燃都将自己关在三道湾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哪儿也不去,不敢去,整天抱着一大堆材料,看似埋头文件堆里,实则什么也看不进去。秘书温彦乔和副秘书长罗世玉来回在三道湾和市区穿梭,不断把消息给他送来。从种种迹象判断,书记赵乃锌是完全站在罗副省长这边了,正在不遗余力地消除西滩那块地的负面影响。市长梅英态度很怪,似乎对那块地不闻不问,对刘学富事件也采取回避策略。梅英跟他通过一次电话,只是简单问了问他在三道湾的生活,对车站建设还有西区开发只字未提。孟东燃很想就此事听听梅英的意见,但梅英不说,他也不好开口。这事太敏感,眼下太多的人在回避。除了赵乃锌和常务副市长梁思源,其他人都保持缄默。有那么一刻,孟东燃想站出来,打破目前这怪异的沉默,至少应该告诉梅英真相,不让她蒙在鼓里。可副秘书长罗世玉的话又提醒了他。罗世玉说:“市长您别把问题想简单了,梅市长那么精明,这块地能背着她卖出去?还有,据我了解,卖出的地不只这一块,车站往西五十公里,往北七十公里范围,好点的地段都已卖了。不只是东方路桥,就连巨龙公司赵世龙,您的老同学孙国锋都拿到了地,不过一切资料不公开而已。”

“有这么严重?”孟东燃佯装不知地问。事实上相关卖地内幕,在李远东和曲亚萍走后,投融资中心主任李建荣和副主任夏丹都跟他说了。这些地是他到北京那段日子陆陆续续交易出去的。说是交易,其实都未挂牌,都是按简易程序走的,用地单位按程序走完用地申请报告,土地部门出具一份评价书,然后由主要领导签字,再到发改委转一个圈,等报告重新回到土地部门手里时,这块地基本就定了。目前虽然没到西区投融资管理中心办手续,但哪块地到了谁手里,大家已是心知肚明,不会去争也不会再推翻,只等将来整体方案一公布,大家象征性地到管理中心办个手续而已。到那一步,李建荣和夏丹也只能干瞪眼,他们两个哪能阻止得了这场疯狂的抢地运动?孟东燃哑然失笑,原来他被别人耍了,不只是他,就连市长梅英,也被他们合着耍了。当初赵乃锌根本不是妥协,也不是有意将车站送给吴江。至于罗副省长,那就更是一场戏!他在反对桐江建站的同时,早就将桐江建站的工作做好了。他的反对就是让孟东燃和梅英急,让他们去跑,制造出另一种假象,让人误以为罗副省长跟桐江没有关系,跟西区没有关系。孟东燃甚至怀疑,北京那个田哥田公子,也是假的,是托儿,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骗他和小姨子叶小霓的。包括铁道部那些原来热情后来却清一色冷漠的脸,也是在别人授意下故意给他难堪的。墨子非!孟东燃再次想到这个驻京办主任,肯定是他导演了一切。目的就是让他们把戏演得逼真,让下面的人感觉高层意见确实不一致,桐江建站是一波三折下才决定的,而非提前预定好。

孟东燃现在顾不了愤怒,甚至连脾气也发不出。他早已不是什么副市长,更不是西区开发领导小组副组长,他只是一道具,在别人精心布下的一盘棋内东西游走,四下乱撞,替人掩耳盗铃!而别人早已蹲在后面,玩坐地分赃的游戏。罗世玉没再回答他,只是充满忧虑地提醒他一句:“回去吧孟市长,这盘棋咱下不了,怎么下也是输。”李建荣也说:“折腾来折腾去,原来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们拼死拼活在这里工作,处理纠纷解决矛盾,人家却在看热闹,傻啊。”

是傻。这点孟东燃已经很清醒地认识到了。他现在是来不及后悔,也不能后悔。他必须想清楚一个问题,是继续帮他们把戏演下去,还是脱下戏袍,清清楚楚跟赵乃锌等人谈一次?

谈什么,怎么谈?孟东燃忽然又让赵乃锌难住了。赵乃锌原来不是这样,真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到了这时候,孟东燃才算明白,他并不了解赵乃锌。甚至一向跟他姐弟相称完全没有陌生感的梅英,也不能算是彻底了解。他们只露给了他一面或是几面,孟东燃就错以为是全部,就把心完全交了出去,坦坦诚诚地面对人家,殊不知人家会拿他的坦诚当漏洞,会给他暗中布局。会把他当烟幕弹,四处去放……“妈的!”孟东燃破天荒地骂出了两个脏字。

下午五点一刻,孟东燃接到了谢紫真电话。谢紫真在电话里说:“东燃啊,多久没听到你声音了,是不是把你常叔跟谢姨忘了?”孟东燃赶忙,解释说:“不是,最近工作太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谢紫真笑了笑,说:“东燃啊,阿姨知道你忙,才不敢打扰你。这样吧,今天下午我包饺子,是你常叔特意叮嘱的,你把工作放一放,你常叔也想你了,想跟你聊聊。”

常国安让他去,孟东燃不能不去。常国安现在状态比刚离职时好多了,刚离职那一年,窝在老家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尤其晓丽的死更是对他打击深重。现在他变得乐观变得积极,时不时地来城里住段日子,见见曾经的老朋友老同事,偶尔也拉孟东燃去喝几盅酒或者下两盘棋。孟东燃明显感觉到,常国安老了,心境跟在职时完全不一样。人在不同的年龄对人生有不同感悟,到了常国安这岁数,看待世界已经趋于平和,再也不高调。加上又遭遇那么多的事,常国安说起话来,就带了某种禅意。孟东燃喜欢跟他在一起,反觉得现在跟常国安交流,比原来更受用。

下午六点半,孟东燃来到常国安家。常国安现在不住原来那地方了。晓丽出事后,老两口卖了城里的房子,想在老家养老。没想到乡下人也势利,原来常国安在位子上,只要一回乡下,必是受到热情而隆重的接待,四乡八邻赶过来,把他抬举得要多享受有多享受。现在不一样了,他落了马,虽然没出事,但在乡邻眼里,跟出事差不多,总之就是没权了。但凡跟权力连在一起的人,别人看他就是看权力。权力在,他金光闪闪;权力旁落,他便一文不值。过去他们见了他哈腰点头,肉麻谄媚,现在见了远远就躲,躲过去倒也罢了,还要顺口甩出一句:“也有今天啊。”

乡下住了一年,常国安尝到了什么叫冷落,什么叫落架凤凰不如鸡。他倒还受得了,但谢紫真受不了,嚷着要回城,于是又在城区买了一套房。相比以前的住处,这套房就显得简陋,让人感觉不出是领导干部的家,家里一切设施都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孟东燃不主张这样,一心想把这个家打扮得漂亮一点,温暖一点。常国安阻止不住,给了他一席话:“东燃啊,我这辈子贫穷尝受过,大富大贵也享受过,现在想起来,什么都是空,你就让我心安理得地过一回普通人的日子吧。”

普通人的日子。孟东燃记住了这句话,也常常拿这话敲打自己。是的,如果什么时候都把自己当普通人,不要有那么多的特权思想、富贵思想,人这一生其实很简单,根本用不着复杂,也用不着那么累。

可惜,我们谁也做不到,我们终生都在做某种挣扎,要么跟权连在一起,要么跟钱连在一起。仿佛,我们所有的快乐还有幸福,都跟这两样东西有关。当我们活到头才会发现,我们一生追求的,有可能跟幸福有关,有可能跟幸福无关。但当我们狂野地去追求权力、金钱这些看似繁华的东西时,真正属于幸福的东西,却被我们冷落,被我们歧视,进而从我们身边悄悄溜走。

孟东燃有深刻体会。失去妻子的那一天,他才发现,原来的恨、怨、怒,还有怀疑,都是非常没有意义的东西,是爱情杀手。如果他多抽出点时间,多陪陪妻子,妻子会那样?或者,如果他能把对付工作、对付权位一半的精力拿来温暖妻子,妻子会离开他?

不会的,绝不会。

人生所有的恨憾都是在失去之后,常国安如此,孟东燃也是如此。可是在我们拥有的时候却从来不知珍惜。我们总以为到手的幸福不是幸福,幸福在远处,在别人手里,于是我们将手头的东西全部扔开,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去追逐。我们视妻子怨怒的目光于不顾,对亲人的抱怨还有提醒还以愤怒。我们理由充足,我们信心满怀,结果到头来才发现,我们追逐的根本不是幸福,而是一种虚妄,一种如烟如云的虚幻,一种类似于精神麻醉的东西。可悲的是,我们在不知觉中却把真正的幸福毁了。

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