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突然回了乌岭,只把副市长刘子源等人留在南州。莫晓落本也要回去,但于则洋不走,她就不能走。谈判停了下来。柳明苦闷地说:“原意是想缓和一下关系,搞清楚他们变卦的原因,没想到,真没想到啊。”田家耕听出柳明话里的怨意,似是对万庆河不满。不同的职位,对事物的理解就不同。田家耕是颇能理解万庆河的,南乌合作,早在上一届班子时就提出,并且来来往往,谈了不知有多少轮。单是酒局,就摆了不下二百场,喝进每个官员肚子里的酒,都能拿水箱装了。眼下定下的这个盘子,也是按白慈光意见定的,南州这边都兴致勃勃要付诸实施了,乌岭方面突然再变卦,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工作如果照这么做,精力就全熬到磨擦扯皮上,谁也甭指望做出什么。这是一。二,变了你得让南州清楚,到底哪方面出了问题,好采取措施补救。工作不能老让人猜啊,猜来猜去算什么?这又不是搞暗中交易,这是合作!当然,站在柳明角度,田家耕也能理解。万庆河一场酒,是把李达搞难堪了,让他出了丑,可接下来工作怎么做。作为南州方面的谈判负责人,所有的矛盾都又到了柳明这里,柳明有点怨言,也正常不过。

“别多想了,河冻了终有破冰那一天,指不定李总这次回去,就有好消息送回来。”田家耕安慰柳明。

“但愿如此吧。”柳明叹了一声,对田家耕所谓的好消息,他是不抱指望的。昨晚高原跟他通了半小时电话,详细询问了喝酒经过,听到李达被灌得不省人事倒在莫晓落怀里时,高原说:“这个庆河,有点过了,他跟姓李的较什么劲,根子又不在李达身上。”这句话让柳明懂得,变卦的仍然是白慈光。而要想号准白慈光的脉,真是太难啊。昨晚高原还说:“这个莫晓落,你们可要小心,她是个人物啊,这次我到省里,听不少人谈起她。对了,还有那个于则洋,是不是很神秘?”柳明不敢说神秘也不敢说不神秘,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身份,还不敢去乱猜测人家。

两人正说着话,秘书长罗骏业进来了,看了眼田家耕,道:“昨晚听说很精彩啊,我们的酒仙都没有用武之地。”见柳明脸色苍白,又道:“不打紧吧,要不要让秘书拿瓶葡萄糖来?”柳明苦笑:“那东西现在不管用了,有瓶敌敌畏更好。”

“市长别吓我,要不,中午我让老婆炖鱼汤,帮市长养养胃。”

“算了,养好又能咋,还不得天天拿酒灌。”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发了些关于酒的牢骚,话题回到了工作上。罗骏业是找柳明汇报工作来的,柳明分管的两个项目,前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经过多方协调,目前算是解决了。其中一个涉及到拆迁,如今只要沾上拆迁两个字,一准给你闹出事来。都说政府现在是强拆强迁,可哪里知道,政府有政府的头痛事。那些棚户区,如同暗疮一样长在城市的身上,你要是不改造,城市形象就提升不了,城市功能更不能健全。可你要拆了重建,麻烦事就一桩接一桩涌出来了。罗骏业汇报的,就是这次拆迁中遭遇的一个顽固钉子户,先是狮子大开口,开出一个让谁也无法接受的天价条件,后来多次做工作,不但不见好,人家索性啥条件也不要了,就一句话,不搬。摊上这种人,纵是你这个市长多有能耐,也无可奈何。

“这次我们答应,把他女儿调进规划局,儿媳妇的工作也给安排好,人家才松口。不过经济补偿方面,条件一点也不降,我看也只能付给他了。”罗骏业说。

“付吧付吧,不付还能怎么着,我现在是一听这人就头大,快点解决了吧,就当又被咬了一口。反正现在政府肥,谁咬都行。”柳明又发起了牢骚。柳明最近是牢骚多了点,估计还是南乌合作闹的。一开始柳明是不想接这事的,一再推荐让关键来谈,可万庆河和高原都不敢把此项工作交给关键。柳明只好硬着头皮来谈,令柳明郁闷的是,他不但要面对善变的李达他们,还要忍受关键副市长背后的冷言冷语。今天一大早,柳明就在楼道里遇见副市长关键,关键笑着说:“柳市长现在是越来越红了,瞧瞧这气色,羡慕啊。昨天晚上我听莫小姐说,柳市长不但拳术高,酒量更是大得惊人,哪天找机会,一定跟柳市长切蹉切蹉。”关键将拳术两个字咬得很重,柳明听得身上直发麻,关键是暗讽他玩弄权术啊。同时也告诉他,昨天晚上,他跟莫晓落是见过面的。

有时候,官员们苦恼的不是工作难干,而是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太难处理。你在前面玩了命地干工作,别人却在后面使上劲地踹你,让你的身心,累上加累,累上加痛,加酸加涩。

头好痛,酒精又在体内发作,柳明露出一脸痛苦样,田家耕赶忙递过杯子,让他喝水。柳明灌了一肚子水,苦涩着脸说:“我看迟早要牺牲掉。”

罗骏业又说了件事,告辞。田家耕也退了出来,往楼下去时,罗骏业多了一句:“能少喝还是尽量少喝吧,到了这岁数,身体重要。你看看老柳,脸色吓人啊。”田家耕感激地看了罗骏业一眼,道:“如果能不喝就把工作办了,估计没有一个人会喝。”

“唉——”罗骏业长长叹了一声,弓着腰兀自回办公室去了,他的样子越发苍老,更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他以前不驼背的,到秘书处这才多久,居然就成这样子。看着他越来越苍凉的背影,田家耕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不自禁地就想到自己的未来,怕是哪一天,他也会成这个样子。

到了办公室,田家耕想睡一会。昨晚虽然喝的不多,但近乎全是哑酒,这种酒喝进去,几天都消化不了。这就是喝酒为什么一定要观场子,看跟谁喝的原因。人投机,喝再多也没事,人若有隔阂,酒也跟着有隔阂。刚给自己泡了杯茶,门敲响了,田家耕问了声谁呀?陆乙春的声音就响了:“是我,干嘛还要审查啊。”田家耕打开门,陆乙春一身素装站外面,脸上也是憔悴一片。昨晚陆乙春也喝的不多,但从今天精神状态看,酒到她肚里,也没消化掉。

“这么早就跑来,你没单位啊。”田家耕开了句玩笑,最近陆乙春的确跑的是勤了点,这样不好,应该提醒她注意。

“是市长让我来的,你以为我爱往这楼上跑啊。你们这幢楼阴森森的,一个个苦大仇深,好像别人欠了你们多少。”陆乙春边开玩笑边抓过杯子喝茶,她也不嫌弃,直接就拿田家耕杯子喝。田家耕看着她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知道她难受,酒精闹的。都说他们这些人腐败,天天进酒店,吃香的喝辣的,可哪里知道这种吃喝的苦楚。田家耕有次接待一位老师,那老师对官员意见很大,历数了官员的种种不是,痛陈了有半小时,田家耕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你还是理解一下吧,别把吃喝当好日子,如果让你过这种日子,怕是连一周都坚持不了。”老师不服气,跟他顶牛,田家耕笑着说:“就凭你这身体,一场酒就趴下了,行了,别老是批评,天天喝酒不是福,是罪,明白不?”老师当然不明白,他怎么能明白呢。这话要是讲出去,十个有九个不服,但事实的确如此。

“有情况向你汇报,绝对是秘闻。”陆乙春说。

“又卖什么关子,小心卖错地方啊。”

“不会卖错,刚才市长问我,我都没舍得说,想把这秘密告诉你一个人。”

“干嘛,你是保密局的啊。”嘴上装作不上心,心,却已经动了。陆乙春时不时的,要抖出一些秘闻啊小道消息啊,可恨的是,这些消息很快就被证实。日子久了,田家耕就得出一个结论,凡事只要从陆乙春嘴里说出来,一准是真的,假不了。“说吧,今天又有啥料?”

“我搞清楚他们变卦的原因了。”

“不会吧,连这你也能搞清楚?”

“哼,就知道小瞧我。”陆乙春嗔了一下,又道:“还记得肖秘书长吧,是他婉转地告诉我的。”

田家耕当下一怔。肖秘书长他当然记得,省里陈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叫肖立伟。以前在省招商局,后来又到另一个市当过半年市长,此人年富力强,写得一手好文章,陈副省长很多大作,都是由他这支笔产生的。陆乙春有个同学,之前在肖手下工作过,靠这层关系,陆乙春认识了他,并跟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有次肖陪陈副省长到南州视察工作,陆乙春特意带着田家耕前去拜见。肖属于那种平易近人的干部,容易接近。当然,官到那位子上,就都平易近人了,因为平易近人是一种良好的美德,大家需要用它来包装自己。

“是老肖啊,他怎么说?”田家耕从怔想中回过神。

“没明说,但意思全在里面。”

“别卖关子了,挑重点说。”

“问题出在前景实业身上,前景实业想拿明胶厂那块地,想在乌岭新村插进一条腿。”

“搞地产?”田家耕打了一个哆。

“应该是吧,前景在好几个城市搞了自己的地产,南州这块肥肉,当然不肯让给别人。他们以旅游开发的名义,其实还是奔地产来的。”陆乙春又说。

“前景搞什么不是重点,重点是,前景怎么能左右得了局面,这里面,难道有别的文章?”田家耕做起思索状。他真的关心的不是前景想搞什么,其实现在这环境,哪个企业不是在追求短期效益,哪个企业目光不盯在土地上。政府更是如此,政府要是离开土地,早就不是政府了。他始终搞不清的是另一层,前景背后到底站着谁,谁能将大手遮到南州的天空上?

作为一个官员,哪怕只是接待办主任,这样的问题也必须思考。缺了这种思考,你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官员,你所有的誓言还有抱负都是站不住脚的。当然这样的官员也没有前景,更不可能在官场走远。

田家耕突然想走远,真的想!尤其知道越来越多的骇人内幕后,有种莫名的动力促使他,想到更高更能左右局面的位子上去。老领导谢培安的话又响在他脑子里:“人不能空谈抱负,必须想办法把抱负落在实处!”

“当然有文章,没文章就不是前景了。”陆乙春说。

“什么文章?”

“说你装你还真装啊?”陆乙春高声叫道。

“我跟你装什么,我像是在装么?”田家耕露出不满。

“你呀。”田家耕一凶,陆乙春还是怕。马上正经道:“你也别多想,前景敢这么做,后面一定有人。这个人嘛,你应该能猜得到。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江南华这边。”

“江南华,他又怎么了?”

“有件事你应该听说过,就是江南华跟莫晓落去年签的那个合同。”

“这事我知道,陈年老帐。”

“不。”陆乙春抢过话头又说:“你只知道其一,详细内幕怕是你还了解得不够。据我所知,这事发生后,莫晓落很不满,原来乌岭跟我们谈合作,莫晓落是暗中附加了条件的,要把明胶厂全部库存产品一次性拿走,一件也不能流到外面。南华方面也是答应了的,可这次来,莫晓落并没看到她想要的东西,南华方面给她演了一出空城计。”

田家耕半天没有回应,半天,回过身问:“你确定是南华演的?”

陆乙春刚说了声是,又觉田家耕的问话有几分蹊跷,马上回问:“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

“眼睛不要只盯着南华,一个江南华,兴不了这么多风起不了这么多浪!”

陆乙春本来兴高采烈,还以为自己掌握的这些,田家耕非常感兴趣,哪知田家耕一句话,反把她呛住。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问。

“啥事也没有!”田家耕像是在跟谁赌气。其实有些事他也只是猜测,陆乙春掌握的这些,根本算不得秘密,很多场合都在公开谈了,田家耕怀疑,这出戏真正的幕后导演,是关键!有天他跟罗骏业谈起这事,罗骏业说过这么一句话:“形不成合力啊,有人搭台就有人背后拆台,就是不让你好好唱戏。说是全力以赴,可什么时候真正能全力以赴?”

这话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测,如果单是南华集团,搞不出这大动静。不就一个铬嘛,卖给谁不是卖,江南华根本不缺那几个钱。再说了,江南华难道不知南乌合作的重要性,他比谁都知道,也比谁都焦灼。说穿了,他才是合作最大的受益者,要甩的包袱,就是他!

肯定有人从中作崇,借南华制造障碍!

“这半年,明胶厂不是停产么,哪来什么库存?”过了一会,他像发现新问题的又问。

陆乙春这次笑了,笑得特别有意味:“看来我们的大主任还是官僚啊,怪不得人家要说,田县长现在是让酒喝坏了眼神,麻木了神经,啥都看不到也听不到。谁告诉你明胶厂停产了,这半年,他们加班加点,工人两班倒,生产的明胶是往年的三倍还多。”

“三倍?”田家耕惊讶地瞪住陆乙春,这消息倒是真出乎他意料。

“这有什么稀奇,江南华精得跟猴一样,放着这么好的生意他不做,会给你停产?”

“怎么又是江南华……”田家耕真是不想再提这个人,前天晚上,很晚了,江南华派南华行政副总来他家,啰里啰嗦说了半天话,一点主题也没,说的他都瞌睡了,那人才磨磨蹭蹭告辞。走时,放下一袋东西,说是从云南那边带过来的天麻,让领导们做保健用。田家耕要他拿走,那人说就一小袋土特产,秘书长不会苛刻到看见笑脸就打吧?田家耕没多说什么,心想江南华也不敢玩阴招,就算送礼,也送不到他头上。等走后,田家耕将袋子翻了个遍,里面确实是天麻,很正宗的,没首饰也没车钥匙什么的,才松下一口气。现在忽然想到这件事,觉得蹊跷,莫非江南华在试探他?

见田家耕有所震动,陆乙春又说:“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假象,真象总是被他们遮掩着,如果不是这次莫晓落跟江南华闹翻,怕是全南州,都不知道明胶厂还在生产。他做的秘啊,大门一关,工人不让外出,厂房里安了消声设备,买来一大堆除臭剂、樟脑丸,就把全南州的眼睛鼻子哄过去了。”

“会有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钱呗,还能为什么?明胶现在用处多,卖给莫晓落,一吨赚不了几个,卖到黑市,或者流入食品行业制药行业,就是暴利。”

“你说什么,卖到哪里?”

“你惊讶什么,一半卖去造果冻,另一半,卖到药厂,至于做什么,我说不清楚,你可以去调查。”

“……”

田家耕这次是彻底无言了。这些年不断曝出这个有毒那个致癌,什么苏丹红什么瘦肉精,老觉得离自己远,虽然很可恨,但毕竟是别人生产出的,心理上虽然难受但多少还有点安慰。绝绝没想到,自己身边也有这样的黑心企业黑心老板,而且还是南州红人,著名企业家。

每一顶光环后面,难道都逃不开罪恶?

田家耕猛地打出一个冷战。他想到另一个问题,这问题把他吓着了。不久前万庆河跟他说别的事,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明胶厂上,听万庆河的意思,明胶厂已被上面什么部门盯上了,如果不能利落地将这家厂子转手,或者处理干净,怕是……难道万庆河早就知道内幕,天啊,怎么可能!

可是另一个问题又跳出来,要真是这样,江南华怎么不去跟乌岭方面周旋,依江南华的活动能力,就算亏了莫晓落多少,还不就是大笔一挥的事?

“这事不说了,咱干好份内事就行,这种事,还是让领导们伤脑筋吧。”但凡遇到这种想不透的问题,田家耕的策略就是先放下,这也是多年官场摸索出来的经验。

陆乙春谈兴正浓,她还有更内幕的消息没跟田家耕说呢,一听田家耕下逐客令,眉头一暗,扫兴地咕哝道:“怎么,打击你了?”

田家耕说没有,抓起电话,装模作样拨号,陆乙春见状,只好道:“好吧,不让领导扫兴了,我先走,记住啊,市长那边等你回话呢。”

“回什么话?”田家耕这才记起,陆乙春是万庆河打发过来跟他说事的。

陆乙春黯然一笑,丢过一句话来:“市长让你做做准备,可能要单独宴请莫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