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耕终还是没能战胜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给金华发了短信,告诉她自己在乌岭。已经担任乌岭市南湖区长的金华马上回过来电话,一副老朋友的口吻:“是大哥啊,来了也不给小妹打招呼,怎么,怕小妹管不起一顿饭?”

一听哥啊妹的,田家耕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他抹了把汗,记忆也有点恍惚,搞不清金华打哪天起改口称他大哥?其实那个日子他应该记住,就是他轻轻而又果决地推开一脸呢喃的金华那天之后。男人总是粗心,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在折射女人心境的变化,可惜男人们老是关心不到这点。爱情这场戏里,女人总是输家。

“呵呵。”田家耕干笑两声,跟金华说:“好长日子没见你了,不知道你最近工作状况怎么样,正好有点时间,就想……”

“只关心工作?”金华俏皮地问。

田家耕头上的汗又落下一层,擦都擦不及。他这点不好,温久恒就批评他:“都多大人了,啥风浪没经见,怎么就让一个妹妹吓退了呢?”田家耕也搞不懂自己。要说他这个年龄,早就经历了该经历的。爱情也好婚姻也罢,能担的他担了,不能担的,他也担了。就连越界这么羞于启齿的事,他也有过,当然是瞒着安小桥。他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谁也不是,这个年代没有柳下惠,能坐怀不乱的,怕只有两种人,一是从来没机会接触到老婆之外的女人,另一种,人家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爱情跟外遇无关,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就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总在找理由说服自己,出轨一次吧,免得人生苍白乏味。田家耕虽说这方面把持得好,但他毕竟是男人,面对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女性,而且那么智性那么懂他,又那么净美,是,田家耕给金华的评价,是净美,干干净净的美,安安静静的美,不染尘俗的美,不艳不脏的美。田家耕怎能不动心?

这一刻,田家耕的心就怦怦跳了,仿佛酝酿已久的一场战争,即将拉开厚幕。又仿佛期待已久的钟声,怦然敲响。他抱着电话,心情难以平静地说:“其他方面,是关心不起啊,老了,老得一塌糊涂。”

“这借口挺美。”金华格格笑了几声,并没马上答应田家耕见面,她说:“大哥总算想起小妹来了,可惜不巧得很,今天一天我都安排了会,被绑架了,不能自由。这样吧,大哥你先在宾馆老老实实呆着,哪也不许去,下午会后,我开车去接你。”

“这样啊……”一丝失望幽然爬上心头。田家耕原以为,自己鼓足勇气把短信发过去,金华就会不顾一切跑来见他,一场轰轰烈烈的见面将会开始,哪知金华让他等。

“老大千万别生气啊,今天真是脱不了身,你妹现在好歹也是个区长,不能撂下工作去私会是不?主席台要是空了,人家会四处找人的。”金华开了句玩笑,同时也换了称谓,将田家耕称老大。这个称谓现在很流行,官场这么叫,商界这么叫,几乎所有的圈子,都喜欢将某些人尊称为老大。但这声老大叫得很亲切,很自然,而且没有了叫哥时那份惊悚。田家耕心里多了份坦然,禁不住就又想起当县长时,自己那个忙。几乎是天天有会,天天要醉。其实开会有时候并不是真要解决什么问题,太多时候,开会是一种讲究,一种排场,一种权力的显示,或者一种自我陶醉。因为在会场里,官的感觉最浓也最真实。坐主席台上,审视下面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嘴里讲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文字,下面却听得如同圣旨,那份感觉,真是美妙极了。中国所以会多,不是事多,也不是所有的事必须要在会上解决,会上能解决什么事呢,真正的事又哪能在会上解决?关键是,会上找到的成就感多。

“妹子真是今非昔比啊,好吧,我看看,如果今天真要回不去,就下午见面。”田家耕这话等于是给自己留了个台阶,其实人都是虚伪的,再好的关系面前,虚伪两个字还是抹不掉。田家耕明明是想见她,话到嘴边,却又成了轻描淡写见也行不见也行那种。看来,任何时候,人都不能改掉职业习惯,这种虚虚实实的作风,其实就是当官当出来的。人说官员最缺少什么,那就是诚实。十句话十句空,那是商人。十句话九句空、一句模棱两可,是官员。十句话十句真,一定是老师。十句话十句实,那是孩子。十句话十句不知所云,那就上升为专家了。

“不能回,必须要等我!”金华急了,下起了命令,田家耕干笑两声,应了。

接完电话,田家耕怔怔地坐在了沙发上。我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见她?片刻间,他似乎又找不到理由。一种怕从内心里升起,很强烈地要求他离开此地,马上回到南州去。有那么一刻,他抓起电话,想打给安小桥,想听听妻子的声音,或者从妻子那里找点援助。但他实在拨不了那个号,他唉了一声,放下电话,痴痴地坐在那儿。

直到下午,田家耕才想清楚,所以留下来,其实跟幽会两个字无关,是内心里升起的另一股欲望,将他顽固地困在了乌岭,让他无论如何要跟金华有一次见面。他必须抓住一些东西,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这东西肯定不是爱情,爱情他有,也不是艳遇,绝不,是权力!

对,权力!

他为什么不能呢?田家耕反问自己。难道他要在副秘书长位子上混下去,做个酒鬼做个酒痴,用酒精打发掉余生?难道他的智慧他的才气他的城府他的经验包括他的身体,只能用来奉献别人,为别人铺路搭桥?

这些,是温久恒点醒他的。或者说,这些东西一直潜伏在他内心最深处,被他强行压制着,不让复活不让反弹。那天一顿饭,一瓶酒,温久恒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就让它们苏醒了过来。

“不能再喝了老田,酒这东西,是消字灵,是老鼠药,是麻醉剂。我们可以让别人麻醉,但不能老是自己麻醉自己,不能啊。我是完了,年龄不饶人,下一步,能混到人大政协养老就算老天开眼。你还年轻,比我年轻十岁呢,要争,要抢。谦虚了不行,礼让三先更是句屁话,你见过谁让谁啊,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就说我们这边吧,张笑东占着茅坑不拉屎,成天只知道为白慈光摇旗呐喊,心甘情愿当白慈光影子。那是他没本事,凭他那点墨水还有能力,到这一步,已经是烧高香,抱着白慈光这条粗腿,能安全混下去,他就偷着笑吧。骆川呢,眼巴巴盼着张笑东离开,一屁股挪过去,可不幸开罪了白慈光。白慈光手掌稍稍一斜,就把骆川前面的阳光遮住了。所以最近他在疯跑,如果我没估计错,他是想到外市谋发展去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们都在跑,老田你为什么不能?你比他们差,我看不见得嘛。再说你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用?”

“资源?”田家耕当时有些怔。

“小妹妹金华啊,你就甭蒙我了,金华对你,那可真是情有独钟啊。我不是鼓励你犯错误,是抢抓机遇。有些关系你不用,别人照样在用。有些位子,你不争,别人照样在争。官场之事,除了交换和利用,还剩什么?你真想兢兢业业,在平凡的岗位上干一辈子啊,笑话吧你?”

田家耕猛地就禁了声。

是的,金华对他来说,是一根稻草,是惟一能攀附上去的通道。这点金华没瞒他,早在古坪一起共事时,金华就曾暗示过他,还跟他讲了许多秘密。有些,称得上是绝密。吃空饷事件发生后,省里一度很重视,有一种意见,是要把他彻底拿掉的。他和丁二昌,一个也不能留。正是金华,动用了那层关系,替他说了话,最终他才只被免职。

这层关系正是陈国安。

金华说,她从十岁时,人生方向就彻底变了。疼她爱她的父亲进了监狱,母亲熬不住寂寞,也承担不起那份罪,没到第二年,就急不可待地嫁了人。那时起,小小年纪的她,就知道,这辈子人生方向变了。她到这个世界上,一是为了讨债,二还是为了讨债。为此她沿着这个目标,一步步地讨到了今天。母亲嫁人后,金华到了奶奶那儿,奶奶是位老红军,眼里当然揉不得沙子,一度时期,奶奶是站在当时县委书记梁光烈这边的,一心想为儿子讨回公道,讨回正义。是儿子说服了他。金华的父亲金克恭跪在母亲面前,央求母亲别听他人教唆:“我这辈子没出息,只能替人家开车,将来孩子大了,我给不了她什么。这次我替他扛了,我所有的事,他都会扛起来。娘,你就别闹了,就几年监狱,我坐完就出来了,只要他在,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糊涂啊……”奶奶捂着哭肿了的眼睛,伤心得再也说不出什么。她知道,儿子是中了邪,是被有些东西迷住了眼,昏住了头,无法清醒了。也就在同一天,陈国安的妻子杨小曼还有陈的母亲、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同走进奶奶家,还没说话,扑通一声跪下了。

那个场面,金华这辈子也忘不了,尽管当时她才十岁!

自那天起,金华和奶奶的一切,就由那个叫杨小曼的女人负责了。她们住上了新房,家里一应设施全换成了新的。金华上了县里最好的学校,每个周末,还能到县长家去吃去玩。一个月,她们跟父亲见一次面,父亲在里面过得很好,根本不像是坐牢,而像是出差。这多少缓解了她们心中那份痛,也让她们在暗无天日的绝境中,看到了一线光亮。

金华这一生,某种程度是陈国安打造出来的。陈国安并没食言,这点,出乎太多人意料,更出乎金华奶奶的预料。奶奶曾说,金克恭是上了一条贼船,哪天被人家扔下船,喂了鱼都不知道。可奶奶临死时,金克恭仍然没被扔下船,仍然在受着陈国安的恩惠与照顾。“他算是有良心。”奶奶丢下这么一句话走了,当时父亲还没出狱,那个叫杨小曼的女人几次提出,要认金华做干女儿。“这样就是一家人了,我们照顾起来也方便。”杨小曼亲热地抚着金华的脸蛋说。狱中的父亲点了头,父亲总是有他的理由,认为替陈国安干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拯救了他全家,更保住了陈国安的仕途,陈家就应该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管好金华。陈家也确实这样答应,金华的头却摇得很坚决。她跟杨小曼说:“我父亲卖给你们家还不够,难道还要我也卖给你?”一个“卖”字,当场惊住了杨小曼,那双漂亮而自信的眼睛扑腾扑腾闪着,冒出一连串怪光。自以为是圣母的杨小曼哪里能想得通,一个中学女生会说出这样深刻恶毒的话。

比这恶毒的是金华的方式。

金华是个怪人,是矛盾的复合体,是个看似简单透明实则复杂得让人悲凉绝望的女人!这是田家耕对金华给出的评价。

金华这生都在讨债,替父亲讨,替奶奶讨,也替她自己讨。但她讨债的方式很是特别,每次见陈国安,或者见杨小曼,她总是乖乖的,一张小脸儿挂满了卑微的笑,还有怕。让人觉得她是一只小兔子,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包括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甚至现在,只要去见陈国安,她马上就能做出那种无辜的样子,让人觉得你不能拒绝她,拒绝就是伤害,拒绝就是毁灭。除了无辜,一张嘴巴特别会说话,既甜又蜜,不但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将恶的说成善的,苦的说成甜的,还能把不存在的说成刚刚发生过的。总之,她用一种反常的方式,极端的手法,为自己讨回该讨回的。

“这世上,没人不付出代价!”这是她跟田家耕说过的一句话。说这话时,她站在窗前,死死地盯住窗外黑夜,那双眼睛似乎要把黑夜钻透。窗外苍茫,心也苍茫。苍茫完后,她近乎咬着牙道:“当你选择了目标,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挣扎,去奋斗,去实现。”

她用了挣扎!可见,她内心是有许多说不出的东西的。

跟金华接触久了,田家耕才知道,金华有今天,绝不只是陈国安的力量在起作用,如果那样,就把金华想得太简单了。她不是绣花枕头,更不是那种靠脸蛋吃饭靠身体上位的,尽管官场中这样的女人也有不少,但金华不是。田家耕常常想,要是环境公平一点,透明一点,仅凭金华个人的能力与水平,就足以登上现在的舞台。但现在只靠能力和水平就想获得提升,实在太难了,几乎成为不可能。金华的方式尽管不怎么光明,但说穿了,她只是用不合理的力量把不合理的阻障打了回去。多的时候,田家耕想,金华这一生,就是为“官”这个字而来的。你看她长的,就像官。白白净净一张脸,说漂亮,也不是太漂亮,但就是周正,你挑不出毛病,五官搭配得很合适,朴素、大方、绝不带妖艳味。穿着也很朴素,非常得体,极少有浓妆艳抹的时候。这种女人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正派,第二是善良,第三,就是非常干练。官场观察久了,你会发现,女性为官者,外表极少有艳丽的,要么长得相对丑,要么就是金华这种端端正正的,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脸上不带妖气,不带媚气,那种气,在官场是站不住足的。做派更像。女人靠娇嫩在官场是施展不开的,必须有阳刚之气,看上去要利落、要沉稳、要淡定。急而不乱,忙而不慌,控制好节奏永远是官场一门大学问。这样遇到问题,才能果决地处理掉。但又不能太阳刚,否则,就男性化了。缺了女人味的女人不叫女人,不把自己当女人的女人更不是女人。也不是驰骋在商界的那种女强人,身上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息,那种女人有强烈的排斥感,容易陷入孤力无援的境地。而官场中的女人,必须具备亲和力,具备一种宽厚的包容精神。这种亲和力和包容是渗透在骨子里的,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而绝非刻意,更非做秀。除以上两点,金华还具备一项看家本领,那就是踏实、勤奋,遇事一丝不苟,追求完美。

这一点,很少有人能做到,官场中女人,就更难做到。

在古坪时,田家耕就被金华身上这种认真负责无怨无悔的品质感动。田家耕也见过其他下派干部,大都是下来做做样子,镀一层金,贴一层膜,然后上去,就很有资本地往上升了。金华不,她到古坪是真干,完全投入进去了……这一天过的有些恍惚。田家耕脑子里忽而是过去,忽而又是现在,到后来,就痴痴地想未来了。他想,他的未来不应该太灰暗,应该比现在光明。

下午六点十分,金华电话来了。田家耕等的有些疲惫,似乎这场等待,熬去他不少心血。其实这一天,他不只是等待,他在做一场灵与肉的搏杀。

“老大啊,抱歉抱歉,千万别生气啊,妹妹刚从会场里逃出来。”金华的声音听上去好不兴奋。

“没生气。”田家耕略显散淡地说。

“老大我上来请你呢,还是你下来,我已到楼下。”

田家耕笑了声,下楼,金华候在大厅。只一眼,田家耕就发现,金华比以前更显精神,也更有范儿。头发剪得好短,刚遮住了双耳。一张脸上闪烁着未褪的青春,光彩照人。衣服还是那么传统朴素,一件白衬衫,外穿一套淡绿色的西服。

“行啊,越来越年轻了。”田家耕走上前去,跟金华握手。

“是不是这样子太老土了,来时我还犹豫呢,到底要不要回去换件时髦的。”金华扮个鬼脸,田家耕面前,她的确没有拘谨,一点也不见生。

“就这样子好,这才像个区长嘛。”

“啥叫像,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区长。”正说着,电话响了,金华吐下舌头,到一边接起,说了老半天,才回过身来跟田家耕道歉:“没办法,下午有几桌饭,非要我陪,我说我这边来客人呢,必须陪。他们以为是大领导,全吓着了。”

田家耕“哦”了一声,没多说,类似的情况他几乎天天遇到,官员们的神经总是绷着的,对地方上来什么人来多高级别的大员尤其关注。尤其到了饭间时分,各式各样的打听就都来了。田家耕当副秘书长才一年,类似的事儿,几乎天天遇到。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将心思牢牢地系在这方面。

“说吧,到哪去吃,想吃什么?”金华亲自驾车,样子有点像西部牛仔。

“随便吧,到了你的地盘上,你给什么我吃什么。”金华不做作,田家耕说话也就随便起来。在官场,最怕的不是官员威严,而是怕做作。几乎每个官员,都有一种端架子的本能。端成了一种流行,一种风格。哪怕是官员跟官员到了一起,也个个端的,生怕架子放下来,别人就不拿他当官了。田家耕看过一本书,是研究官场文化的,包括官场酒文化,他觉得没写透,其实官场最流行的文化还是这个“端”字,你把“端”这个字研究透了,也就把官员的心态还有精神世界研究透了。在官场,不端不行,端是一种必须,但端得太过太硬也会出问题。轻则会让人失去好感,觉得你官味太重,重者,端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我可就自作主张了,别到了地方,你又怪妹。”金华边说边扭转方向盘,车子朝另一个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