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吼叫着离开戈玛牧场。黄嘉冰仰起头,望着渐渐退去的素娜丽花,连同她旁边的胡杨、红柳、蒙古包和羊圈,直到看不见……
黄嘉冰惆怅地转过身来,一一看过车上的诸葛瑗媛、桂懿香、盖世华和阙昕飞。看得出,诸葛瑗媛今天特别亢奋,脸上红扑扑的,嘴上笑眯眯的,此时她正在紧紧地拉住黄嘉冰。他会心地朝她笑了笑,也用眼睛传递着自己的信息:你放心吧,今后我和你永远在一起。黄嘉冰又将目光转向了桂懿香和盖世华。他俩也变了,桂懿香由一个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姑娘,变成了一位成熟的少妇。脸上少了些天真的幼稚,多了些成熟的皱纹,但那双迷人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闪亮有神。她旁边的盖世华,还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头发不理不梳,显得有点杂乱但又不失其特立独行的样子。再看阙昕飞,在黄嘉冰的印象中,这位班里最小的同学,性格内向,少言寡语。现在脸晒黑了,手变粗了,就连那副眼镜也由过去的米黄色换成了棕黑色,看上去更加老成了。不过,透过他的眼镜,黄嘉冰隐隐约约看到他的眼神里有几分忧郁……
汽车在戈壁滩上狂奔。酒喝得明显过量的阙昕飞、盖世华和桂懿香早就眯着眼睛进入了梦乡。诸葛瑗媛也眯上了双眼,但她没有睡,此时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回忆起她和黄嘉冰的交往和情谊。今天见面,当哈德林娜对素娜丽花介绍自己是黄嘉冰的女朋友时,她特别注意到了黄嘉冰的表情,开始有一丝丝惊诧,但随后就显露出满脸的幸福,看得出他默认了。想到这,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得很美很甜。
此时的黄嘉冰想得最多。他首先想到了妈妈。他妈是在“**”中被迫害致死的。死得太惨了!他又想起他爸。嗨!我为什么摊上这样的爸爸呢?此时,汽车一个急转弯,一个跳跃,咣当一下子,将车上的几个人高高地抛起来,又狠狠地摔了下去。睡梦中的阙昕飞被抛到车厢前面,桂懿香从车厢后面抛到了车子的中央,盖世华也抛起来狠狠地摔倒在桂懿香的身上,压得桂懿香哇哇直叫。诸葛瑗媛也被抛到黄嘉冰身上,黄嘉冰一把抱住了她。
“娘希皮,开的什么车?”盖世华爱怜地将桂懿香扶起来,吐了口痰,大声骂了起来。
桂懿香用手戳了戳了盖世华的嘴巴,嗔怪地说:“闭上你的臭嘴。这又不是北京的大马路。”
“那也不能把我们当猪整呀!”
黄嘉冰望着他俩斗嘴,笑着对盖世华说:“狗不跟鸡斗,男不跟女争。你就不能让着点。”
盖世华说:“不是我不让她。她总是那样,不管什么场合,我说话她总是反驳我,哪有这样对待自己老公的?”
桂懿香又是一连串的反驳:“谁叫你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像刚才,那是路不好,能怪司机吗?”
“怎么不怪司机呢?要是我开的话,看到有沟沟坎坎,提前减速,赶快换档,肯定不会这样。”
黄嘉冰说:“好了,好了。不说司机了,说说你们自己的事吧。盖世华,我问你,你是怎么追到我们班最美女生的?我记得你们俩在班里没搞过什么地下活动嘛。”
“还地下活动呢!你当班长,把我们管得死死的。记得有一次我去向一位女同学问个问题,结果被你训了半天话。”盖世华停了一会儿,“再说,人家桂懿香是班花,我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黄嘉冰笑着对桂懿香说:“我记得那时你走路把头仰到天上去了,根本瞧不起我们男生。”
桂懿香哼了一声,说:“也不知是谁瞧不起谁。高干子弟,又是班长,光知道训人。你知道吗?我们女生把班里的男生分成了三等,一等两名,二等四名,三等六名。你猜你是几等?”
黄嘉冰笑着说:“我肯定是等外品。”
桂懿香说:“你是第一等第二名。”
阙昕飞问道:“第一名是谁?”
黄嘉冰抢着回答:“还用问吗?第一美男子肯定是木林森。”
“是的。”桂懿香扳起手指头,数起了男同学的排名。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到部队,你就和木林森黏糊上了。”阙昕飞恍然大悟。
盖世华也笑着对黄嘉冰说:“嘉冰,知道了吧。要不是木林森牺牲了,桂懿香哪里看得上咱。”
桂懿香一下子被他们的话挑起了早已埋在心底深处的苦痛。她狠狠地捅了一下盖世华,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实在的,木林森样样都比你强,我为曾经有过这样的初恋情人而骄傲。”她转身问黄嘉冰,“木林森牺牲得很壮烈,你听说了吧。”
黄嘉冰说:“听说了。他是好样的。木林森牺牲后,我真替你担心。”
桂懿香说:“过去的事就让他永远过去吧!现在我也很知足了。别看我和盖世华吵吵闹闹的,其实我们俩过得很好,有个小女孩。孩子放在我妈那里,可乖了。今天没带照片来,待有空我让你看看。”说到孩子,桂懿香的脸色立即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怎么不接到身边呢?”
盖世华抢着说:“想,怎么不想。但接来怎么办?她和我都在小点号,又不让接老人,我们怎么照看她?再说,现在任务那么紧,也没心思照看孩子。唉!这是我们发射中心的不治之症,等到你和瑗媛结婚以后就知道了。”
“有这么严重?”黄嘉冰笑了笑说,“不说这个了。我们班的那几个同学怎么样了?”
诸葛瑗媛抢着说:“你的同学呀,两极分化。盖世华是我们发射团的技术尖子,技术室副主任,天天管着我。桂懿香是雷达测量团总体室主任,阙昕飞是发射中队的中队长。卢大捷婚后第二天牺牲了,给凌筱恬留下了一个小女孩。还记得汤司令吧?”
黄嘉冰说:“记得。汤耀宗,副班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原来听说他在通信团干得不错。”
盖世华说:“都是哪辈子的事了。后来调到通信处当参谋,在发射第一颗卫星时,立了功,还找到了一位黎族姑娘。可惜那位姑娘后来在民兵训练中为掩护战友牺牲了……”
诸葛瑗媛插话说:“他爱人牺牲时已经怀孕5个月。当时,汤耀宗是凌副司令的秘书……”
黄嘉冰惊愕地问:“他还能当秘书?”
诸葛瑗媛说:“还是凌副司令专门挑的呢。”
黄嘉冰说:“噢!明白了。凌副司令是看上他的文才和口才,是挑人才不是挑女婿。”
诸葛瑗媛说:“你又错了。汤司令后来还真的成了凌副司令的女婿。”
“是嘛?凌芸杰眼光那么高,看上他了?”
“不是凌芸杰,是凌副司令的二女儿,我们的老同学凌筱恬。”
“凌筱恬和汤司令成亲了?”黄嘉冰一边摇头,一边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他俩现在怎么样?”
诸葛瑗媛沉痛地说:“结婚后,汤司令对凌筱恬可体贴了,是发射中心人人夸奖的模范丈夫。最近凌筱恬得了胃癌,到北京301医院做手术,汤司令一直陪着。前天,凌筱恬乘凌副主任的专机回来了。忘记告诉你了,凌副司令后来当了司令,前不久调到国防科委当副主任了。”
“凌筱恬的病治好了?”
诸葛瑗媛说:“没有。到301检查,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回来后我和妈去看过她,简直认不出来了,头发眉毛全掉光了,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凌筱恬对她的病情都知道,但精神状态挺好,见到我们,乐呵呵地说,我已经判了死刑,就等阎罗王哪天来叫了。还说,我生是航天发射中心的人,死也要做航天发射中心的鬼。后来又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汤耀宗,我死了之后,你们几位老同学一定要多多关照他。听了之后,我的心都碎了。”
听了诸葛瑗媛的一席话,黄嘉冰说:“过两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她。”黄嘉冰感到,又一位老同学将要驾鹤仙去,心里很不是滋味。黄嘉冰回来后的一个星期天,约了几位老同学一起看望了凌筱恬。凌筱恬希望大家好好活着,又再次对几位老同学说,今后要多多关心汤耀宗。这是后话。
黄嘉冰感叹一声,又问起了邵紫荆和那大泉的情况。
“邵紫荆和凌芸杰结婚了,但最终还是离了。”
“怎么了?”
“说来话长。他和那大胡子都飞黄腾达了一阵子。”接着阙昕飞把邵紫荆和那大泉在“批林批孔”中,给江青写信的情况说了一通。“邵紫荆为了自己升官,最后竟把凌芸杰抛弃了。真不是玩艺儿,连一点人性都没有了。凌副司令把邵紫荆从一个小破站长一步步提拔当了团副政委,最后他却反咬一口。在批斗凌司令的会上,他大放厥词,大批岳父,编造出了十大罪状。”
黄嘉冰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声:“他受‘左’的影响太大了。那大胡子呢?”
“更惨,被炸死了。”阙昕飞说,“后来两人都当上了发射中心的常委,邵紫荆是政治部主任,那大泉是发射团副团长。在发射第一颗返回式卫星时,也不知那大胡子怎么鬼迷心窍了,竟然跑到发射塔旁边不到20米的地方看发射。那次发射失败,火箭卫星掉到发射场。一级火箭爆炸,把他的腿炸掉了,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这就是报应。”诸葛瑗媛幸灾乐祸地说,“他那个熊样,即使不死也得被清理出去。邵紫荆爬得够高了吧,你爸回来当司令后,整顿领导班子,把那些造反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清理出去了。邵紫荆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的一切职务,按连职转业。”
曾对邵紫荆略有同情的盖世华说:“邵紫荆最后很可怜。他是一个特有表现欲的人,锋芒毕露,处处张扬。争强好胜是他的优点,但过头了就成为他致命的缺点。我和桂懿香曾经劝过他,叫他把精力放在技术业务上,不要参加那么多政治活动。但他哪里听得进,结果爬得高摔得重。念他是我们的媒人,我和桂懿香去看过他,还想劝劝他。但见面后,他口口声声说是受到黄明辉的打击迫害,历史会还他一个公道。看他凶巴巴的架势,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再去看他时,人已经不知去向。”
黄嘉冰不解地问:“失踪了?”
“可不。”盖世华停了一会儿,神秘地说,“听说到河东喇嘛庙当和尚去了,有人在那里见过他。”
黄嘉冰哈哈大笑:“不可思议。原来嘴上天天挂着马列主义的无神论者,最后竟然当了和尚。阿弥陀佛!”
阙昕飞也不无伤感地说,“我们班一起来的10个同学中,卢大捷、木林森壮烈牺牲了。现在凌筱恬朝不保夕,汤耀宗为照顾凌筱恬而心力交瘁。那大胡子被炸死了,邵紫荆当了和尚。就剩下我们几个了。人生短暂,过眼烟云。所以啊,该干啥就赶紧干,不要到临死时才想起有哪件事还没干而遗憾。”
黄嘉冰听了阙昕飞一番高论,心中不禁升起一丝伤感。他看了看身边的老同学,叹了口气说:“你们已经成家立业,就我,要家没家,要业没业。”
桂懿香拉着诸葛瑗媛说:“瑗媛,听到没有?回去立即结婚。”
诸葛瑗媛红着脸说:“马上要执行任务,哪里顾得上结婚?”
盖世华说:“在部队结婚,没那么复杂,两人被子抱到一块,就结了,来个结婚任务两不误。怎么样?我来操持。要不你总说我不关心你。”
“说好了。”诸葛瑗媛对盖世华说,“回去后,你就给我申请房子。”
盖世华说:“一言为定。”
诸葛瑗媛乜了阙昕飞一眼,嘻嘻一笑,说:“你说了不算。人家是阙昕飞请回来的,还得看阙队长给不给面子。”
黄嘉冰疑惑地看着阙昕飞,问:“你请我回来?”
诸葛瑗媛说:“最近阙队长遇到了倒八辈子霉的事,中队一下子报销了17条人命……”
“啊!“黄嘉冰惊出一身冷汗,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阙昕飞把最近弹药库爆炸,二分队长和其他16名战士牺牲的血淋淋惨剧,毫无保留地对老同学说了。“这是我这辈子做的一件最不堪回首、最对不起中队的事。”
“怎么了?”黄嘉冰惊谔地说,“那又不是你的责任。”
“怎么能推卸自己的责任呢?安全措施不落实。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二分队一下子全瘫痪了。”阙昕飞低下头,沉痛地说,“要是我亲自带队就好了……”
桂懿香打断他的话,说:“你总是重复这句话。说得不好听点,要是你去,也一样报销。”
阙昕飞大声地说:“不。要是我去,绝对不会出事。”
诸葛瑗媛劝慰说:“不用自责了。今天你不是已经把黄嘉冰请回来了吗,你就给他交任务吧。结婚的事,我们放一放,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黄嘉冰望着阙昕飞说:“老同学,下令吧。叫我干啥?”
阙昕飞眼睛里闪动着感激的泪花,说:“到二分队当分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