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顿饭没有吃饱。

炊事班长把你们班的那盆菜端过来的时候,你只顾盯着菜盆瞧。

菜盆居然和你当兵前用过的那个搪瓷脸盆一模一样,白盆边上写着“为人民服务”,打头的那个字也掉了瓷,像是忘了疼的疮疤。你天天读着,天天在里边洗脸洗屁股,还搓你那痒得脱皮的脚丫子。

你这么愣神的时候,二桐用筷子捣响了他的茶缸底,他已经干完了一茶缸米饭,开始胜利地向第二茶缸挺进。

你恍然大悟,连忙追赶队伍。菜盆里的橄榄果很滑头,在你的筷子上打滚,你好不容易往茶缸里捞进了几个,就着米饭扒了两口,再抬头时,那菜盆居然已经空了。

你气愤得满脸通红,正要开口骂时,二桐已凑过来,把他的茶缸往你的茶缸里一倒,七八颗橄榄和两三片肥肉就滑进了你的缸子里。你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咧开嘴笑着,他的嘴在你的眼睛里也是一个搪着绿瓷的大茶缸……

李胜利——有——医生叫着你的名字的时候,二桐应声走了进去。

上——下——左——右——二桐站在视力表前,像交通警一样挥着手。

于是,你的体检通过了。

看不到县医院的三层楼了,你才掏出近视镜,架在鼻子上。

从上小学那天起,你就总是被安排坐在前三排,虽然你的个子很高,坐在你后面的人常常要向一旁伸出脑袋才能看到黑板。

送兵那天,大队支书套了牛车,亲自送你和二桐到县人武部。牛车吱吱地在山路上走,后面跟着你养的大黄狗和支书家的小花。

胜利,俺二桐有你相跟着一起到部队,俺就放心了。你这知青是识文断字的人,多照应你这个憨弟弟。

你明白,正因为支书不放心二桐一个人走,所以你才得以陪着走,命运正是这样突然在你的面前展开了一条脱离这穷乡僻壤的出路。你啃着支书递给你的烙饼,不停地点着头……

你的脑袋突然点了一下地,一颗圆橄榄从你嘴里很委屈地滚了出来。

丢,兵贵神速,李胜利,你这卵吃相就得不了胜利。

班长韦贵雄用脚掀了一下你的屁股。

是,兵贵神速。

新兵仔,在家有冇喂过猪仔?

报告班长,喂过十二头。

猪仔拱槽争食,拱得快才是好仔,你拱得太慢喽!

除了二桐,班里其他五个新兵仔全都望着你哈哈笑。他们都是会拱槽的猪仔,抢饱了还要嘲弄你。

你眯着眼瞧韦浦塘,这个烂仔和班长是广西上思的老乡,自然笑得特别响。

你儿时的记忆里永远拂着一段美丽的橄榄枝,那扁圆形的橄榄果也如美好的和平一样印在你的想象里。你没有想到盐水橄榄会这么难吃,你的战友会那么不和平地对待你,于是,眼前的委屈就像咸橄榄一样让人难以下咽了。

自从穿上军装那天起你就和忠实的近视眼镜分手了,正是从那以后不忠实的眼睛常常向你展示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此刻,你看到韦浦塘的前牙**悬着两颗盐水榄,嘴唇是炒出酱油色的嫩肉片……

你于是把茶缸中没有吃完的米饭全泼到了韦浦塘的脸上。

丢你个老母!

你听说过广西十万大山里出土匪,当那剽悍的阿塘扑上来时,你闪了一下,顺势用腿使了个骗马绊。阿塘在栽倒的瞬间山豹般地伸出前爪,在你的胸前抓了一把。

踉跄了一下,你差一点摔倒。用了一个霸王开弓式,你才站稳了。进县城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时,知青和农民发生冲突,你用一条两头包铁的冲担,打出了八面威风。你的名字和最髙指示一起,传遍了整个县城。

蛮夷之地的阿塘哪里晓得你的威名!

于是你决定让豹子知道一下黑熊的厉害,抡起的旋风掌和扫出的**山腿打得他连连跌扑c班长,他们打架啦。不许打,听见没有……新兵仔们嚷嚷着。班长韦贵雄一米八〇的身个矗在你的屁股后,你于是将身子半侧,你担心这个十万大山的另一头豹子过来拉偏架。

打,打,让他们打。班长的小眼睛晶亮亮的。

一班长。

到!

你们班搞什么鬼名堂,乱糟糟。

报告连长,我让新战士练练摔跤。

碎狗日的,你个韦贵雄倒是抓得紧。谁个厉害些?

是这个小李子?来,跟我比试比试。

在乡下你和老黄牛的弯角扳过腕子,此刻你像扳倒牛头一样,把连长的手腕一下子扭转了过去。

碎狗日的,是块坯子。连长拍着你的头,仿佛你的脑袋是个篮球,连长要把它拍起来,然后投出去。

一班长,要练去操场,以后不许在饭堂闹。连长走了。

你心里有点感激班长,他方才在连长面前保了你一下。

连长刚出去,班长就恶狠狠地在你屁股上踢了一脚。丢你个老母,以后不许欺负同志,听到没有?

是。你揉了揉被踢疼的尾骨,妈的,班长这家伙也拉老乡观念!你心中塞满被欺负的感觉。

那天晚点名之后,每个班分到了一盆荔枝,你们全班八个人围着盆蹲着吃。那是广东有名的“糯米籽”,肥白的荔枝肉里藏着一个米粒般小小的核。你和二桐两个北方人费神地剥着壳,老半天才塞进嘴里一颗。可是班长他们却像喧瓜籽一样,用门牙在皮壳上轻轻一碰,圆滚滚的荔枝肉就被吸进了他们嘴里。

丢,笨蛋。这样吃,这样……班长向你们表演吃荔枝的技巧。二桐的门牙往外翘,一咬,荔枝壳上就是个狗啃一样的大窟窿。丢,你瞧瞧韦浦塘怎么吃。阿塘每次队列训练时,都被班长叫出来表演正步走,你觉得这个十万大山的土匪迈起正步仿佛有十万只山猪正风尘仆仆地去掳掠山下的玉米地。阿塘正是如此这般地掠吞着肥白的荔枝肉。你和二桐永远望尘莫及。

你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嫉恨,你像是又在和阿塘比试摔跤,暗暗地和他標着吃。

你的肚子很不争气,不一会儿竟被荔枝肉塞饱了。你当然不能退下阵,白白让山猪这么撑着得胜鼓多吃多占。于是,你跑出去,营房后面那些马尾松都有点儿营养不良,你用手指掏了掏喉咙,就把那些肥美的荔枝肉都捐献给了它们。

一吐出来你就觉得肚子空了,你又饥肠辘辘地转回去参加大会战。这里,人人都打着饱嗝了,这其中包括阿塘,但你却仍旧吃得生气勃勃,弄得二桐目瞪口呆,而班长却拍着脸盆,大夸你着实有战斗力。

那天晚上,你在屁股后面掘开了一条暗渠,排泄物犹如泥石流一般不可遏止。你一次次地起来方便,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才沉沉人梦。

梦中的铜号声像是你插队的那架山里的野狼的嚎叫,你睁开眼,看到全班战士都跳了起来,慌手慌脚地打着背包。韦浦塘光着身子扯背包带,他裆里的那副家伙就悬在你眼前,浄狞得犹如野狼拖着晃来晃去的长舌头。

丢,紧急集合!李胜利,快起来——班长在你的肚皮上拍了一掌。这一拍,**和大肠里的东西抢先紧急集合,于是你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冲出了营房。

等你大便完了,再回去捆行装时,全连人马早已列成方阵,站在了月光如水的草坡上。

报告——连长听而不闻,就让你拖着七歪八扭的背包,孤零零呆在队列之外。

碎狗日的,用了八分钟!有了这八分钟,敌人早就摸上来,把我们剁剁包了扁食吃。我们守卫的是什么地方呀,这是五号警戒区。二次大战,日本人就是在这附近的海边登陆,经过这里攻占了广州城。你们抬起头,看看山那边的那块天,那一块天是不是亮得像蒋光头!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资本家的花花世界,香港不夜城……

你听到这里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用你那双高度近视眼向连长指的那块天望去。那块天在你眼里晶莹得犹如一块猪皮冻,忽然有美丽的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响。

你们看到没有,那是夜航机。我们的空军战友二十四小时警戒在我们的上空。同志呀,我们虽然是新组建的部队,却是一支最有光荣传统的部队,是林副统帅亲自把我们放在这里的……

血液开始在你的周身沸腾。你一到这个部队就听到了它那泣血的光荣史,它在朝鲜战场上拚光了最后一名战士,只剩下一个空番号。林彪曾为它题词:出思想、出干部、出英雄。

你暗暗下决心,它的出产这么丰富,那么它或许还能出一个李破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