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一来,连长董湘民就瘦,弄得指导员不得不半开玩笑地说他,老董,怎么回事,你可瘪成空弹壳了啊。哎哎,肚子不好,拉稀。那晚上就少拉几泡啦。

老广兵都说,韶关是条美人界。女人在韶关北,长得就像莲藕似的白嫩一过了韶关南,个个的脸就像干桂圆皮。连长老婆莲嫂是韶关北的湖南湘潭人,白净得像水搓过一般。莲嫂一来,全连都过节似的喜气洋洋。连长晓得当兵的心,让莲嫂一个班一个班地挨着给大家洗衣洗被单。

你最看不惯那些死乞白赖往莲嫂身边凑的人,莲嫂我帮你打水莲嫂我和你一块揉莲嫂我帮你去晾……,就像喵喵叫着想讨点腥吃的猫。轮到莲嫂给你们班洗的时候,你就故意淡淡地告诉她,谢谢,我的东西都已洗过了。

班长韦贵雄和你一样自爱,没拿一件东西去找莲嫂,你将他引为同道,大感快慰。那次你和黎小荔在伙房后接吻班长肯定是看到了,你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他谈话等着他告发等着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单独见你时眼睛就会促然地一低,仿佛犯错误的是他而不是你。你心中又感激又迷惑,他如此大度如此开明你对他真该另眼相看了。

韦浦塘自然是俗不可耐,围着莲嫂团团转着献殷勤,可是让你大不如意的却是二桐,他竟为了让莲嫂坐h他的马扎不坐阿塘的板凳而与阿塘争执不休,那是真真地让你为这个老乡而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了。

自从这小小的山头上多了个女人你就感到夜晚的空气里有一种甜腥腥的味道,让你遥遥地想起插队时每当弥漫这种气味的晚上狗就会出来拖什么肠子吃。班长,你闻,你闻吶。丢,胜利,冇味道啦,你是什么狗鼻子。二桐二桐你闻到了么?唏晞——胜利哥,有辣椒味,是莲嫂做的油泼辣子。湖南人爱辣椒,三个辣椒换一个老婆,咱弄一袋辣椒把莲嫂换来中不中?

别说了,别说了,熄灯号吹了老半天你们还不睡。班长打个大哈欠,你觉得小竹屋都被吹晃了。于是,你便在那晃动里昏沉沉地打瞌睡。蒙昽中,你听到有野兽的怪叫声,那声音像笑又像哭,时而尖利时而嘶哑,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你惶惑地睁开眼,那怪兽就在你的面前,有着熊的笨拙狐的妖媚狼的凶残。你伸手一推,那怪兽就倏然而退去得无影无踪。

班长班长,有狼叫哎!

丢,那是花脚狼,你个小童子鸡知道个卵。女人在**高兴了,也会叫也会哭。

韦贵雄含着个喇叭筒烟在抽,橘红的火头一闪一闪映得他那脸一明一暗。

你后来不知怎么就睡死了,吹起床号的时候你才发现班长全副武装地从哨岗上回来。他的铺位排在你的后面,那就是说晚间上岗他隔过了你,这种照顾使你大感过意不去。班长班长你看你,怎么不把我叫起来,真,真谢谢了。

那是二桐积极,昨晚上连站了三班岗。后来,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你转脸想谢二桐,他却颇尴尬地低下了头。

那天上午,连里让你们班派一个人出公差,韦贵雄就派了你。连部文书领着你脱着光脚下到湖里挖湖泥,然后你们像牛似的用蹄子把碎稻草与湖泥踩匀了,运到连部那排房后。

你懂得什么是保密么?文书严肃地望着你。

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不该说的就不说。你盯着文书那张档案袋一样庄重的脸,你知道文书这个头衔本身就象征着机密,全连每个战士的档案都装在他那个绿铁皮箱子里。

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保守党的机密,慎之又慎。今天你在这里看到的,就当没有看听到的,就当没有听。

是,没有看,没有听。

那么好,我们现在开始补墙。

你一走近后墙根就大大地惊讶了,那后墙上像是被穿甲弹打过一般,东一个透风眼西一个漏光洞3你把眼睛贴上去,连长那间小小的卧室便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看到连长的老婆捂着脸趴在小桌上,对面的指导员像捂着脸一般双手捂着个大茶缸。他们的脑袋上方挺热闹,五花八门地悬着白胸罩花裤衩小手帕,还有触目惊心的月经带……

一块绿布时而晃过来遮住了小洞,时而晃过去又把小洞打开。你换了另一个小洞才看明白,原来那是连长的屁股。

碎狗日的这还了得,把嘴巴都伸到老子裤裆里啦!上个礼拜在连部门口的铁丝上丢了两个花裤衩个胸罩,这两天把老子的后墙掏成了马蜂窝。再弄下去,我看有人敢往老子的**爬了!

老董,冷静,冷静些嘛。给你加岗,在连部再加一个岗怎么样?

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问题只怕就出在这些岗哨上。再加岗,看不把前墙也捅成马蜂窝。

李胜利,老看什么,看什么,还不快糊你的窟窿。文书用泥手捣捣你的屁股,你回头出个怪相,哧地笑了。你顺手抓了一团泥,堵住了那个观察孔。你们这支新组建的部队全驻扎在临时搭起的营房里,葵叶做顶,稻草和泥巴往竹架上一糊就成了墙。在这种墙上打个洞,只须用刺刀捅捅就是了。

每糊一个洞之前,你都要趴在上面看一看。你不能不佩服打洞人的匠心,这些洞取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向,依靠这些洞眼,连长卧室的**床下角角落落无不尽收眼底。

完工的时候,文书又特意叮嘱你,保密,注意保密呀。

你把这个秘密只保守了十分钟,一见到二桐,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和他分享。二桐,你知道我出的啥公差?操,堵窟窿,连长那屋的后墙上让人捅得都是洞。

是,是真哩?二桐的表情有些惶然。

你对二桐披露如此重大的秘密他居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这使你颇为不快。于是你用断然的n吻说,他妈的那都是哨兵干的事,他妈的用刺刀捅的。

你咋知道是哨兵,你咋知道用的是剌刀:?你在跟前,你看见了?!

你愣住了。

二桐的脖子涨得老粗,满脸猪肝色,那种倔头倔脑要和你一争短长的模样是你从来不曾见过的。

是,当然是哨——说到这里,你突然停住口。

昨天晚上二桐也站了岗!

于是,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你们俩都没有再说话。

可是,连部那边却人声鼎沸,笑声不断。炊事班长往那里送了几个菜,还有一瓶酒,据说那天是连长老婆的生日,团里的几个湖南湘潭老乡和附近樟木机场的老乡都来了。机场的那个老乡你见过几回,据说是个飞行员,他长得很像电影演员王心刚,于是他便让你的心里装满了双倍的羡慕。

仿佛是特意要为莲嫂贺生日似的,那一晚团部安排了电影。直到全连集合之前,连长那边才散场。连长是必须去的,因为要带队,莲嫂说是不能去了,因为被人灌了几杯。大家都排在连部前听连长整队时,正好莲嫂送那位飞行员老乡出来。喝了酒的莲嫂脸上的风景美不胜收,连长喊了向左看齐,全连的脑袋瓜却不约而同地扭到了右边,弄得连长也只好扑哧笑笑,赶紧率队一走了之。

那一晚要演的电影或是《地道战》或是《列宁在一九一八》。

两部片子你们都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但是所有的人都依然像第一次来看电影一样欢欣鼓舞。聚在一起看电影本身就是盛大的节日,且不管那节日会有什么内容。

连长连吼了三次,坐下!你们才让一群小马扎放下的声音整然有序,于是开始拉歌,比比哪个连队的嗓门大哪个连队吼得野,哪个连队就压倒了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你们连的位置那一次被排在了全团的最外边,周围全是土八路姑娘媳妇喳喳着老头老太哼哼着光屁股“细路仔”身上发散着刺鼻的水腥味。

借着银幕对光时的亮,你在土八路群中寻找着黎小荔,你终于看到了她的脸你也看到了妇女队长的脸可是她们却没有发现你你知道那是因为你完全淹没在了一片绿海里。

团宣传股长在麦克风里的声音有些像高枝上的知了,同志们,今晚是军首长派的电影队来慰问我们,有两部片子可供大家挑选。大家想看《地道战》,还是要看《列宁在十月》呀?

《列宁在十月》——!大兵们山呼海啸一般喊,然后全场便响起会心的轰笑。托列宁的福,大家可以在银幕上看到一段近乎光屁股的芭蕾舞,这自然是难得的快事。你每次看这部电影总是十二分的投人,你喜欢那个小胡子卫队长用小梳子梳头的动作也喜欢一大群人乱轰轰地攻进冬宫。你每次都会沉入角色里,仿佛你是阿芙乐尔的水兵用大炮把房子轰得摇摇晃晃于是历史写进了你你就是历史了……

电影开始之后那大草坪就静得像是一头睡着的叫驴,演到剧场里小天鹅们翩翩出场时,你觉得全场都屏住了呼吸那感觉就像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瞄准、击发,顷刻间那群嫩得像菜薹一样的小天鹅们就要变成枪下的猎物。于是,有一双手伸出来保护野生动物了,那双手遮在放映机镜头上,顿时挡住了无数瞄准的眼……

你听到了粗重的喘息,睡着的叫驴苏醒了,它响亮地叫起来,显出一派吃饱了青草之后的精力过剩的冲动。

可是那双手依旧遮在银幕上,犹如一只从天而降的怪鸟,展开羽翼遮住了天空。

怪影闪动的银幕后面响着音乐和人物对话声,你知道那是演到天鹅独舞了,美丽的天鹅要和王子表达爱情,有亲吻有拥抱还要伸直一条光溜溜的腿把屁股旋转三百六十度。

可是,只有怪鸟没有天鹅。

等怪鸟终于飞走之后,俄国的无产阶级已经冲上了舞台,再不许资产阶级在那里演出了。

你那一刻心中充满了感慨,忍不住想和二桐聊一聊。你回过头去,可是,身后二桐的小马扎却空着,你只看到韦浦塘那张丧气至极的脸。

等到二桐终于回到小马扎上坐下,列宁已经来到冬宫发表演说,十月革命已经取得了胜利。

干什么去了?你顺嘴问道。

拉、拉屎。

一泡臭屎拉得真长,你在心里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