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利,好样的。没什么要紧,这就是洗礼。我在越南第一次看到打下来的飞行员烧得像只烤鸡,也是三天吃不进饭,恨不得把肠子肚子都吐出去。'连长拍着你的脑袋,你躺在担架上,偏转身子,不停地吐、吐。

只好把你送回了连队营房,由你和留守的两个病号一起呆在那空****的山头上。已经是第四天了,还没有抓到韦贵雄。军侦察营在樟木峰下的一个村子里发现了线索,警犬绕着一户人家的茅坑狂吠,在臭茅坑里一掏,掏出了四颗手榴弹!那一家的老太婆只好招认,是有一个军人来过她们这里,用一块手表换了一套便装。于是,各部队继续围山搜索,交通要道仍旧封锁着。首长指示,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那天早上,你给两个病号送了饭之后,独自蹲在伙房里正吃得香。你忽然觉得汤碗里有一个怪影在晃动,一抬头,饭碗“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韦贵雄!

他穿着黑色的布褂和大裆裤,头上扣着草帽,若不是那双眼睛,你几乎认不出他。他一言不发地站着,乌黑的冲锋枪口正对着!你。

班,班长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苦笑着用手抹了一抹脸。丢,胜利,你还认得出我?我知道,我反正是没处跑的,我就让你抓住我算了,丟你老母,你会立功提升啦。

你担心这只是个花招,他可能还有别的武器,或者趁你弯腰低头时一脚踢翻了你。你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捡枪,他却突然冲过来,拾起地上的铁瓷碗,没命地往嘴里扒着米饭坨子……

你就是从那一刻起,成了抓捕逃犯的英雄。

你和两个病号把韦贵雄押进炊事班的库房不久,韦贵雄提出想要一面镜子照照脸。于是,你给他找了一面小圆镜。

你在门外站着岗,忽然听到库房里传出惨烈的嚎叫,那声音犹如野狼被猎手布下的兽夹卡了爪子。你推门冲进去,只见韦贵雄抱着下部滚在地上,粘热的血从指缝间涌出,他的面孔可怕地扭歪了……

原来他用碎镜片割掉了剩下的那个独卵蛋。

你,你怎么这样?你会死的——你赶忙用战备急救包为他包扎。

丢,没那么容易死,割了卵蛋的太监都、都活着。我早、早割了就好。

他的脸上挂着惨白的笑。

连队当天下午拉回了营房,若不是台风来袭,当晚就该将韦贵雄解送师部。那是在南太平洋生成的第二号台风,袭击了菲律宾后在珠江口登陆。狂风挟着暴雨鼓噪了一下午,黄昏时分,整个五号警戒区水天一色,变作一片汪洋。

你和二桐奉命在连队东南角的独立小屋里看守韦贵雄,你透过窗户惊恐地发现,地面上的水越来越高,平时看得到的许多小山头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水已经漫上了你们的小屋,你们的膝盖开始浸在水里。

湖,这里要变成大湖了!你紧张地喃喃自语。

丢,这儿本来就是湖。韦贵雄怪异地笑。

会、会淹了咱们么?二桐鼻尖上的雀斑被汗水淹没了。

会、会的。如果所有的闸门都打开,或许——可是,没有命令。

你向左前方望了望,一号水闸的小屋像伏在湖岸边的一只乌龟。你再回望连队,那一排排葵叶房差不多完全隐没在了雨幕和夜色里。胜利,有、有人。二桐指给你看,你果然看到有一个黑影从水里爬到了你们的小屋前。快,快通知你们连长,师部命令,立刻打开一号闸放水!

营部通讯员在泥水里滚得已不见人形,十二级台风和大暴雨里,真不知他是怎么摸过来的。电话线路多处中断,他还要去往其他连队。

营部通讯员一离开,你当即也冲出小屋,向连部的方向走去。那不是走,一出门你就被风刮倒在地,好像天上有一只手压着你,你再直不起腰。你泥鳅似的在地上爬,天已经完全黑透,暴雨狂风中你压根看不到连部的葵叶房。你渐渐恐惧地想到,这样爬下去你或许会离连部愈来愈远,而最终迷失在黑茫茫的湖水里。

你又掉头折了回去。

怎么办?你和二桐焦灼地商量。

丟,直接到一号水闸啦。从这里出去不远就是堤坝,顺着堤坝爬,就能爬到一号水闸房。

韦贵雄说。

你和二桐觉得的确只有这么做。你拿出一条粗麻绳,走到韦贵雄面前说,得把你捆紧在椅子上了,这是我的职责。

丢,你们觉得我还会跑么?我看,你们最好是带着我一起去,电力供应中断了,开启闸门要靠人力,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也许就决定了成败。

好了,我们带着他走。

你决断地挥挥手。

在堤岸上爬行的时候,你想到将来要发明一种笤帚,笤帚把就是一个鼓风机。那一刻你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风更有清扫力了,你们三个人互相拉紧了手连成一体,拚命贴在地上才没有被风卷下堤坝。

撞开一号闸房的门,你第一个扑在闸门的纹盘上。你用尽力气转那绞把,可是它却纹丝不动。韦贵雄说得对,人力绞盘长期不用,显然是生了锈。

二桐随后靠过来,和你一起转那绞把。绞把只是晃了晃,然后又顽固地停住。当韦贵雄也参加进来时,绞盘先是吱吱扭扭地响了一阵,随后慢慢地转了。

你觉得身上的每根筋都缠在了绞盘上,当闸门终于开启,闸房在怒吼的水流上颤动的时候,你们三个全都筋疲力尽地伏在绞盘上,浑如和那钢铁的绞盘化为了一体。

雷雨中,你们又一起离开闸房。站在闸房外低矮的铁栏前,满耳都是水流的撞击声,它们拍着你的心,让你的心犹如鼙鼓似的充溢着得胜的狂傲。

电光一闪,你蓦地看到韦贵雄站在一处断折的铁栏前。喂,让开!——你大喊一声。闪电熄灭了,你没有听到回答。

雷电又一次炸响,那断折的铁栏处已是空空的。你在喧闹的水流中看到了韦贵雄的脸,他甚至向你眨了眨眼,脸上带出个惨白的笑。强大的漩涡一卷,他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永远看不透五号警戒区。

你不知道那么多水是怎么来的又怎么去了,樟木峰青翠五号警戒区的天碧蓝,发生过的一切仿佛只是虚妄。

真实的是对你的嘉奖和任命,你成了炮二连一班长。

同志们,革命战士要时刻保持髙度的警惕性。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儿天天上少了什么?

队列里没有人回答连长的话。

你确实不知道少了什么,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太阳依旧挂在脑袋顶上。

嘿嘿,你们没有发现,这几天天上少了飞机么!

连长神秘地露出一丝笑,旋即又板正了脸。

你这才恍然地忆起,这些天头上好像真的没了嗡嗡声。

你听师部的一个老乡透了点儿气,最上面似乎是有个什么人跑了。这事不让说,师参谋长开完会回家给老婆说了几句什么,立刻被停了职。你算算那时间,差不多就是在黎小荔和韦贵雄跑的那几天。

连长宣布命令,你们部队将接管附近各个机场,封锁跑道,禁止起飞。违禁的飞机,起飞一架,打落一架……

听完这命令,一种熟透的恐惧从深层绽裂开,于是你像石榴一样傻呵呵地咧开了嘴,再也合不上。

你是第一次进机场。

开进去的时候,你的半自动步枪上了膛。你觉得你在枪膛里憋得很,一不留神就会大叫大嚷着跳出来。

每一条跑道都堵上了高炮牵引车,隔一段距离摆一辆,像是飞机们要参加跨栏赛。

37炮、75炮们全都脱掉炮衣,**着膀子,严阵以待。

你看到一群飞行员走过去了,你想到连长的那个湖南湘潭老乡也该在队列里。他那次到你们连给连长老婆贺生日时,你对他那张王心刚一样英俊的脸留有深刻的印象。你真不敢想,37炮弹打上去会是什么样。

太阳晒着你,你有点儿恶心,有点儿眩晕。

你望望那边的停机坪,一群银色的大鸟栖在那儿,仿佛那边是过冬栖息的湖。

黎小荔要走,韦贵雄要走,那个什么人要走。它们都要飞走,要飞,要飞,要飞……

抬起头,你忽然在天上发现了目标!

“飞机只要一分钟就过去了,”——你想起连长说过的这句话。

谁敢贻误战机?!

发现目标,距离两千一,速度一百五……

你呼喊着,指挥你们班的那门37炮3二桐摇动手轮,脚踩变速踏板,拼命地打着方向机。五炮手韦蒲塘和大宝飞快地装弹——“嘭”,那是一声枪响。

在最后一刻,你没有发出开炮命令,却用半自动步枪打伤了你自己。

当年十二月,你提前复员。

自伤之后,你被送进医院,他们曾对你的身体做了全面检查,当然包括你的眼睛。他们对你的视力如此之差大感惊异。

他们认为当时你也许什么都没看到,也许,看到的只是一只飞来飞去的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