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那天,坐在一楼大会议厅里,每个人都觉出憋闷了。这大楼的中心空调设备一定是出了毛病,弄得人人都不敢张嘴,就像在水底下憋着那口气,生怕一泄掉了,就变成咕噜噜灌满水的破皮球。
果然有小溪潺潺地流向脚边,载着金黄色的落叶和残红未褪的花朵,整个会议厅里便渐渐弥漫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气息。
忽听服务员在走廊里惊天动地地喊:“下水道冒水了,大家快来帮忙呀——”
于是,人人都明白在自己脚边缠绵不去、流淌不息的是什么了。
“堵着,堵着那下水道!”有人喊。
“疏导,用竹片捅,用铁丝捣……”骆会长指指点点。
疏导怕是来不及了,大家全都拿出抢险防汛的劲头,奔将出去,用**的枕头、毛巾之类就便器材,七手八脚地堵死了每个房间里的抽水马桶、澡盆和洗脸池的下水道。
于是,会议移在二楼会议厅里进行。
又是潺潺的溪流在脚边唱歌,载着金黄色的落叶和残红未褪的花朵……
发一声喊,大家又在二搂抢险。
于是,会议改在三楼会议厅里举行c上到顶层七楼了。
堵死了七楼的下水道,大家喘着气,仿佛刚刚堵完了七条黄河。黄河已经是地上河了,这下水道的出口也已经到了天上,再决口了怎么办?
“妈的,真怪,这楼!”罗梓说。
“这楼,妈的,真怪!”吴明应和着。
会议的中心议题变成讨论这楼的怪处了。
“阿哥阿姐阿弟阿妹们,你们现在才发现事情古怪么?咋天晚上,我和榴红就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看到怪物,看到阿怪了!”榆青神情忧郁地说。
“噢——”罗梓怪叫了一声榆同胞该不是患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吧?”
“你应该检查一下有没有得了怀疑性偏执狂,”榆青愤然地赐给了罗梓一个难得的注视,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昨晚,我们在一楼自己的房间睡觉,半夜里被哗哗的水声惊醒了。我们发现那水是从卫生间里流出来的,抽水马桶汩汩地冒着水,变成了一眼喷泉。当然,我们只有先堵上它。桶刷和毛巾让我们挺顺利地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可是天快亮时,水又响起来了。我们到卫生间里一瞧,啊噢!抽水马桶又变成了喷水池。一个怪物,阿怪,就在那喷泉上跳舞!塞马桶的毛巾顶在它脑袋上,旋转成一把撑开的伞,脚下的水随着它的跳跳蹦蹦,也一起一落哩!”
“啊哈,阿怪长得什么样?是不是也有一双玻璃弹子似的大眼睛和一头丛林似的长发呀?”罗梓依旧打趣。
“它长了一个骡子一样的大长脑袋!”榆青嗔怒了。
“它是这样的,无色、透明,像是显微镜下的单核细胞。那细胞液却是不安分的,嗯,怎么说呢,氢气球里的氢气,要鼓胀,要飞升……”榴红玲珑的牙齿间流出了一个镶着科学花边的美丽的故事。
这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既然不可思议的魔楼上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么什么事情也都还会发生。
“大家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只要阿怪在,每个房间里的下水道都有决口的可能。我说,咱们还是都回房间去,看好各自的下水道吧。”榆青郑重提议。
大家也都实在无心规规矩矩地坐下去了,于是顷刻间作鸟兽散。弄得骆会长无可奈何地直叹气。
吴明真惋惜自己的那篇论文。
那是他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写成的,本打算在这次会上抛出来,把众人炸几个前滚翻。现在看来只好库存积压了。
吴明一边叹着气,一边孤芳自赏地翻开那论文来读。忽而便有些冲动,忽而便觉得嗓子发痒,有万千虫子在爬,呼呼噜噜地有东西涌上来。阿怪!——那家伙不就在眼前跳么?果然像显微镜下不安分的大细胞,一兜清亮亮的水在半透明的薄膜里东冲西撞,于是它便一刻不停地变幻着捉摸不定的形体……
它跳上去了。
喉咙口便啤酒罐似的翻涌着。
它跳下来了。
喉咙口像有泥鳅滑进了洞。
倏尔,它狂热地跳个不停,吴明慌慌张张把手绡塞进了嘴里。那手绢即刻弹射出来,他只得谋杀似地用指头狠狠地按,前赴后继地又塞进了一个口罩两只袜子。
阿怪再没出现,它被塞住了。
那天晚上是阴历八月十五,在顶层阳台上开晚会。
月亮真圆,圆得像一张被人拍扁的饼,月光就像撒下来的盐。
吴明一点儿也不想吃桌上的月饼,就像他一点儿也不想看这个七拼八凑的杂耍团在这儿耍把式一样。可是月饼依旧摆在面前,所以杂耍依旧要看。
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被砸碎的不是手表,而是被偷换下来的空香脂盒宝剑并没有刺进喉咙里,剑身已悄悄缩了回去;你永远不可能揪住这个演员的头发,因为黑幕遮过来的时候,所有秘不示人的动作都在幕后完成了……
而这一切全都是优秀的“保留节目”!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出来演给人们看。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看腻了,听腻了,却还要在这里静静地坐着,甚至还要鼓掌、喝彩。
阴历十五,是涨潮的日子。狂放的海浪会由着性子鼓噪起来,不顾一切地颠**着,扑向森严壁垒的堤岸。
他是宇宙的产儿,宇宙的规律支配着他,那潮汐现象引动了他的体液,潮水在他胸中鼓**,冲决而出他又看到阿怪了,这精灵兴高采烈地蹦跳着,像孩子似的打起了“马车轱辘”。不知怎么回事,吴明的手脚也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一个侧翻连着一个侧翻。他变做一个旋转的轮辐,在众目睽睽下滚动着。
“噢——!”欢呼声响过,掌声便像鞭子一般将他抽得愈发疯狂。桌子和椅子是被撞开的栅栏,许多人蹿将出来,“打马车轱辘”、“拿大顶”、“蛙跳”、“斗鸡”……
那演出被冲了。
被冲掉的还有榆青和榴红精心准备的节目:意念传导二重唱。据说不用嘴巴发声,只需通过心理传导,便可让人们听到她们的曼声妙语。吴明理所当然地激起了她们的不满及愿意与她俩不满在一起的人们的不满。四下里都议论着吴明昨晚的失态,说他很有些谵妄型躁狂症的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