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喜欢搬家,马蜂喜欢分窝,李律却喜欢开会,即便是宾馆房间里的小聚会。

国际上不就是因为有了奥林匹克大会,才比出了到底谁蹦得高,到底谁甩得远,到底谁游得快么?博览会、拉力赛、金象奖……是骡子是马,得拉到一块儿遛。

巴甫洛夫算什么玩艺儿?勤勤恳恳的家犬饲养员罢了,可是至今还有那么多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傻呵呵地看俄罗斯牧羊犬的嘴里是怎么淌出哈拉子的,并且像坚信耶稣是上帝的嫡生公子一样坚信这才是惟一正确、正统的学说,而别的全是异端和江湖术。

詹姆斯只不过是一把破旧的铁锹,在人身上曲曲弯弯地掘出沟槽,让“意识”像水一样在沟槽里流动。现在却依旧有人仿制破铁锹,依旧到处挖沟,淙淙有声地宣称他们的意识在四处流动,而且流出了新意……

瓦特生在心理学界本来就是个侏儒,根据染色体遗传学原理中国的瓦特生也只能是个小矮子!放弃意识而只描述行为,用“动作流”代替“意识流”,于是便有了中国当代的“较大的白鼠和较慢的计算机”们。

先生们,还是把眼光收回到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够让你们眼前出现一摞子地平线的!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有那么多古墓,够你们几辈子挖掘考察的。宇宙古老不古老?就是这古老的宇宙已囊括八极,包罗万象。就是在这宇宙之最有生机之星球上之最古老之国度里,诞生过一个至圣至美的伟人——孔子。夹着淘金者的狂热去寻一寻吧,把我们的几辈子都用进去也寻不完他的踪迹。他博大精深,他源远流长,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李律斜倚在沙发床头上,斜睨着屋里的芸芸众生。他忽然想到去年去曲阜拜孔庙时,曾登了一回泰山,“一览众山小”,此情此景依然。

吴明蜷缩在沙发里,完全是一只“较大的白鼠”。可笑的是,白鼠还要以吱吱的叫声来哗众取宠。“我认为,惟一能表现出人类心理的是行为,因此,心理学归根结底是研究行为的科学——”

“你研究过阉猪么?阉猪的一切心理活动无不依从着一种独立的、盲目的、单纯按照快乐原则追求满足的生物冲动力,”罗梓那张磨槽似的大嘴里戛然有声,像嚼着生红薯蛋儿,“因此,心理学实质上是一种生命动力学!”

……

李律不能不说话了,真正有价值的甘霖总是在大喊大叫的雷和浮躁不定的风都登台表演、做过铺垫之后,才不慌不忙地出场。

“诸位去过曲阜么?哦,那片古木森然,碑石遍地的孔林!站立在那里,你就像站在周口店猿人的洞穴和敦煌石窟的壁画前一般。‘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你会反差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你会清醒地看到自己在它面前永远是儿子和孙子。诸位看过孔庙的祭孔仪式么?唔,无数支金唢呐一起吹响,无数面铜锣和皮鼓一起敲动,旗幡飞扬,瑞气四生,你会一下子被带到了往古,你会在宏大深邃的古文化的尊严面前两膝发软,跪倒膜拜,热泪涌流……”

李律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发热了,两膝也有些发软。可是,吴明恰恰就在这时两腿挺直地站起来,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罗梓也完全不顾及李律方才那番富有感情色彩的叙述所造出的肃穆庄严的氛围,极不合时宜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李律一下子失去了心理平衡,语调变得颇不合温良恭俭让的孔训,激烈得犹如开水壶嘴的喧嚣。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又说了些什么;最有民族性的才最有国际性最局限于一隅的恰恰最能代表广阔的世界;只有深厚的往古才能战胜浮浅的当代;只有孔夫子才能征服巴甫洛夫和弗洛伊德……

众人默然。

征服李律的是电话铃声。

——喂,我是李律。什么?……噢,德意志,还有,美利坚,心理学会联合考察团!要见我?……很佩服我?仰慕已久?哪里哪里,互相切磋,互相交流,互相促进嘛。当然,当然,不忙,不忙,现在就有时间。你们安排时间和地点吧。什么?已经来了,就在宾馆礼堂二楼左侧小会议室里!好,好,请稍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马上就去,就去。

放下电话,李律灿烂成了一朵鸡冠花。

他挺起腰,再一次俯瞰了坐在沙发里和歪在**的芸芸众生们,像吸着鼻烟一般慢悠悠地说:“诸位,失陪了,联邦德国和美国的心理学同行们点名要会会我,我只得去应酬一下。”

那不啻是一声发令枪响,众人都惊呆了。而那枪声是只为他-个人发出的,他一起跑就无可置疑地获得了冠军,众人只能眼巴巴地看他昂首前冲。

他换上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对襟褂和宽松的挽裆裤,脚踩方口布鞋,飘然而去了。

微风拂面,他箄得好舒服。‘庭院里的美人蕉摇摇曳曳,很有些搔首弄姿、争宠献媚的味道。他却不屑地汲了一口痰,很潇洒地抛了过去。他觉得这美人蕉很像《心理学研究》杂志社最年轻的那个女编辑,以往当李律注视她的时候,她总是悝吝地不思回报,而且每每用不署名的娟秀的字体残忍地将李律的一篇篇论文发还回家。可是,此刻她却嫣然笑着,像貂婵贴近吕布一般狐媚,“请将你与西德和美国学者交谈的内容整理一下交给我们刊物发表。拜托了,别忘了,稿子直接给我——”

那是一个能将勇敢的苍绳粘死在蜜里的笑,李律只眨了眨眼皮,便将那笑扼断。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株老铁树在向他点头哈腰了。铁树是很少弯腰的,总是煞有介事地站成一稂极有身份的旗杆,让人对他脑袋顶上抖擞的那块布鞠躬参拜。心理学会的钱副秘书长也是这般气宇轩昂,也是这般老得浑身皮肤都披上了鳞块,像吃了太多蚂蚁的穿山甲,一张开嘴,喉咙里就泛蚁酸。海关检疫人员居然能允许他漂洋过海,飞度关山,到五洲四海去净化空气,真让人不可思议。而他每次出行,或带榆青去看埃佛尔铁塔,或携榴红去坐威尼斯游船,从来不曾想到身边若跟着李律,登高时犯了心脏病,李律能当当担架,落水时李律亦能充做救生圈。

李律此番是决计不带钱副秘书长去的,即便他将旗杆似的身板弯成裤腰带。当然,美国方面的邀请和西德方面的邀请或许还要钱副秘书长在什么东西上签个字,但他想必不敢从中作梗。摩天大楼爬不爬无所谓,一定要去看一看迪斯尼乐园。纽约的大商场转一转,最好能考察一下那类会产生微妙的心理冲动的酒吧间。西德的皮鞋不错,所以当年希特勒的大兵们咚咚啪啪地踏烂了半个世界。汉堡包不可不尝,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正宗味……

李律一边甜津津地品着舌下涌出的口沫,一边踏上了礼堂二楼左侧的台阶。果然,小会议室里嗡嗡地传出谈笑声,犹如1箱兴高采烈的蜜蜂。李律幸福得心慌腿软,用两个厚厚的手掌扑在门上。熊在嗅到蜜源的时候想必就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扑过去的,于是那门豁然洞开。

“……西德,美,美国——?”李律站稳后才发现这里没有一个人的鼻子高如落基山脉,眼珠亦不曾蓝如多瑙河。

原来这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工作人员在举行有奖知识竞赛!

李律回到宾馆房间里的时候,罗梓他们还呆在那里,等着他的新闻发布会。

“怎么样?——”吴明率先发问,“你对方才的会见,有什么感受?”

李律最深的感受就是吴明不久前直挺着两腿离去和此刻又弯着膝盖坐在这里。他那双眼盯过来,犹如一把要在伤口里探究出脓血的闪闪发亮的镊子。

李律自然掩饰、抵挡着。“美国——嗜,浅薄历史上长出的浅薄的草。德意志嘛——唉,弹丸之地上生出的弹丸气魄……”

他侃侃地谈着,仿佛第三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他成功地击溃了美利坚合众国与联邦德国的联合进攻。

然而,他很快便感到自己在渐渐瘪下去,在那把镊子的戳捣下他溃破了,流着脓水…”?他再也忍受不了吴明的注视,便借口说要接受某记者的采访,旋即离去。

他乘电梯直达顶层七楼,才觉得终于脱离了那个浑浊的尘世,呼吸才轉稍峒畅了一些。坐在厅道里的沙发上,他以最正常的心理活动方式推断出吴明方才是心理变态。对于所羡慕而达不到的目的,采取“酸葡萄主义”的嘲弄。可卑的嫉妒,嫉妒心使他打了匿名电话来捉弄我P可耻的背叛,忘恩负义,忘记了深夜里是谁忠实地护卫着他去闯龙潭虎穴!哦,心理防御机制的移换方式,把“伊特”押欲望驱动引向一个代替者。一个懦弱的儿童因为不能去攻击父亲便转而做一个殴打伙伴的暴徒……

“道不同不相为谋”呵,然而怎能卑劣以至如此?

李律愤怒得眼球不停地震颤,那眼前竟蒙起了一层翳。那翳是半透明的,犹如陕西人吃的凉皮儿。凉皮儿没有腿脚,却在半空中跳来跳去——噢,阿怪!

李律扑蝴蝶似的想要捉住它,它却轻巧地一闪,躲到了茶几上的电话机旁。于是,李律情不自禁地拿起了话筒。

张墨雀、刘紫猫、李青梅、赵碧桃、王美丽、钱苗条……

李律拨通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以吴明的名义,约她们或去公园、或下饭馆、或钻树林、或进影院。总之,男女幽会时可以去与不可以去的地方他都点到了;男女幽会时必定要说与必定不应该说的话他都说了。

那一夜,他睡了一个平生最惬意的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