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可以将这四种神话作一番更仔细的对比了。

首先,我们可以把日本神话和中国神话看作一个大类,称为“远东神话模式”;把希腊神话和犹太神话看作另一个大类,称为“远西神话模式”。这两种模式按照神、自然、人三者的关系而有如下区别:

(1)在人、神关系上,远东的神虽然是至高无上的,但却是以人为目的、为人服务的,神总是首先引起人道德上的崇敬和爱戴;远西的神则并不以人为目的,也不为人服务,但却具有无上的威力,因此神首先引起人对力量的恐惧感,人将一切都托付于命运和神的好意。

(2)在神和自然的关系上,“远东神话模式”中的自然界总是神的恩惠的象征,因为它是经过神的改造而适于人生存的,神并不用自然界作为单纯的惩罚工具;在“远西神话模式”中,自然界是神的威力和万能的象征,它是神所交代的义务或惩罚的工具(雷电、洪水)。

(3)因此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上,“远东神话模式”中的自然界是亲切的、日常的,它本身并不神秘,是可以按人的意志来改造的;“远西神话模式”中的自然界则充满了令人恐惧的奇迹和灾异,具有分裂的面貌:它要么代表神的权力和力量,带有非日常的神圣性;要么则是对神的叛逆,因而带有罪恶的色彩,因此人在自然面前是小心翼翼的、陌生的。

其次,我们还可以看出,这四种神话又各自有其不能纳入任何一个模式中去的个性特点:

(1)除犹太一神教无从谈神的血缘关系外,其他三种神话都谈及神的血缘(神统)。中国人讲神统是为了排定其尊卑次序,血缘关系是等级关系的基础;希腊人讲神统是为了把握历史线索,等级关系来自血缘却不受血缘关系的限制(儿子可以比父亲更尊贵);唯独日本神话是先有支配关系,后来这种等级支配关系才体现为血缘关系。

(2)所有这四种神话中都有“天尊地卑”的观念。但中国神话最初的神处于天地之间,死后也化为天地之间的万物,后来的神才专门选择天上作为自己的住所,祖先比天更尊贵;犹太神话中神最初在天地之外,《旧约》中上帝的一切奇迹和惩罚都是从天上降下的,但并未说明上帝住在天上,“天堂”的概念是《新约》中才明确的;希腊神话中天(乌剌诺斯)是地(该亚)的儿子,后又成为她的丈夫,天压迫地,但天神可以被其他天神所推翻取代,无绝对的尊严;只有日本神话,一开始只有天而没有地,天既是时间上最先,又是空间上最高,因此又是地位上最尊的,天之御中主神是一个没有任何作为,又永恒不变的神,除了“命令”外,他没有做过任何事。只有日本神话,把天奉为绝对的尊严。

(3)创世的过程:

中国:混沌——天、地——万物——人。

希腊:混沌——地(黑暗、爱、地狱、黑夜)——天、海、时序——提坦神族——新神、人。

犹太:无——地、水、黑暗、光——气、天——海与陆、植物——天体——动物、人。

日本:天——地、水——岛——与人生活有关之诸神。

日本神话尽管一开始就提到神为了人的生存而改造世界,但一直没有“造人”的传说,这是独一无二的。

(4)创世的方式:

中国神话是通过神的劳动,将世界改造成适于人生存的基本结构;

希腊神话是通过神的生育繁殖,产生了人类所见到的世界结构;

犹太神话是通过神的意志和万能,变出了包括人类在内的世界结构;

日本神话是通过神的指令和授权,将世界调节成为适于人类生存的结构。说“调节”是因为,它虽然也是“改造”世界,但不像盘古开天地那样是世界变化的最初动力,而只是在世界已发生了变化,有了天地之分、有了地面的飘浮和凝固的情况下,对这一变化过程加以控制和调整。

从上述四种神话的比较中,我们可以引出这四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民族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所形成起来的民族精神的基因结构,这正是有待于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