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的《舞会》写了一个平凡的故事,一个老而又老的题目——一个少女和一个青年的邂逅。但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持久、动人和无法抹掉的。
女人都有自己的美丽青春,有自己少女时代美好的憧憬和向往。但对自己少女时代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却并不都是同样强烈的。有的人不过是把它当作生命旅途中许多小站中的一站,而有的人却把它当作自己整个生命的意义之所在,当作自己整个一生的象征。她往后漫长的生命历程,直到逐渐衰老进入垂暮之年,似乎都只是由于对这段生活的回忆才有其价值。《舞会》中的明子,一个处于妙龄时代的东方少女,就正是后面这一类人。
当明子身着蔷薇色舞服,第一次和父亲一起去鹿鸣馆参加正式舞会时,她那愉快而又不安的心情是多么感人啊!舞会上一排排浅红色、黄色和白色的**,象征着青春的炽烈。在无数衣着华丽的人流中,明子以她惊人的美丽和未经世故的纯真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赏。她以一个少女的敏感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她沉浸于极大的幸福和满足之中。
当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的法国海军军官邀她跳舞,两人伴着管弦乐的旋律在舞会上一起穿行时,明子的幸福感受达到了最**。她不顾疲劳,尽量地享受着舞会中的每一刻光阴。在这一刻,似乎哪怕跳到死,她也会心甘情愿的。法国海军军官彬彬有礼,精心周到,处处给人以信赖感;他对明子的爱慕之心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他参加过各式各样的舞会,见过各式各样的社交界人士和贵妇小姐,对于他来说,舞会不再具有那种令人销魂的魅力,“到处的舞会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音乐,一样的礼节,一样的虚情假意。他喜欢明子,正是因为在这个刚出茅庐的东方少女身上闪烁着一种没有做作、没有矫饰的天真自然的美。这种美(似乎)压倒一切,成为这舞会上唯一值得珍视的光彩夺目的瑰宝。
但是,年轻的海军军官却陷入了沉思,他在以一个旁观者的地位思考着这种美的意义。五彩缤纷的焰火飞向夜空,一下子便消失了,人的生命也像这焰火一样转瞬即逝。看着这美丽而短暂的焰火,明子竟也伤感起来。也许,一切幸福都会令人伤心,因为它终究是要消失的。敏感的明子在狂欢之余,马上体会到了这一层。法国军官的话“像我们的生命那样的焰火”,其实也正是明子想说的话(它的真实含义是像焰火那样的我们的生命)。
小说的第一段,写明子的心情由好奇、不安、得意、幸福到极度的兴奋,突然之间又转入“时不再来”的伤感的整个心理过程。可以说,一切外在的描绘都是为了表现明子内心的这种生命的体验,这一点,作者是紧紧地抓住了的。更为高明的是,作者并未仅仅停留在对美好青春的感叹之上。(如果光是这样,那么作者不过是揭示了一个人们早已反复说过的主题,即青春的美丽给人留下的只是伤感的回忆。)但作者在第二段中却对这一主题做了别出心裁的挖掘。他大幅度地跨越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以H老夫人(当年的明子)和某青年小说家的谈话引出了这位夫人对法国海军军官的回忆。
当青年小说家听了老夫人的叙述后兴奋地说:“那就是洛蒂!是那个创作《菊子夫人》的皮埃尔·洛蒂!”时,老夫人却“以纳闷地眼神看着青年的脸,喃喃地反复说:‘不,不是洛蒂呀,是儒理安·维奥!’”
写到这里,作者的笔戛然而止,这真是绝妙的结尾!它留给人无穷的回味。
的确,在老夫人的心目中,儒理安·维奥就是儒理安·维奥,他是不可替代的。他就是当年那场盛大的舞会上那位亲切礼貌的青年,他是自己一生中最为幸福的那段时光的参与者、目击者和见证人,他代表着自己全部的青春年华。明子小姐当年虽然对他怀有一种朦胧的感情,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但她永远记着他,在自己的想象中把他当作自己最亲近最可爱的人,当作自己内心深藏的秘密。这种爱是虚幻的,也是执着的,这实际上是对那一瞬间所体现、所包含的生命的永恒意义的肯定,谁能因为这种执着的虚幻或“不现实”而责备或嘲笑她呢?在老夫人的这种近乎狂信的执着中,不正表现了她对人生真正美好的东西锲而不舍,不为现实所消磨的伟大坚定的情怀吗?
至于那位海军军官后来成了作家还是什么人,他写了些什么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十多年的时光,东西方数万里的距离,以及一切生活中外在附加的东西,在这种伟大坚定的情怀面前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瞬间中所闪现出来的永恒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