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初夏,皇帝生了一场骇人的大病,足足三个月不能临朝。因为病势凶危,琰帝立雍王聂仪为储君,又着梅易鹤、杨弩为顾命大臣,总摄国事。
聂仪因此十分不安,五次上书固辞储君之位,却被缠绵病榻的琰帝一一驳回。雍王无奈,明知道处境尴尬凶险,唯有尽心侍奉琰帝之侧,又刻意笼络梅、杨等功勋大臣,徐图自保之法。
近来更有探子密报,远在都海汗国的阿那瓌才斩杀了叛乱的大将,正在整肃兵马,得知琰帝病重,大喜之下,决定秋高马肥之际立刻东征。琰帝闻讯,严令杨弩加强准备,务必一击必中,扫灭阿那瓌势力,更派出雍王长子聂飚为西北路兵马都元帅,亲自到西北兵马道压阵。众臣见他如此安排,尽是存心为聂仪父子树立德望,越发担心琰帝病势。
一连串的惊人消息,令帝京的夏天变得十分焦躁窒闷,人心浮动不安,都惴惴着可能到来的惊天之变。
另一方面,南北遥荥的战事陷入胶着,寒铁旌可汗本待投靠天朝共抗北遥荥,隐约听说聂琰重病,顿时起了踌躇。还是聂琰亲笔修书说明局势,寒铁旌才勉强履约到凤城迎亲。他害怕琰帝身亡后中原板**,心中对这亲事毕竟有些犹豫,便提出要向天朝皇帝面谢赐婚之恩,借机刺探虚实。众大臣明知道聂琰这时候很难见人,不好说明,只得禀报琰帝。
聂琰缠绵病榻本不便见人,可是怕皇帝不能应约,坏了天朝威仪,思量一阵还是勉力起床。
他已经多日不曾修饰,这时候对着镜子一瞧,自己也觉得病骨支离,十分难堪。这样子让寒铁旌看到,只怕生出小看中原之心,反倒不好。想了一会,要杨弩进宫。
杨弩不知道皇帝何事急诏,匆匆赶来,看到琰帝竟然顶冠束带斜靠在紫结椅上,不由得十分惊喜,忙问:“陛下能起身了?这可……这可太好了……”
惊喜之下,能言善辩的列侯竟然呐呐不能成言。
他至今记得聂震失踪那日,琰帝气息将绝的样子,惊惶哀恸的列侯将军几乎因此疯狂。所幸皇帝毕竟活了下来,没人再敢在琰帝面前提起聂震,这个人,就像从未存在过,或者彻底从记忆中抹去。杨弩甚至不知道,那之后的聂琰会变成什么样……
还好,皇帝毕竟挨过来了,今天甚至能起身冠带装束。以后,大概会慢慢好起来罢。
聂琰点点头:“原说今天要接见寒铁旌,不起来也不成。”他轻咳一会,又说:“只是,朕如今太过病损,寒铁旌见了只怕后悔与我朝结盟。所以……朕的意思,不如杨卿代朕接见此人。”
杨弩大惊,想不到皇帝竟然如此托付他,这事尴尬无比,一个不小心,令琰帝生出疑忌,只怕今后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沉吟一会,列侯将军苦笑道:“陛下,此事只怕不妥。若让寒铁旌知道真相,反倒不美。再者,臣粗陋鄙俗,不比陛下天人神姿,如何能代陛下接见异国君王?”
聂琰还是神色平静:“无妨,左右他只来这么一次,不会知道。朕这样子……寒铁旌看到,只怕以为中原无人,逸臣出面,正好代朕弹压他的傲气。逸臣若不知道该怎么说,朕可以在内间提点于你。朕说可以,逸臣还担心什么?”
杨弩明知道答应这事就是给自己招祸,琰帝纵然不计较,雍王心中未必没有芥蒂,可看着聂琰沉静黝黑的眼睛,他竟然说不出拒绝之言。迟疑一会,一横心道:“臣早说过,性命都是陛下的,见个寒铁旌算什么。”
于是内官为杨弩修整打扮一番,略微敷粉,添一点病容,又换了天子服色,果然修伟俊朗,气势不凡。聂琰见了十分满意,点头道:“逸臣这样子,拿出去尽可以唬得过寒铁旌了。”
杨弩尴尬之极,咳咳几声,心下暗骂自己果然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聂琰倒是微微一笑,缓缓握住杨弩的手,轻若无声地说:“你别怕。”他神情有些恍惚柔和,也不知道透过杨弩的身影看到了什么。
杨弩一凛,几乎不能成言。他猛然想起,是有这样一人,也是身姿修伟,险些身登龙庭……
聂琰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异常,目光一闪,回过神来,依然是冰冷锐利的眼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杨弩心里有些寒意,忽然想到,那件事之后,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没有一丝温暖。并不见得忧伤,只是杀气沉沉,似乎活下来的唯一目标,就只是横扫八荒六合,臣服四夷。
那个枕着红叶、忧郁多情的少年,会在梦中柔软微笑的少年,大概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