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琰回程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正好曹瑞派来接应的人手到来,带着宵禁令牌,便免了不少枝节。聂琰怕丢失令牌之事惹出麻烦,派手下去白云庵暗中察看,这才放心回宫。
他到了所居的盛德宫,却见灯火通明,一个个小太监垂手肃立,不觉吃了一惊,一问之下才知道,谢太后正在里面候着。
谢太后是个典雅温和的绝色美人,虽然贵为太后,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因为家族声望隆重,得几个大臣推许,十四进宫为后。太子聂琰的生母早死,由养母李贵人抚养成人,李贵人死后便由谢氏抚养了两年。谢氏和聂琰两人名分上是母子,其实也只差了十岁上下,聂琰这一声儿臣,叫得颇有几分尴尬。
聂琰一见谢太后,连忙迎了上去,却见太后眼圈有些红,似乎才伤心过,忙垂手道:“太后可有甚么事么?”
谢太后忙擦了擦眼角,淡淡说:“皇帝,我来看看你。”又若不经意地补了一句:“怎想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皇帝,你这么大了,还是性耽玩乐,如何了得……”
聂琰苦笑,给谢太后跪下请罪,低声说:“太后,都是儿臣不好。累得太后寒夜久等,十分不安。”
他对谢太后一向恭顺,这些话倒不奇怪,只是口气病恹恹的,谢太后听了,有些不安,忙要他起来,忍不住问:“皇帝,你莫非今日被风雪一侵,着了些寒凉?我要太医过来看看。”
聂琰摇摇头,只说:“儿臣有些乏。”谢太后要他且歇着,聂琰一身僵硬重滞,委实站不住,便倒在软榻上躺下。太后本要多责备几句,见他面色雪白,十分困顿的样子,于是又不忍了,甚么责备的话都收了回去,反而要小太监催御膳房去熬甜汤,给皇帝去寒。
聂琰有气无力躺着,见谢太后嘘寒问暖,触动身世,一阵感伤,忙闭上眼睛,免得失态。太后见了,只道他累得要睡,便轻轻起身。正要带着几个宫女离去,聂琰却忽然抬起身,低声央求:“太后……别走。”
聂琰是李贵人养大,向来和谢太后并不怎么亲厚。后来虽然李贵人过世,聂琰也向来称呼谢氏“太后”,而不是母亲。如今这央求软弱的口气,可算罕见之极。
谢太后见他面色憔悴,眼中现出罕见的恳求之色,不禁一惊,于是点点头。心想:“陛下向来刚强,他这般神态,难道另有缘故?”心里十分惊疑,但看着聂琰憔悴的样子,也只能忍着不问。于是坐在聂琰床前,柔声催他快睡。见聂琰睁大眼睛,眼巴巴看着她,倒是一笑,便学着当初李贵人的口气,唱了几句他幼时爱听的儿歌,心里惘然。
聂琰默默听着,也没入睡,但呼吸平稳了很多。
房中一时安静温馨。
忽然外面一人轻轻进来,却是一个小宫女,垂手小声说:“太后,摄政王求见。他等了小半个时辰啦,婢子们实在拖不过,只好过来惊扰太后……”
谢太后一听,面色微变,明知道聂震的求见意味着甚么。她眼看聂琰闭着眼睛,猜他多半睡着了,便匆匆起身。
不料聂琰忽然伸手,轻轻扯住她衣袖,脱口道:“母亲……别去……”他向来嘻嘻哈哈,罕有如此凝重忧郁的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得有些迷糊了,居然叫了谢太后一声母亲。
谢太后听得一颤,默默垂下头,迟疑一下,勉强维持皇家体面,柔声说:“皇帝……呵……琰儿,你皇叔找我商议事情。你好好歇着罢,我明日来看你。”
聂琰苍白的脸上泛过一丝血色,颤声道:“不,别陪那个人——我恨他——”
谢太后闻言,犹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顿时也面色发白。二人怔怔对望,本该千言万语,却一句都没法说出。
那小宫女见状,十分不安,忍不住朝后面缩了缩。
正在尴尬的当儿,外间又来一个宫女,跪地道:“启禀太后,摄政王要婢子来请太后回驾……”说着,小心翼翼看了太后一眼。
谢太后闻言,尴尬羞辱之极,十分熬忍不得,脸上忽红忽白。她本待抽回衣袖,却被聂琰**颤抖的手死死拽住,情急尴尬到了极点,一横心道:“陛下……但凡你略微争气……本宫何至于如此。”狠狠一抽,那衣袖应声而裂,太后再不说甚么,起驾还宫。
房中烛火盈盈,聂琰看到她眼角水光闪动,一转眼,人却已头也不回地去了。
聂琰看着手中破碎的一缕丝绸,目光迷茫。情不自禁起身,到了门口,默默看着明亮的长长两队灯笼照着太后回宫而去。远远的灯火照映皑皑雪地,越发晶莹美丽,犹如神仙幻境。
漫天的雪花,细碎地洒落,冰凉柔和地粘到他额头、肩膀,他却还是怔怔出神。
果然是……好一场干净洁白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