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刚才跟华楠兄视频连线,包括之前在座两位老师对《有人写诗》的对谈,结合中国当代诗歌的现状,可能会有很多朋友问一个问题,即当代诗歌离大众到底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是的,可能在绝对意义上,诗歌离大众更近了,每个人都有了迅捷和普遍地接触诗歌的机会;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我们很多普通读者的感受是大众跟诗歌又更远了,觉得很多诗人写的诗歌所表达的,是非常个体的、属于小圈子里的东西。你们两位怎么看待当代诗歌跟大众之间的关系?

杨黎:这是一个很时髦的话题。现在这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普遍对诗歌冷嘲热讽——“啊?这个时代你还写诗吗?啊?这个时代还有诗吗?”仿佛诗歌已经被边缘化了,已经很冷门了。可诗歌难道什么时候热闹过吗?唐朝吗?根本不是这样。唐朝有多少知识分子?有多少人识文断字?有多少人读诗?恐怕连现在的百分之一都不及,凭什么称之为“辉煌”呢?唐代诗歌所谓的辉煌是大众言说的。它确实是有一点儿辉煌,为什么?那是中国文化历史所构成的,即写诗的人都是文人,而中国是个有文人传统的国家,文人治国。他们那个时候,都是宰相、刺史那些人在写诗。我曾经写过白居易到杭州之后,万人空巷。可那是大家对诗的兴趣吗?还是对他作为刺史的兴趣?他是一个刚进中年,刚刚被贬到杭州去当刺史的人。刺史是什么官职?如果我们这些写作者都是刺史这个级别的,诗歌将会引起怎样的轰动?现在读书的人多了,认字的人多了,诗歌欣赏的人肯定多了,但是有一点,即我们看待诗歌的观念和我们的诗歌教育还那么落后。很多人还不知道什么是诗歌,还拿着以前的标准和观念来衡量现代诗歌。这些人既不懂现代诗歌,也不懂现代诗歌为什么被边缘化。

于坚:这个在我看来,诗在中国,诗这回事和各种宗教是一样的意思。自古以来诗在中国就是中国人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它是基于万物有灵——一切都是有灵的,包括今天的摄像机、灯光、我这个话筒,万物都有灵。所以中国古代的人说,世间一切皆诗——世上一切都是诗,这是一种世界观。那么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诗总被大众批评?因为当代的诗,我认为大多都是那种写得相当低级的。诗歌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一种对高难度语言的崇拜。因为长期这样的状态,读者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诗都应该是一种高不可及的东西。八十年代开始,第三代诗人出现以后,诗重新回到了诗本身。如果杨黎这样诗人的诗,能够出现华楠这样的读者,我认为诗已经回到了它的本身。诗不存在为大众写,就像宗教,它也不是要面向大众,或者不面向大众。宗教就是宗教,诗就是诗。至于诗歌在每个时代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这个不由诗人负责。

林东林:两位老师都就当代诗歌跟大众的关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当然有一些人能接受,有一些人不一定接受。不管接受或不接受,都有一定的道理。对于中国当代诗歌在大众那里遭受到的冷嘲热讽,我们写诗的人可能都会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不过没关系,各做各的就好。回到《有人写诗》来说,我觉得它还是离大众更近一步的。尽管作为在企业从事工作的人、做生意的人,华楠也会写诗,这一点跟他之前所进行的系统性诗歌阅读有一定关系。但是《有人写诗》这样一本诗集,两位老师觉得它能给当代的普通读者提供什么的东西呢?

杨黎:有很强的引领性。为什么呢?因为华楠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我也是企业家,我是个失败的企业家,我对别人造成的影响可能是“杨黎就是写诗的下场”。而华楠的成功,会引起另外一个话题。这就是诗歌的优秀,诗歌的福分,诗歌的价值。这些东西随便他们说,无所谓,不重要。但是我作为一个读者,就像刚才于老师说的,华楠读到我的诗,是他的一种福分,我读到他的诗,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福分。我读他的诗的时候,我就会想,他写得那么好,我怎么办?我还能够再写吗?这是一个诗人和另一个诗人互相的欣赏。我不认为我在读《有人写诗》这本诗集的时候,会忘掉关于诗人本身的一些身份、成长史等。我纯粹地读每一首诗,每一首诗读了都会让我激动,有些诗读了让我觉得稍稍有点遗憾,这都是基于诗歌的部分、诗歌的机缘。至于说别人读了它会有什么感觉,我根据临时的想法将他们分成这样几类人。第一种,有缘分的人会觉得,这个东西我也想写,我也要写,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写。第二种,功利性的人会觉得,写这个东西好,他会成功,会带来福分。第三种,这类人会觉得,原来这么简单啊,哪里像以前想象的那么复杂,我也试试啊!试了以后,他可能真的不会。那么你说这本诗集给他带来了什么呢?我曾说过,未来的世界都是艺术家的世界,未来的人们主要从事一种工作,就是艺术工作。诗人在艺术家中是地位比较高的一种,可能有很多人都会成为诗人。这是一种正确的道路。相当于有的人信道,有的人信佛,有的人写诗,是一样的,我们应当把艺术工作变得常态化,我时而感到激愤,就是因为这些不常态化。如果你突然跟身边的一个人说你信教了,对方可能会大吃一惊:“啊?你信教了?”你告诉他你写诗了,他更会大吃一惊。仿佛这一切是很离谱的事似的。但事实上,我们需要的是有人写诗,就像有人信佛,有人信道,这种情况应该成为世间的常态,那样世人才叫所谓的“老百姓”。

林东林:于老,在您看来,《有人写诗》这本诗集,对当代的大众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于坚:诗绝对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流行的“还有诗和远方”,诗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因为诗起源于万物有灵,那么通过诗,人重新意识到万物有灵,他就会在他的生活中去除各种观念对他生命的遮蔽,回到生命的本身。于是他的生命就活泼泼的,他的人生就会成功。我觉得诗起到的就是这个作用。刚才杨黎讲他和华楠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他看到华楠的诗,内心一动。这一动,就是他被一种古老的魅力所召唤复活了。他作为一个读者,他的生命就重新活过来了。我们都被控制在各种意义、各种观念当中,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身体、生命,只有诗可以使你重新接入到“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的问题中。只有诗可以让人思考自己的生命,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要什么。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在汉语中,“知生”,是通过诗实现的,而拼音语言是通过哲学、逻辑实现的。所以我认为,诗是一种语言的自由,这种自由会使生命获得解放。实际上,我认为古往今来的那些真正写得好的诗,都是生活得非常快乐的诗人写的。他们绝对不是苦难的诗人,也不是今天所说的什么受难者。我觉得那是西方诗歌的观念。哪怕是苏东坡这样的诗人,他经历了流放等种种不幸,但他依然是快乐的人,而且他是一个发明东坡肉的人,要记住这一点。

因此,我觉得读者不要认为诗只是一些造句,作为一些水平比较高的人的自恋。不是的。真正好的诗,它就是一种对灵魂的召唤。我记得很多年前,杨黎在武汉朗诵《红灯亮了》,在一般的读者看来,那种诗毫无意义,但是杨黎在朗诵那首诗的时刻,我的内心非常激动,就像中了巫术一样。好诗其实是某种毒药,只是它不是令人弃世,而是让人开始热爱生活,感受到对生命的觉悟。

林东林:具体到这本《有人写诗》,于坚老师觉得对读者的价值在什么地方?

于坚:至少你看到这个书名,你要问一问,为什么在这个时代,还有人在写诗?这本诗集是不是一个疯子写的?我想,即便不看这本书,大家在看见这个书名时,也要想一想,为什么还有人在写诗?在这样一个毫无诗意的社会,为什么还有人在写诗?为什么还有人在画画?为什么还有人在搞音乐?因为没有这些东西,人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人和动物最基本的区别,就在于人会写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但是我觉得很多人忘记了这一点,他们以为诗是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林东林:我们这一次活动也得到了很多网友的互动和讨论,我在这里挑选几个观众的问题问一下两位老师。其中有一个问题是问杨黎老师的,他说杨黎老师曾经提出过一个不同的观点。您曾说您的生活跟诗歌没有关系,生活只跟生活有关,诗歌只跟诗歌有关,您的这一观点是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了变化呢?另外,华楠的诗歌从观感上来说,与生活还是保持着密切联系的,您对此又怎么看呢?

杨黎:这个说法其实断章取义了。我在那个年代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这样的,就是你的生活遭遇了什么不幸,你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愤怒,有什么委屈,它不一定就是你诗歌里面的内容。我们的诗歌跟生活有关,重在呈现我们的快乐,这就是我们在那个年代最坚守的一个原则。甚至我们说,把快活留给诗歌,把其他的痛苦、愤怒、委屈丢给这个世界。我的话是在表达这个意思,而不是说诗跟生活没有关系。一个人是不可能离开生活的。怎么可能呢?我们的写作,更多的是及物,也就是及事,及事与及物是一体的,是事物构成了这个世界,我们永远在关照这个世界。怎么可能说我只关照物,或者只关照事呢?那是不行的。二者必须连在一起,才构成一个主体。

林东林:我想部分程度上,他这样的询问其实是对您过往言论的一个切片摘取,并没有深入了解那句话的语境,现在您解释清楚了。那么,他还提到,华楠的诗歌从观感上来说,与生活还是保持着密切联系的,您对此又是怎么看的?

杨黎:我的诗歌也和生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就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