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太阳高照,会有些燥热,可风吹在身上,依然感觉寒冷入骨。阳光下如同炎炎夏日,可在阴影中,依然如同寒冬腊月。我们都穿着大衣,我还带了一个包。我只在包里装了几样必需品,其余的家当一样未带。我将前往何处?到了那里以什么为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问题通通犹未可知。我也无暇为此烦忧,毕竟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普罗维斯的安全。我在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在这片刻的时间里,我心中凄惶,即使我还可以再回到这些房间,但到时沧海桑田,我不知会有何等境遇。
我们优哉游哉地走下圣殿区的码头,站在那里又闲逛了一会儿,仿佛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去划船。不过小船早已准备停当,一切也都安排好了。我们这一番装模作样,除了两三个常在圣殿区码头揽工的船夫外,不会有人注意,于是过了一会儿,我们便上了船,解开缆绳出发了。赫伯特在船头,我掌舵。那时大约是八点半,就要满潮了。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九点满潮后潮水将越来越低,我们一直划到三点,到了三点,水流方向开始转变,我们就逆流划到天黑。届时,我们就可以划到格雷夫森德下游的河段,那儿位于肯特和埃塞克斯之间,河面很宽,四周也很僻静,河边的居民不多,倒是零星地分布着几家孤零零的小酒店,我们可以从中挑选一家歇脚。我们打算在那儿住上一夜。开往汉堡和鹿特丹的轮船将于礼拜四上午九点左右从伦敦启航。根据我们停船的地方,我们可以大致推算出轮船经过的时间,哪一艘先到,我们就招呼哪一艘停下,这样若是遇到意外,上不去第一艘,也还有一次机会。这两艘船的标记我们早已熟记于心了。
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事终于付诸了行动,仿佛心头的重担已经卸去,我明明几个钟头前还在愁思难解,现在想来只觉得不可思议。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河水流动,小船顺流而下,这一切都给我带来了全新的希望。河水与我们一起向前,它怜悯我们,激励我们,鼓励我们勇往直前。我坐在船上,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真觉得丢脸。但是,我的两个朋友却是出色的桨手,他们稳稳地划着桨,可以划上一整天。
当时,泰晤士河上往来的蒸汽船不如现在多,船夫划的小船却有很多。驳船、运煤帆船、沿海商船,这些也许都和今天差不多;但是,无论大小,蒸汽船的数量甚至还不到如今的十分之一,或是二十分之一。那天早晨,虽然天很早,还是有很多人在划船,也有很多驳船顺着潮水而下。那时候划着无篷小船在一座座桥梁之间经过,要比现在容易得多,也常见得多。我们轻快地在许多轻舟小艇之间划行。
不久,我们就经过了老伦敦桥,经过了老比林斯盖特鱼市,看到那里停着许多牡蛎船和荷兰船,还经过了白塔和叛国者门。周围的船密密麻麻,多了起来。这里的蒸汽船即将开往利斯、亚伯丁和格拉斯哥,正在装卸货物。我们从旁边驶过,看到它们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是那么高大。这里停着很多艘运煤船,煤块吊起来后,卸煤工人就跳到甲板上,好使船保持平衡,而煤块则会哗啦哗啦地从船舷上倒进驳船里。这里还停着一艘明天开往鹿特丹的蒸汽船,于是我们好好留意了一番,另有一艘明天开往汉堡的蒸汽船,我们从这艘船的船首斜桅下驶了过去。我坐在船尾,磨坊池塘岸和那里的码头进入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他来了吗?”赫伯特说。
“还没有。”
“很好!他得看见我们,才会下来。你能看到他的信号吗?”
“看不太清楚。但我好像看到了。我看到他了!快划!慢点儿,赫伯特!停下!”
我们把船停在码头边,不过片刻工夫,普罗维斯就上了船,我们又出发了。他身上穿着一件水手斗篷,带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看上去就像个内河领航员,这正合我意。
“亲爱的孩子!”普罗维斯边说边坐下,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肩膀,“你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孩子,干得好。谢谢,谢谢!”
我们再次在密密麻麻的船只中划行,躲避着生锈的锚链、磨损的大麻缆索和浮动的浮标,被我们的小船一撞,漂浮的破木桶一时沉到了水下,碎木屑被水冲得到处都是,漂浮着的煤渣也被我们的小船冲得向周围散开。我们从一个个艏饰像下划过,但凡男性艏饰像,都会做成桑德兰的约翰的样子,对着风滔滔不绝地演讲(无论哪里的约翰都是这副德行);若是女性的形象,则会做成雅茅斯的贝琪的形象,千篇一律长着结实的胸脯,圆圆的眼睛从脑袋向外凸出足有两英寸。我们的船迂回行驶,造船厂里传来锤锤打打、锯断木料的声音,机器铿锵,不知在生产什么东西;漏水的船里有水泵在轰轰抽水;起锚机升起船锚,船只准备出海;水手在船舷墙上骂骂咧咧,与驳船夫恶语相向,不过听不清他们骂了什么。小船蜿蜒前行,终于来到了水较为清澈的水域,船上的小工可以收起防碰垫,不用再在混浊的水域捕鱼,高高挂起的船帆也可以迎风飘扬了。
自从在码头接普罗维斯上船以来,我一直十分警惕,留意是否有人怀疑我们。不过我并未发现有何异常。没有人监视我们,也没有船跟着我们,刚才没有,现在也没有。要是有船盯着我们,我就靠岸停船,迫使监视我们的船划过去,他们要是不停,就会暴露。不过,这一路十分顺利,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他身上披着水手斗篷,正如我说过的,他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协调。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所有人中,他是最不着急的一个,这也许是因为他过惯了这种恶劣的生活。他倒不是不在乎生死,因为他告诉过我,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一手栽培起来的绅士在国外如鱼得水,成为人上之人。据我观察,他不是那么消极的人,不可能听天由命;但他不会提心吊胆,生怕中途会遇到危险。危险临门,他就面对,但在那之前,他也不会给自己平添烦恼。
“亲爱的孩子,这么久了,我每天都被困在四面墙之间,”他对我说,“现在终于可以跟我亲爱的孩子坐在一起,还能抽着烟,要是你知道我有多快活,你一定会羡慕我。不过你不会懂的。”
“我想我倒也了解自由的快乐。”我答。
“啊。”他说着严肃地摇了摇头,“可惜你的感触不会像我这么深。亲爱的孩子,非得在屋子里关过,才能有这么深的感触,不过我是不会再说粗俗话的。”
我忽然想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就不会前后矛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导致他失去自由,甚至是生命。但我转念又想,他一辈子都在危险中寻找自由,所以他理解的自由自然与常人不同。我猜得果然八九不离十,他抽了一会儿烟,便说:“你知道,亲爱的孩子,那时候我在世界的另一边,却总是望着这里。我在那里发了大财,钱越赚越多,可日子过得无趣极了。每个人都认识马格维奇,马格维奇可以来,可以去,谁也不会自寻烦恼去管他的事。亲爱的孩子,他们在这儿可就对我放心不下了,至少他们要是知道我在这里,肯定就坐不住了。”
“如果一切顺利,”我说,“再过几个钟头,你就能再度恢复自由,也不会再有危险了。”
“好吧。”他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你有不同的看法?”
他把手伸出船舷,在水里拨了拨,脸上带着我并不陌生的那种温和的笑容,说:“啊,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亲爱的孩子。现在,我们已经很清净,很从容了,还要怎么清净从容呢?不过,我有个想法。可能是因为在水上漂着太舒服,太愉快了,我才会这么想。我刚才抽烟的时候就想,谁也不清楚未来几个钟头会发生什么,就像我刚才把手放在水里,却看不到河底是什么样子。我抓不住河水,也留不住时间。你看,水从我的指缝间流走了!”他说着举起了不停滴水的手。
“要不是看到你脸上的神情,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呢。”我说。
“怎么会呢,亲爱的孩子?小船静静地划着,船头泛着一阵阵涟漪,那水声就如同礼拜日的圣歌。还有哇,我可能真有点儿老了。”
他把烟斗放回嘴里,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泰然自得地坐着,好像我们已经离开了英国似的。不过他好像一直充满了恐惧,我们嘱咐他怎么做,他无不遵从。有一次,我们跑到岸上,想买几瓶啤酒放在船里,他也打算下船,我就暗示说,我觉得他待在船上最安全,他听后只说了句“是吗,亲爱的孩子”,便静静地坐下了。
河上很冷,但天气晴朗,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大地。潮水落得很快,我注意抓紧时机,我们稳稳地划着,船的速度很快。随着潮水退去,在不知不觉之间,附近的树林和山丘越来越少,泥泞的河岸之间,水势越来越低,过了格雷夫森德,小船仍在顺流而行。我们要保护的人身着水手斗篷,于是我有意在距离海关船一两个船身的距离处划过,如此也可随着顺流多划一段。我们经过了两艘移民船,还从一艘大型运输船的船头下方划过,前甲板上有好多士兵低头看着我们。很快潮水水势就变得和缓了,抛锚停泊的船只摇晃着,很快便都调转了船头。要趁着潮水的新势头驶往普尔的船只开始一股脑儿地朝我们开过来,我们只好把船靠岸,一方面要尽量避开潮水的阻力,一方面还要小心,不在浅滩和泥滩里搁浅。
小船偶尔随着潮水漂上一两分钟,我们的划手有了喘息之机,所以精力非常充沛,这会儿,他们只休息一刻钟就足够了。我们踩着一些光滑的石头上了岸,吃了随身携带的食物,喝了啤酒,边吃边向四周张望。此地很像我家乡的沼泽地,单调而无趣,连地平线上也是一片昏暗。河水蜿蜒流淌,河上浮动的巨大浮标也随着河水蜿蜒延伸,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搁浅了,静止不动。这会儿,大批与我们逆向行驶的船只都绕过了我们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浅处,排在最后的一艘载着稻草、挂着棕色风帆的绿色驳船也驶了过去,几艘压载物驳船在泥滩里行驶着,吃水很深,看起来和孩子们第一次制作的玩具船一样粗糙。泥滩的木桩上立着一座低矮的小灯塔,活像脚上有残疾,踩着高跷,拄着拐杖。泥滩里插着沾着烂泥的桩子,遍布沾着烂泥的石头,红色的界标和潮标矗立在泥里,一座古老的栈桥和一座没有屋顶的老房子似乎就要湮灭在泥滩之中了,我们周围都是泥,一切都处在停滞之中。
我们再度起航,奋力向前划去。现在划起来很费力,但是赫伯特和史达多普坚持不懈地划,一直划到太阳下山。这时,水涨高了一些,我们可以看到河岸上方。红色的太阳落到了河岸以下,天地间弥漫着紫色的薄雾,很快天就黑了下来。岸边是一片萧瑟单调的沼泽,远处的地势升高,目之所及似乎荒无人烟,只是不时有一只忧郁的海鸥从我们眼前飞过。
天黑得很快,现在又不是月圆的时候,月亮不会早早升起,我们便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商量出了结果,毕竟显而易见,一遇到偏僻的小客栈,我们就得投宿。于是,他们又开始划桨,我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客栈之类的地方。我们就这样又划了四五英里路,一路很少说话,十分沉闷。天气很冷,一艘煤船从我们身边经过,船上的厨房里生着火,有烟雾袅袅冒出来,看上去像个舒适的家。这时,夜色漆黑,似乎要一直黑到天明。我们仅有的一点儿光亮,似乎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河上,因为木桨拨动水面,搅动了倒映在水中的星光。
在这个凄凉的时刻,我们都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潮水在上涨,猛烈地拍打着河岸,只是时间间隔并无定数。每次有这样的声音传来,我们中总有人会吓一跳,朝声音的方向张望。这里那里,水流冲毁了河岸,水积聚成一条小溪,到了这样的地方,我们就疑心大起,紧张地注视着四周。有时,一个低声问:“怎么会有水声?”还有时,另一个会问:“那边是船吗?”然后,我们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而我不耐烦地坐在那里,觉得木桨弄出的声音大到刺耳。
最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一盏灯和一个屋顶,马上便把船靠在了一条石头堤道边,这石头一看就是从附近捡来的。我让他们三人留在船上,我独自上岸,发现亮着灯的是一家小旅店。这地方可真够脏的,我敢说,搞走私的投机商一定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好在厨房里生着一炉旺火,有鸡蛋和咸肉吃,还有各种各样的酒喝。更妙的是,这里有两个双人房间。“还算一般。”店老板这么说。客栈里没有别人,只有店老板夫妇,和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此人在小堤道上打杂,浑身沾满污泥,脏兮兮的,好像他是低潮线,潮水刚从他身上退去。
在这个伙计的带领下,我回到了小船,我们一行人带着桨、舵、撑篙和其他一切东西,都上了岸,还把船拖到岸上,准备过夜。我们在厨房的炉火边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然后分配卧室。赫伯特和史达多普住一间。我和我们保护的人住另一间。我们发现,这两间客房都密不透风,好像风吹进来就会要人命似的。床底下塞着很多脏衣服和放帽子的圆形纸匣,要我说,这一家子可用不了这么多衣服和帽子。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很知足,毕竟这个地方足够偏僻。
饭后,我们坐在炉火边取暖,伙计坐在角落里,他脚上穿着一双发胀的靴子,刚才我们吃鸡蛋和熏肉时,他就拿出这双靴子给我们看,说是几天前有个淹死的水手被冲上了岸,靴子是他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算是有趣的遗物。这会儿,他问我看没看到一艘四桨帆船随潮水而上,我告诉他没有,他就说那艘船肯定去下游了,不过从这里过去的时候,那船一定是“去上游”了。
“他们一定是有什么事,才到下游去了。”伙计说。
“你说的是一艘四桨大帆船?”我道。
“四个人划桨,两个人坐在船里。”伙计说。
“他们在这儿上岸了吗?”
“他们拿着一个两加仑的石罐来买啤酒。要是我能往啤酒里倒点儿毒药就好了,”伙计说,“放点儿泻药也成。”
“为什么?”
“那当然是有我的道理。”伙计说。他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有很多泥浆冲进了他的喉咙。
“他是把他们错当成好人了。”店老板说。这个店老板病恹恹的,好似善于思考,两只眼睛毫无神采,似乎非常依赖这个伙计。
“我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人。”伙计说。
“你以为他们是海关的,伙计?”店老板说。
“我确实是这么以为的。”伙计说。
“那你就是看错人了,伙计。”
“是吗?”
伙计的回答充满了无限的深意,他对自己的观点充满了无限的信心,于是他脱下一只胀得鼓鼓的鞋子,朝里面看了看,将几块石头磕到了厨房的地面上,又把靴子穿上。这一套动作下来,他的模样极为自以为是,仿佛他干任何事都不在话下。
“嘿,那你说他们的扣子怎么了,伙计?”店老板犹犹豫豫,虚弱地问道。
“他们的扣子怎么了?”伙计答,“扔到水里去了,吞到肚子里去了,也可能是种到地里去了,将来还可以收获小纽扣。他们的扣子怎么了!”
“别这么嬉皮笑脸了,伙计。”店老板劝他,口气十分忧郁,可怜巴巴的。
“要是纽扣碍事了,海关官员自然清楚该怎么处理。”伙计说,带着极其轻蔑的口气重复着“纽扣”这个可憎的字眼,“一艘船,四个人划桨,两个人坐在船上,随着潮水来来去去,他们要不是海关那些做官的,怎么可能有这个闲情逸致?”说了这话,他就轻蔑地出去了。店老板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便觉得不能继续这个话题了。
听完这番话,我们都感到非常不安,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外面阴风阵阵,潮水拍打着河岸,我感觉我们成了笼中物,情势极为危险。竟然有一艘四桨帆船在河上划来划去,如此异常,甚至都引起了伙计的注意,这件事实在过于可怕,我无法不去担心。说服普罗维斯上床睡觉后,我和两个朋友(此时,史达多普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来到外面,又商量了一下:应该在小客栈里待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等蒸汽船驶过来,还是应该一大早就划船离开?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总的来说,我们认为最好待在原地,在蒸汽船到此地的一个钟头前,再划船前往蒸汽船的航线,顺水漂流。这么决定之后,我们就回屋睡觉了。
我穿着大部分衣服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几个钟头。醒来后,我发现外面起风了,轮船客栈(这家店就叫这个名字)的招牌被吹得叮咣直响,把我吓了一跳。我保护的那个人仍在熟睡,于是我轻轻地站起来,向窗外望去。窗口正对着我们把小船拖上来的堤道,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云雾笼罩的月光,就看到有两个人正看着我们的船。接着,他们从窗下经过,别的什么也没看,也没去我们上岸的那个码头,因为我看得出那地方空无一人,他们径直穿过沼泽地,朝诺尔的方向去了。
我大惊失色,就想去把赫伯特叫醒,让他看看那两个就快走出视线的人。他的房间在客栈的后面,与我的房间相连,我走到半路,想起他和史达多普这一天过得比我还辛苦,也都累了,便忍住没去。我回到窗口,看见那两个人还在沼泽地上走着;然而,光线昏暗,我很快就看不见他们了,天寒地冻的,我只好躺下琢磨这件事,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我们一大早就起来了。早饭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外面转了转,我觉得应该把我看到的情况讲一讲。这次,我们所保护的人又是最不着急的那个。他们可能是海关的,他平静地说,还说他们并不是特意为我们来的。我试图说服自己,事情就是这样,事实上也很可能就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建议我和他一起,先走到远处我们能看到的一个河角处,剩下的两个人在正午时分划船过去,在那里或附近接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我们在客栈里吃早饭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饭后不久,我和普罗维斯就动身了。
一路上他抽着烟斗,有时还停下来拍拍我的肩膀。见此情状,人们准以为有危险的是我,而他不光没有危险,还一直在安慰我。我们没怎么说话。快到河角的时候,我求他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我继续往前侦察,因为夜里那两个人就是朝那个方向去的。他答应了,我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河角上没有船行驶,附近没有船停泊,也没有人在那里上船的迹象。但是,潮水涨得很高,就算有脚印也被水淹没了。
我看见他从远处的隐蔽处探出头张望,于是我朝他挥了挥帽子,示意他过来,他很高兴,于是我们一起在那里等着。我们时而裹着大衣躺在河岸上,时而走来走去,也好暖和暖和。最后,我们终于看到小船绕了过来。我们顺利地上了船,把船划到蒸汽船的航线上,这时是十二点五十分,于是我们开始留意是否有蒸汽船冒出的烟雾。
可是,到了一点半钟,我们才看见汽船冒出的烟雾,不一会儿,我们又看见后面还有一艘船冒出的烟。趁着两艘船全速驶来的时候,我们把那两个袋子准备好,趁机与赫伯特和史达多普告别。我们诚挚地握着手,我和赫伯特的眼眶一直是湿的。就在此时,我看到一艘四桨船从我们前方不远处的堤岸下面快速驶出,划进了同一条航道。
河道弯弯曲曲,在我们和汽船的烟雾之间隔着一段河岸,不过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船身,只见它迎面向我们驶了过来。我连忙招呼赫伯特和史达多普把船身打横,好叫船上的人知道我们是在等他们。我恳求普罗维斯裹着斗篷坐着别动。他愉快地回答说:“放心吧,亲爱的孩子。”说完便似雕像一样坐着不动。与此同时,那艘四桨船娴熟地划着,已经到了我们前面,等追上我们后,就与我们并排而行。那艘船离我们很近,两船之间的距离只够船桨摆动,我们顺水漂流,他们也顺水漂流;我们划桨,他们也划桨。坐着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握着舵绳,死死地盯着我们,划桨的四个人也死死地盯着我们。另一个坐着的人也像普罗维斯一样,裹得严严的,好像缩了缩身子,他瞅着我们,同时低声向舵手说了几句。两艘船上的人并没有对话。
过了几分钟,史达多普已经可以分辨出哪艘蒸汽船先开过来,当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他低声向我说了一声“汉堡”。那艘蒸汽船快速向我们靠近,轮叶的拍击声越来越响。蒸汽船的影子笼罩在我们身上,这时,四桨船上的人朝我们高声呼喊,我应了一声。
“你们的船上有一个潜逃回来的流放犯。”拉舵绳的人喊道,“就是那个,穿斗篷的那个。他叫艾贝尔·马格维奇,也叫普罗维斯。我要将他逮捕,希望他束手就擒,你们几个都要配合。”
话音刚落,也不见他向他的船员发布命令,四桨船便马上朝我们划了过来。他们猛地向前一划,便把木桨收起,打横拦住我们,还抓住了我们的舷沿,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如此一来,蒸汽船上一片大乱,我听到他们朝我们大呼小叫,还听到有人下令关停轮叶,接着,我听到轮叶停了下来,但我感到蒸汽船依然在向我们驶过来。与此同时,我看见四桨船上的舵手一把抓住了囚犯的肩膀,而我们的两艘船被潮水冲得直打转,我又看到蒸汽船上的所有水手都疯狂地向前冲去;然而,在同一时间,我还看到囚犯一跃而起,越过抓他的那个人,一把扯下四桨船上瑟缩坐着的那个人的斗篷。在同一时间,我看到了那个人露出的脸,此人正是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囚犯,我看见那张脸吓得惨白,向后一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那副神情。接着,只听蒸汽船上有人大叫一声,水里哗啦一响,我感到我坐的船沉入了水中。
霎时之间,仿佛有千百个挡水板朝我压了过来,也好似有千百个光斑在我眼前闪耀,就在这一刹那,我被人拉到了四桨船上,赫伯特和史达多普也在那里。可我们的船不见了,那两个犯人也不见了。
蒸汽船上不断地传来喊叫声,蒸汽怒吼着不断地往外涌,蒸汽船在快速向前行驶,四桨船也在快速向前行驶,一开始,我根本无法分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水面,也分不清两边的河岸。不过,四桨船上的船员很快稳住了他们的船,向前猛划了几下,便放下桨,每个人都沉默而急切地望着船尾后的水面。不一会儿,一个黑色的东西出现了,顺着潮水向我们漂了过来。没有人说话,那个舵手举起一只手,四桨船开始缓缓地向后退,船身正好挡在那个东西的路径上。那东西漂了过来,我才看到竟是游泳过来的马格维奇,只是他的动作十分僵硬。他被拉上了船,手腕和脚踝立即被铐上了手铐和脚镣。
四桨船一直保持平稳,船上的人又开始沉默而急切地观察水面;然而,那艘驶往鹿特丹的蒸汽船开了过来,他们显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正在全速前进。有人招呼他们停船,但已经于事无补。这之后,两艘蒸汽船都顺水漂浮,离我们远去,只剩下我们的船在湍急的水流中上下颠簸。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两艘汽船也开走了,四桨船上的人又巡视了很久,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没希望了。
最后,我们放弃了,四桨船沿着岸边驶向我们住过的那家客栈。那里的人见了我们,自然大吃了一惊。在这里,我总算可以抚慰一下马格维奇,他不再是普罗维斯了。他的胸部受了很重的伤,脑袋上也有一个很深的伤口。
他对我说,他肯定是被卷到了蒸汽船的龙骨下面,向上浮时脑袋撞在龙骨上,才撞出了那个大口子。至于胸口上的伤(一呼吸就非常痛),他认为是在四桨船的船身上撞伤的。他还说,他其实并不打算对坎培森动手,可他刚要去扯坎培森的斗篷,好确认一下他的身份时,那个恶棍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还直往后退,结果两人一起掉进了水里。由于他(马格维奇)是被突然扯入水里的,而逮捕他的那个人又使劲儿拉他,不想让他掉下去,拉扯之间,连我们的小船也弄翻了。他低声对我说,他们两个互相扭着沉了下去,还在水下搏斗了一番,他这才挣脱开,游走了。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话有假。四桨船掌舵的警官所描述的他们的落水经过,与他说的一模一样。
我请求警官允许我在客栈买几件多余的衣服,好换下囚犯的湿衣服,他很痛快就答应了,只是言明囚犯身上的所有物品必须交给他。于是,那个曾经在我手里的皮夹就到了警官的手里。他还允许我陪同囚犯去伦敦,却拒绝我的两个朋友跟随。
轮船客栈的伙计奉命去了那个淹死的人沉下去的地方,在尸体最有可能被冲上岸的地方寻找尸体。在我看来,他一听说死人还穿着长袜,对找回尸体的兴趣便大大增加了。要凑齐他全身的行头,恐怕得扒十几个死人才行,所以他身上的衣服鞋子才有不同程度的磨损。
我们一直在客栈待到潮水转向,马格维奇才被押上四桨船。赫伯特和史达多普则从陆路尽快赶回伦敦。我们分别,心中都很忧愁。我坐在马格维奇旁边,我知道,只要他活着,我就将一直陪着他。
现在,我对他的抵触早已**然无存,他如今被人抓住了,戴着手铐脚镣,还受了重伤。他拉着我的手,在我眼里,他是我的大恩人,这许多年来,他一直深深地疼爱我,感激我,慷慨地资助我,从未有一时半刻的改变。他对我情深义重,对比起来,我对乔的态度,不知差了多少倍。
随着夜幕的降临,他的呼吸变得越发困难,疼得越发厉害,还常常忍不住呻吟。我试着让他靠在我那只好胳膊上,随便他什么姿势都可以,然而,现在想来十分可怕的是,他受了重伤,我当时心里并不难过,因为毫无疑问,他还不如死了好。在我看来,还有很多人能认出他,并愿意出来指证他,绝不指望他得到宽大处理。他当初受审时就以最恶劣的形象示人,后来越狱被俘,再度受审时被判终身流放,却偷偷潜回。现在,告发他的那个人又因为他丢了性命。
我们迎着落日返回,而在昨天,我们则是背对着落山的太阳离开的。我们的希望也如同潮水,滚滚流走了。我告诉他,一想到他是为了我才回来,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亲爱的孩子,我很乐意冒这个险。”他说,“我见过我的孩子了,即使没有我,他也能成为一个绅士。”
不。当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件事了。不,除了我自己的想法外,文米克的暗示此时已经很明白了。我知道,一旦定罪,他的财产将被没收充公。
“听着,亲爱的孩子。”他说,“你要好好当一个绅士,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是我栽培了你。你要是来看我,最好和文米克一起来,只当是陪他前来。等到开庭审理的时候,你就坐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这是我最后的要求,没有其他的了。”
“只要他们允许我靠近你,我就决不会离开你。”我说,“但愿我能真心诚意地待你,就像你待我一样!”
他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哆嗦。他躺在船底,别开了脸,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咯咯的声音,只是那声音也变得温和多了,就像他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他提到这一点也好,不然等我自己想起来,可就来不及了,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心心念念要让我做个阔绰的绅士,可惜这个愿望已然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