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一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过乔和毕蒂,不过在东方度过的岁月里,他们时常出现在我的想象中。后来,一别十一年后,在十二月的一个晚上,天黑后的一两个钟头,我把手轻轻放在了老家那间厨房的门闩上。我的动作很轻,没人听见我来了,我向里面张望,屋里的人也没瞧见我。只见乔仍坐在火炉边的老地方抽烟斗,依然像从前那般健壮硬朗,只是头发微微有些花白。在乔的大腿围出来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孩子坐在我从前坐过的小凳子上。那孩子简直像极了我!

“亲爱的老伙计,为了你,我们也给他起名叫皮普。”乔高兴地说,这会儿,我已坐在孩子旁边的另一张凳子上,但没有弄乱他的头发,“我们都希望他能长得像你一点儿,这么看着,确实很像呀。”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第二天早上我带他出去散步,我们聊得很投机,对彼此非常了解。我把他带到教堂墓地,让他坐在一块墓碑上。他从高处指给我看一块墓碑,那上面刻着“纪念本教区已故居民菲利普·皮利普暨上述者之妻乔治亚娜”。

“毕蒂,”晚饭后,毕蒂怀抱着熟睡的小女儿,我对她说,“找一天,你们把小皮普过继给我吧,或者我带他走,替你们养一段时间。”

“不,不,”毕蒂温柔地说,“你自己还要成家呢。”

“赫伯特和克拉拉也是这么说的,但我想我不会结婚了,毕蒂。我在他们家里住得舒服极了,根本不可能结婚。我已经是个老单身汉了。”

毕蒂低头看了看她的孩子,把她的小手拉到唇边吻了吻,然后把她摸过女儿的那只善良主妇的手放到我的手里。毕蒂握着我的手,她的结婚戒指轻轻挤压着我的手心,传递出了无限的深意。

“亲爱的皮普,”毕蒂说,“你确定你不再为她烦恼了吗?”

“啊,不了,我想不会了,毕蒂。”

“我们是老朋友了,你该说真心话。你完全把她忘了吗?”

“我亲爱的毕蒂,在我的一生中,凡是重要的事,我从来不曾忘记,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很少忘记。但那个可怜的梦,我过去就说那是个梦,已经过去了,毕蒂,都过去了!”

我虽然这么说,却早已计划好那晚独自去老房子转转,而我这么做,正是为了她。是的,就是这样,是因为对艾丝特拉的思念。

我听说她现在的生活极其不幸,她和丈夫分开了。她的丈夫残酷地虐待她,人人都知道他那个人傲慢、贪婪、残忍和卑鄙,简直恶贯满盈。后来我还听说她丈夫虐待一匹马,结果骑马时出了意外,就这样丢了命。这是两年前的事,此后,她总算得到了解脱。如今很可能已经改嫁他人了。

乔家吃晚饭的时间总是很早,于是我有充足的时间同毕蒂闲话家常,聊完了,我再步行去那个老地方,天黑前就能赶到。但是,我一路漫步而行,时不时停下来看看旧日的景致,回忆旧日的时光,到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大宅不见了,酒坊也不见了,什么房舍都没剩下,唯有花园的围墙依然矗立着。那片空地四周围着一道粗糙的篱笆。从篱笆上方朝里望去,我看到曾经的一些常春藤重新生根,在低矮静谧的废墟堆上再度焕发出了绿色。篱笆上的一扇门半开着,我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下午薄雾弥漫,寒气逼人,月亮尚未升起来将雾气驱散。但是,星星在雾气的上方闪烁光华,这会儿,月亮一点点地升了起来,夜晚并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能找出老房子每个部分所在的位置,酿酒坊所在的位置,还能找到院门和酒桶的位置。我寻找着昔日的痕迹,正沿着荒凉的花园小径望去,忽然看见里面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当我往前走的时候,一看就知道那个人也留意到了我。那人向我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定。我走近一点儿,看到那是一个女人,再走近一点儿,我看到她转身要走,却猛地停住,等我走过去。接着,那人好像很吃惊似的,犹豫着呼唤出了我的名字,与此同时,我也喊道:“艾丝特拉!”

“我的样貌大变了。真想不到你还认得出我。”

她确实不复当年的倾城容姿,但那难以形容的端庄依然如故,那难以形容的魅力也未曾减少分毫。曾几何时,我深深地领略过她的端庄与魅力,但我不曾见过的是,她那对曾经满是傲慢的双眸如今却闪动着悲伤的柔光;我不曾感觉过的是,她那曾经冷漠的手如今握着我的手,传递出的是友善的温情。

我们在附近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我说:“艾丝特拉,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说来也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竟然又在这里重逢了!你经常回来吗?”

“那之后就没来过了。”

“我也没有。”

月亮开始升起来了,我想起马格维奇望着白色天花板的平静目光忽然暗淡的情形。月亮开始升起来了,我想起在他弥留之际,我和他说了那些话,他听了,便用力按了按我的手。

一阵沉默笼罩下来,还是艾丝特拉率先开了口。

“我时常想回来,也打算回来,可总有很多事情绊住了我。这是我的家乡啊,现在多么荒凉,多么凄惨!”

初升的月亮将月光洒向银色的薄雾,同样的月光也照亮了自她眼中垂下的热泪。她不知道我看见她哭了,便把眼泪强忍回去,平静地说:“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很奇怪,这里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确实如此,艾丝特拉。”

“这块地仍然属于我,是我唯一没有变卖的财产。其他的一切都一点点地出手了,但我一直留着这块地。哪怕日子过得再不如意,我也强撑了下来,没想过卖地。”

“现在要在上面盖房子吗?”

“终于要盖了。所以我才来这一趟,趁着还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来好好告个别。你呢?”她说,声音里充满了对一个异乡游子的关心,我听了十分动容,“你还住在国外吗?”

“还在。”

薄雾轻起,静谧的月光广袤无垠,我依稀看到我将与她永不分离。(第480页)

“想来你过得不错吧?”

“我很努力地工作,为自己赚来温饱的生活,所以,是的,我过得还不错。”

“我经常想起你。”艾丝特拉说。

“是吗?”

“最近更是想得厉害。曾经,有一段珍贵的感情摆在我的面前,我却视而不见,随手丢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过得很苦,甚至都不敢回忆旧时的光阴。不过后来我的人生走到了另一个阶段,即使回忆往事,也不算痴心妄想,于是我便把那些事珍藏在心里。”

“你在我心里一直占有一席之地。”我答。我们又沉默了,这次还是她先开口。

“真没想到,”艾丝特拉说,“我原本是来和这个地方告别的,现在竟也要和你告别。我很高兴这样做。”

“艾丝特拉,你很高兴再次和我分开?对我来说,离别是一件痛苦的事;对我来说,一想起我们上次的分别,我心里的悲伤和痛苦就难以自持。”

“但你那时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饶恕你!’”艾丝特拉非常诚恳地说,“如果你那时能对我说这些话,那么现在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对我这么说。痛苦让我得到了最深刻的教训,还教会我理解你曾经的心情。我经历了种种磨难,心已经破碎不堪;但是,我变得比从前好了,或者说我希望是如此。请你还像以前那样体谅我,宽待我,请你告诉我,我们仍是好朋友。”

“我们仍是好朋友。”我说。她从长凳上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弯下腰搀扶她。

“哪怕我们天各一方,我们也仍是好朋友。”艾丝特拉说。

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一起走出了废墟。曾几何时,我第一次离开铁匠铺奔赴远大前程,晨雾早已散尽,而此时此刻,夜晚的雾气也在逐渐消退。薄雾轻起,静谧的月光广袤无垠,我依稀看到我将与她永不分离。

(全书完)

[1] 位于澳大利亚。

[2] 位于澳大利亚。

[3] 英国萨里郡的一个市镇。

[4] 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头上长有一百只眼睛,每逢睡觉时都只闭上一两只眼睛。——编者注

[5] 凸肚窗一般是半圆形的,而凸窗一般有棱角。——编者注

[6] 希腊神话中的婚姻之神。太阳神阿波罗与卡利俄珀之子。——编者注

[7] 在英文中,骆驼为camel,与卡米拉太太的英文Mrs.Camilla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