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城机场,国内到站出口。

辛妈妈更瘦了,头发花白得厉害,辛仪远远见到妈孱弱的身躯被姨姐搀出来,眼泪像泛滥的海水,猛地涌了出来。

“妈,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妈,我一周给你打两次电话,你病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妈……妈……”辛仪哭得像个小孩子。

辛妈妈大为感动,为辛仪擦眼泪说:“我没事,别哭,别哭……”

辛仪继续哭:“妈,我错了,我自私,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忙自己的事,结婚、生孩子、创业、找工作……我能力不足,被这些事追得手忙脚乱,我没有更多地关心你……呜呜呜……”

辛仪管称呼自己的亲妈从来不叫“您”,只叫“你”,她一直觉得“您”是礼貌用语,用来对外人客气的。

辛妈妈湿着眼睛笑:“傻孩子,我现在不挺好吗?”

辛仪跺着脚哭:“好什么好啊?你都瘦成这样了,你怎么能让自己瘦成这样?”

刘宇航拉了她一把,温柔地说:“辛仪,妈和姨姐都累了,你别任性,咱们赶紧回家,让妈和姨姐休息。”

辛仪这才不再哭哭啼啼。

辛妈妈伸手想抱刘宝宝,被大家阻止了。看着可爱的刘宝宝,辛妈妈眼泪汪汪的:“长得像辛仪呢,和辛仪小时候特别像。”

姨姐也附和:“是啊,浓眉大眼的,漂亮。”

辛仪心里好暖,对刘宇航说:“看我妈我姐多识货,你妈非得说刘宝宝长得像你,不然就说像他爷爷,哪里像嘛?刘宝宝现在的样子就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刘宇航有些尴尬,但他经常被辛仪欺负,已经有了化解妙招,说道:“是嘛是嘛,长得好看的地方像你,不好看的地方像我。”

这下连出租车司机都笑了,气氛一下子很好。

辛仪心里暖烘烘的,她决定这段时间最主要的就是做好反哺工作,带妈好好看病。

当然,在辛仪有限的人生阅历里,她明白一件事——儿女亲家是不能住在一起的,尤其是一方病弱、处于绝对弱势的时候。所以在征求了梁柠和甘蕾的同意之后,她将妈和姨姐安排在单身公寓。

梁柠和甘蕾非常地同情辛仪,连回答的话都非常一致,说:“咱妈随便住,单身公寓本来就是咱们的‘娘家’,咱妈来了,‘娘家’才名副其实。”

这些话让辛仪非常感动。

第二天,辛仪起个大早带辛妈妈去省医院看病。同时,由刘宇航安排姨姐跟团去A城三日游走马观花看个遍。

辛仪不是傻子,姨姐就是姨姐,不能当亲姐用,人家请假送辛妈妈,已经难能可贵了。

省医院,消化内科的主治医生对着辛妈妈排了半天队照出来的肠胃造影看了又看,得出结论:“您这个病啊,主要是慢性萎缩性胃炎伴胆汁反流。严重就严重在这胆汁反流,您犯起病后背灼热,像有一把火在烧,就是胆汁反流在作怪。”

辛仪迫切地问:“要住院吗?”

她已经准备去办住院手续了,多花点钱会让她心安。

医生笑了:“拿些药回家养着吧,消化系统的病主要靠养,少食多餐,多吃点小米粥、碱面馒头、面糊糊,忌辣椒、忌生冷硬。这种病如果没有到做手术的程度,我们一般不建议住院,医院里饭菜不好,环境也吵闹,反而会耽误病情。”

为了医生这句话,辛仪不得不“抛弃”刘宝宝,陪辛妈妈和姨姐住在了一起。

每天,天不亮辛仪就起床为辛妈妈做面糊糊(一种用鸡蛋和面疙瘩做的北方面食),再用熟芝麻、香油、枸杞凉调一个温热的菠菜泥。中午,她趁单位午休,打车回家给辛妈妈做碗蔬菜丰富的手工面条;晚上一下班就往菜市场冲,只为抢买那几个仅剩的碱面馒头回家仔细热好,配上红枣百合小米粥,给辛妈妈做晚饭。

看着女儿涂了透明指甲油的嫩白手指择菜煮粥,辛妈妈很过意不去,总催她回家照看刘宝宝,不必管她这个病老太太。

辛仪哪能听她的话?每天一到家就变着花样地为辛妈妈弄吃的,给辛妈妈在电视里找小品、找相声看,希望老人家可以一笑解千愁。

几天后辛妈妈认了,必须得承认她真的老了,因为病痛提前从中年人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再不是辛仪结婚那一年抱病做旗袍、煮饭、做菜、打扫房间,动不动卷起袖子说“让我来”的老太太了。她依恋来自女儿的朴素的亲情和温暖。

辛妈妈心里暖阳普照,辛仪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害怕了,这种害怕是一种隐隐的不吉:这是胃病吗?胃病怎么会这么痛苦?

辛妈妈的病发作起来,后背心像失火一样灼热,辛仪像对待刘宝宝发烧一样,给妈物理降温,甚至用毛巾包着冰块冷敷,用温水稀释酒精抹,后来直接拿二窝头往后背倒……酒精蒸发时吸取热量,才能让辛妈妈灼热的后背片刻清凉。

某个晚上,辛妈妈卧床静养,辛仪在厨房里熬小米粥,看熬得差不多,用勺子不停的朝一个方向搅动,书上说这样熬出的粥特别粘稠好吃。姨姐回来了,对辛仪说:“今天我去看的唐代园林真美,这才是园林嘛!特别大气。”

“喜欢就好。”辛仪失神地搅动着小米粥。

“姨妈今天怎么样?好一些了吗?”姨姐说。

“姐,我妈这个病是近期才严重的吗?”

“好像不是吧。我去看她那次,正撞见她发病,她不让我打电话给你!姨妈特别能说谎,哪怕是正在发病,你打过电话来,她也能装作精神抖擞、中气十足地与你对话,待挂断电话,能疼出了一身冷汗。姨妈总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有个自己喜欢的好工作也不容易,不能总为她耽误工作;你坐月子那段时间她最着急,说你坐月子亲妈都不在身边,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辛仪的眼泪在眼眶了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掉了下来。

有一种爱叫后知后觉。

到现在,辛仪才知道远嫁的坏处,也才知道妈妈的无私和伟大。其实辛妈妈到了这般年纪,对女儿远嫁的结果早就心知肚明。同样一个女儿,嫁到娘家附近,可以三五天回来一次,甚至每天回来一次,递一杯水、做一餐饭、带着妈妈去看一次医生,都是极其方便的事。

可是嫁到远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一天打来两个电话,怎能代替送到手边的一杯热水?一个月给一个孝顺红包,怎能让老人只身一人去医院的孤寂减少一分?

当初妈第一个同意,无比满意刘宇航,完全是站在辛仪的角度思考问题。而每一个用祝福的目光望着远嫁的女儿的母亲都是一朵蒲公英,成全了子女的自由,让他们乘着风儿天南海北地飞;自己则成为了一个孤零零的杆儿,甘愿晚年无依、孤苦伶仃。

其实,辛仪决定定居A城那年,提过接妈一起住。但妈拒绝了,说大城市空气不好,人的面孔生……总之,好多好多理由。现在以成年人的心态想来,妈所有的理由归在一起,不过是怕给她增加生活压力。

后来,妈病了,做手术,辛仪带去了准备给自己买小户型的首付钱,并且请假回去伺候了一个多月,以为妈只需静养,不劳累,肯定会慢慢地好起来。

辛仪生孩子的时候,预产期都是瞒着妈的,希望她不惦记,不劳累。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为妈做的最好的贡献,就是不让她惦记,不让她劳累。

可现在的情况是妈老了,浑身的零件像造反的诸侯不听王令。妈已经需要女儿去惦记,去劳累,去反哺。

担心误诊,辛仪又带着妈去别的医院看。可是诊断结果和省医院基本雷同,治疗手法也雷同。

辛仪有点束手无策,因为每换一家医院,都能看出妈的情绪波动。

病情毫无好转,让辛妈妈成为一个极度悲观的人。

有时辛仪什么都收拾好了,准备扶着妈去医院,妈却不起床:“不去,累。”

偶尔妈还会拒绝吃药,小孩一样哭着闹着:“不吃,吃了也不管用。”

辛仪也没耐心:“妈,你来A城就是治病的。这是专家开的药,人家都不晓得治好过多少人,咱们跑了大半天又是排队又是挂号,你不吃怎么行?”

辛妈妈石破天惊地说:“我这病治不好,我的病是癌症。”

辛仪心里一抖,为这一抖,她更急躁了,爆豆子似的说:“胡说什么呢?胃镜照了,造影也照了,不是癌症,诊断结果我都给你看过了啊!你是当妈的人,不能学刘宝宝让人操心?”

妈理亏,皱着眉吃掉药。但只要辛仪不盯着,她就不吃药。

待辛仪中午打车回来,惯例地问:“饭前的药吃了没?”

妈会乖乖答:“吃了。”

辛仪却生气地发现药瓶里的药一粒也没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