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辈的故事是这样的。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绝对不是某个时代专属的情境。辛妈妈年轻时很美,当时工作又好,在成衣厂做女工(那个年代算是很好的工作了)。

辛妈妈之所以能看上耿峰,主要是他的歌唱得好,并且有情调。得知辛妈妈喜欢玫瑰花,在她最美的青春里,那些吹着晚风下班的小路上,耿峰总唱着《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帝玛丽亚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帝玛丽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上歌唱婉转如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哎呀呀

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强壮的年青哈萨克伊万杜达尔

强壮的年青哈萨克伊万杜达尔

今天晚上请你过河到我家

喂饱你的马儿带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儿爬上来我懂你的琴弦哎呀呀

我俩相依歌唱在树下

后来,辛妈妈嫁给了耿峰,幸福生活不足5年,耿家老太太着急了:为什么还不生?到底能不能生?

为了怀孕,辛妈妈四处求医,也喝了许多的苦药,还是不能成功。

耿老太对辛妈妈的态度越来越差,耿峰在母亲的影响下,也不像开始那样疼爱辛妈妈了,经常喝到三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接下来,在耿老太的支持下,耿峰索性夜不归宿,和别的女人有染。

辛妈妈同他吵,哭,闹,后来两人折腾累了,决定抱养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辛仪。

辛仪被抱来时才二十多天大,是个粉嫩的、潮湿的小家伙,辛妈妈别提多爱她,每一天给她唱童谣、喂奶、洗尿片。

可是耿峰却没坚持住这份爱,在最初的欢喜过后,更多的是不甘:我又不是不能生,为什么要给别人的孩子唱童谣、喂奶、洗尿片?!

恰在这时,他前段时间的情人冲进家来,要他为肚子里的孩子负责……

当时的情况非常混乱,与媳妇关系十分恶劣的耿老太极力主张离婚,而耿峰最理想的方案是给情人一点钱,让她生下孩子,由他和辛妈妈抚养。当然,这样辛仪就得被送到孤儿院,那时国家已经在提倡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养育一个孩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耿老太不能容下辛仪。

辛妈妈抱着辛仪抱了一夜,脑顶的头发白了一片。第二天,她毅然与耿峰离了婚。

为了辛仪,为了一个与她虽然短暂接触、却已经有了母女之情的女婴,她放弃了这段曾视如生命的爱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从不知道这些。”辛仪淡定地说。

“一点也不知道吗?没有人告诉过你吗?那你怎么会知道我不是你的爸爸。”耿峰很好奇。

“因为我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你不会不来看我。”

长途大巴来了,很多人往车上挤。

耿峰望了一眼车,动情地对辛仪说:“孩子,你可以怪我,但别怪你妈。这么多年,她像亲妈妈一样对你,我们离婚后,你的外婆外公都主张把你送走,让你妈妈再嫁。但是,她没有这样做,甚至怕你受气,她没有再成立新的家庭。”

辛仪笑了,淡然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些。我妈永远是我妈,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妈。”

耿峰看了一眼长途车敞开的门,继续对辛仪说:“你是个好孩子,即使是亲生的孩子也很少能做到你这样,在妈妈的晚年给她这么多的照顾和陪伴,完全按照她的意愿,不让她受到丝毫的委屈。小亚值了!”

辛仪没有说话,可心里却在哭泣:“妈没受委屈吗?没受委屈吗?没受委屈吗?她牺牲自己的爱情,牺牲自己的青春,养育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她值吗?!”

然后她听到一个很细小的声音在回答自己:

“不值。”

耿峰走后,辛仪和刘宇航又在老家待了好几天,收拾辛妈妈的遗物。

辛仪常常收拾着收拾着,就觉得房间特别特别的安静,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走动着,鲜少能照进窗户的阳光像静止了,长时间的照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辛仪也动也不动。

常常刘宇航出去的时候她手上在叠一件衣服,刘宇航忙完回来了,辛仪还在叠那件衣服,在这个忧伤的静止的空间内,像一座死去的雕像。

此刻的她,已经知道徐老师在辛妈妈离家出走那天,撕碎了她的嫁衣。只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与失去母亲的盛大悲伤相比,这小小的、承载了母爱的物件,如此不值一提。

那种感觉像什么呢?

大概就像有一天,有一个人忽然给了我们一耳光,遭到这样的伤害,我们自然会生气,甚至要与对方拼命去争回尊严;可是当下一刻,对方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我们的生命犹如千钧一发、危在旦夕……那么,谁还会在意那记耳光的伤害?

所以,在刘宇航握着她的手,嗫嚅地将这件事说给她听时,她只觉得那是一件别人的事,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天,回A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辛仪强制自己活泛了起来。

趁着刘宇航出门,辛仪又去了妈妈的墓地,本来她想趁着回A城前再好好地单独陪陪妈,不想墓前竟有一位不速之客。

胡御宾,一位50出头的秃顶男人,辛仪的母校45中学的教导处主任。他站在深秋的寒风里,捧着一束开得火热的玫瑰花,像僵尸一样挺直站立着。

不知为何,辛仪忽然想起她与刘宇航新婚不久的夜里,徐老师曾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厨房门口,眼神诡异地说出过这个人的名字,并且警告她以后要好自为之,好像抓到了最大的把柄。

这让辛仪想起在45中读书那几年,他身为一个秃顶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小梳子,每次找辛仪谈话先掏出小梳子梳理一下额前那一点可笑的头发,然后他就借着和辛仪谈话的机会偷偷地塞给辛仪一点钱以及一些学生家长送的、他自己舍不得享用的礼物,让她带给辛妈妈。

是的,胡御宾是辛妈妈年轻时火热的追求者之一。为了取悦辛妈妈,他从辛仪入手、使尽糖衣炮弹。

对于单亲妈妈来说,这无异直击了最有效的关键点,所以他和辛妈妈算是有过一段隐秘的恋爱。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辛妈妈并不拒绝“信使”辛仪带回来的礼物,胡御宾有时也会带着衣料到辛家小坐,为自己做件中山装,或者干脆是为母女俩买的衣料,嘱咐她们为自己做件新衣裳。

有一天,辛妈妈娇羞地征询了辛仪的意见,大致意思是说:胡御宾也就是长得不太好,人还是很细心、体贴的,工作也不错,人也有才学,不知道辛仪对这个人是什么看法?

辛仪当然不会反对,路过甲乙丙丁、路过张三李四,好容易遇到一个辛妈妈隆重地动了心的,她当然是全力支持,而两个大人的热火劲儿,也让她也一度以为妈妈马上就要带着她改嫁了,可是之后一段时间,辛妈妈却严令禁止辛仪再接受胡御宾的礼物。

后来辛仪才明白妈妈转变的原因。

胡御宾是有妻子的,他隐瞒了这个事实,后来他的妻子找上门来,他又一直说与妻子感情不和,许诺近期一定离婚。然而却是迟迟不离,期待着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性高气傲的辛妈妈当然不愿意做这面彩旗,辛仪更是十分生气,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觉得妈妈和自己都被羞辱了。

所以当胡御宾再一次笑眯眯地塞给她一盒小桃酥,希望她带回家与辛妈妈一起享用,辛仪大力地将盒子推了回去,胡御宾再推来,辛仪再次用力推回去,后来索性一把扔到地上,装桃酥的、漂亮的铁盒子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桃酥们像脱笼而出的小兔子,七零八落地散落一地。

而这一切,恰好被来教导处办事的徐老师看到了。

现在试想徐老师的心理: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她凛冽大胆地拒绝着一个中年男老师的好意,推推拉拉、暧昧不清,多像一个龌龊的故事?!

但,那时的辛仪根本弄不清徐老师的想法;她也不会理会徐老师的想法。

那几年,在她心中,徐老师和胡御宾是一类人——敌人。

而现在呢,他们在辛仪心中还是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敌人。

一个给年老的、重病的妈妈委屈,害她流离失所、无处容身。

一个给年轻的、无助的妈妈幸福的幻想,却无情地掐灭这幸福的幻想,如今却在这里抱着一束玫瑰花、假惺惺地假慈悲。

辛仪从树影里走出来,一把夺过胡御宾手里的花用力一掷,丢出很远很远。

“你滚!我妈不想看到你。”辛仪直白地说。

话刚说完,辛仪就愣住了,因为她看到胡御宾苍老的脸上纵横交错地挂满了泪水。

辛仪被惊到了,这些真诚的眼泪在电光火石之间,击中了她的心,不需要说任何话,她已明白他的感受。

她有一种极其宿命的想法:或许这就是妈妈的命,生前如火如荼爱过的人在她逝去之后才真正懂得珍惜她,懂得她的好,懂得自己埋藏在心底的、那份孱弱却坚决的爱情。

为她处理身后事的耿峰如此。

为她迎风落泪的胡御宾也是如此。

她没有再赶他走。

相反,他们像一对父女送别家人一样,并排站在辛妈妈的墓地前,各自凭吊、各自伤心!直到晚霞飞起来、夕阳落下去,暮霭初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