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航彻夜未归,徐老师十分担心。

她本来穿着睡衣倚在床头,胡乱地翻一本养生杂志,一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就起身去门那,隔着猫眼看是不是宇航回来了。

如此来回好多次,宇航爸爸不耐烦了。

“你不要在床和门之间走来走去了。还用想吗?航航坐飞机一飞回来就换身衣服出去了,他这回手术很成功,肯定是去找辛仪了。我看啊,他们马上要和好了。”坐在餐桌前,用手机上一本正经地、笨拙地打着游戏的宇航爸爸烦恼地说。

老年人都有点远视眼,宇航爸爸就把手机拿得远远的。

“不要出事才好,上次醉酒进医院那回是也是夜不归宿,但愿这回是去找辛仪了。”徐老师依旧担心。

“你快睡觉吧,你这么大的儿子了,难道还要像小学生一样随时给你汇报行踪吗?你不睡,搞得我也睡不着。”宇航爸爸的游戏失败了,他准备去睡觉。

徐老师却坐在餐桌前。

“你说人年纪大了是不是都喜欢往根儿里长?以前航航小的时候,我对他实行的是美式教育,一过十八岁就让他啥啥都自立,什么都不管了。可是现在他三十岁了,我却希望啥啥都管着他,生怕他一步走错了。”

“呦呦,哪有那么深奥?!”宇航爸爸笑起来,“我还不知道这点事儿吗?航航小的时候呢,你在上班没时间管他,一天到晚争当教学能手,所以拿美式教育当挡箭牌;现在你退休了、有时间了,又来管你的大宝宝了,其实就是想弥补一下呗。老徐同志,虽然母爱很可贵,但孩子已经长大了,咱不能尽想着让地球围着自己转。”

徐老师瞪了宇航爸爸一眼。

“放心睡觉吧,航航肯定是和辛仪和好了。”宇航爸爸一笑,转移战火,将话题拉回最初。

“明天我要打个电话,约他们回来吃饭,如果都答应来,那肯定是和好了。”徐老师相信了宇航爸爸的话,乖乖去睡觉了。

第二天晚上,刘宇航用童车推着刘宝宝,辛仪拎着礼物,顺应着徐老师在电话里的召唤,恩恩爱爱地回家吃饭了。

徐老师和宇航爸爸交换了一下眼神,会心一笑。

辛仪对徐老师谈不上亲热,但至少还算有礼貌,面子过得去。刘宇航在尼日利亚时,徐老师打来的那个惊慌失措的电话,让她清楚地定位了她与徐老师的关系——

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徐老师对她来说绝不是亲人,但,却是家人。

不是亲人的家人是怎样人呢?

这么说吧,谈感情,那可能一点也没有;但是谈整体的利益、谈责任与义务,那么一定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甚至,退一万步说,如果大爆炸那一天,刘宇航不幸在尼日利亚死去了,作为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她辛仪也不能完全不管他留下的老人。那就像,如果辛妈妈没有早逝,若她辛仪不幸离世了,刘宇航也会继续为她尽责一样。

这就是爱的力量,它让两个完全不爱彼此的人成为家人,捆绑成最奇异的关系,明明不爱对方,却愿意为对方尽一份心、尽一份力。

那个瞬间的领悟,彻底地说服了辛仪,真正地迈过了辛妈妈的那个坎儿。

是的,刘宇航让她忽视、耿峰让她原谅,都没能让她真正地迈过那条坎儿,但因为爱,因为这种奇异的定位,她自己迈过去了。

竟一身轻松。

徐老师也似乎都成熟了不少,她刻意地回避了之前那些成功和失败,胜局和输局。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和大鸣有一件事情要宣布。”饭吃到一半,徐老师笑笑地看着宇航爸爸。

“我和你妈准备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了,就在咱们小区,一室一厅,楼层也好,房间很亮。”宇航爸爸愉快地说。

“为什么搬出去?住家里多好,我不同意。”刘宇航急了。

“定金已经交了,我们已经决定了。”徐老师态度很坚决。

“你们别多心,我们本来准备回老家的,但是因为刘宝宝还小,我们又舍不得他,就想着在这先租个房子,看看住得舒服不舒服,如果不舒服,我们就回老家去,如果舒服,没准我们以后啊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在A城买个小的,既能照顾上刘宝宝,又能有自己的独立生活。”宇航爸爸今天的权利似乎很大,说得话特别多。

“在家里住多好,没必要住出去。实在不行我和刘宇航出去住。”辛仪暗喜,但依旧客气着。

“别客气了啊,再客气我可不客气喽!”徐老师看出辛仪的心思,笑着挤兑她。

辛仪一惊,赶紧乖乖闭了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她是一句也不想客套了。

“我们虽然留在这,但并不代表我无时无刻准备着带娃,一周我有两天一定是不带的,一天我要和老姐妹逛街喝茶,另一天我要去老年大学学画画和乐器。”徐老师又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做派,将规则讲明。

“您买画板了吗?我有一个朋友是开文化用品店的,我给您买个好的。”辛仪乐了,默认了徐老师的安排。

“好啊好啊,颜料也要买,我要学油画和素描,你问问你朋友都需要什么,全部买回来。”徐老师完全不客气。

见木已成舟、其乐融融,刘宇航也笑了。

“我明天去乐器行,把妈要学的乐器也买来。妈,你以前是不是会吹口琴来着。”刘宇航问。

“是啊,所以我是有音乐基础的,弹钢琴应该很容易。”徐老师欣喜地说。

“钢琴?那岂不是很贵?”刘宇航脑袋大了三圈。

“我没让你给我买啊,你自己说要买的,不许反悔。”徐老师指着宇航,生怕他逃了单。

大家都笑了,小小的房子里装满了大大的欢喜。

而欢喜是会传染的。

一周之后,耿晓乐拉着小张姑娘的手来见辛仪了。

当时辛仪正在塑料模特的身上套新制的红色旗袍,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件旗袍不太一样,像是与婚纱结合的另类,配有长长的红色头纱,但具有特立独行的美。

一看这两个人手拉手地进来了,辛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就对了嘛!这回终于对了。”辛仪忍俊不禁。

“叫姐。”耿晓乐对小张姑娘说,口气居然霸气十足,与又帅又懂得让着辛仪的那个小男孩做派完全不同。

“姐。”小张姑娘小兔子一样娇羞地从耿晓乐身后走出来,乖乖地开口叫人。

“乖。”辛仪甜甜地回应,她像从未与这个女孩子龃龉过,颇有姐姐范儿。

“还不快把从姐这拿走的钱,还给姐。”耿晓乐貌似很得志,粗声大气地对小张姑娘下命令。

“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以前是我不对,这是我告你窃款,法院判给我的五万块钱,你赶紧收起来。”小张姑娘立刻就从包包里掏出两个大信封,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这是做什么?人穷志不短,最烦别人用过去的事羞辱我了,拿走拿走。”辛仪碰都没碰那些钱,依旧侍弄着模特身上的旗袍。

“哇,这件旗袍真漂亮!我能试穿吗?”小张姑娘的眼睛都冒出光来。

“当然。”辛仪很大方。

小张姑娘喜气洋洋地去试衣服了。外面留下了辛仪和耿晓乐。气氛一下子严肃下来。

“你,什么时候动了勾搭人家的心?”辛仪抱着肩膀,像审问弟弟一般。

“早了,大概就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耿晓乐如实说。

“为什么?因为她家有钱?”辛仪问。

“因为她像你。”耿晓乐玩世不恭。

“你爱她吗?”辛仪很直接。

“爱。”耿晓乐很果断地回答。

“因为她像你我才喜欢上她,但现在我爱她。”耿晓乐补充。

辛仪笑了,严肃的气氛顿时化为了祥和。

“平了,唉,什么都和我找平。欠我一点儿也不行,你看你。”辛仪笑着指了指耿晓乐。耿晓乐也笑了。

徐老师和宇航爸爸搬去了之前看好的一室一厅。

刘宇航很积极,跑前跑后把一年的房租一把付清;辛仪也跑前跑后地张罗,从美学的角度设计家具的摆放。

这边安排停当,刘家有了一大笔进账。

因为在辛仪的提议下,一家五口回了老家一次,为刘宝宝办一周岁的酒席。

届时,刘宝宝已经一岁半。某些细心的亲戚边往刘宝宝的大口袋里塞红包边狐疑地感慨:“这孩子,一岁长得可真大!”

徐老师今天喜气洋洋,穿着一身辛仪为她设计的胸前绣着雍容牡丹的真丝旗袍,大有衣锦还乡之势。她才不管谁质疑不质疑,紧赶着在旁边提醒:“是啊,我们营养好、吸收也好、被伺候得也好,你看啊当时他爸妈领完结婚证就有了他,为了他在肚子里休息好,我们在老家连婚礼都没办;后来我们刘宝宝出生了,为了不让他小小年纪坐飞机、坐火车来回颠簸,我们满月酒也没办。”

徐老师把类似意思的话在同一个亲戚耳边说几遍,对方一般都绷不住,会在怀里掏啊掏,再掏出几百块,补发个喜钱。

喜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胡御宾。

他一进门徐老师的心就“咯噔”一下,心想:“我没请他来啊,他怎么来了。”然后她偷瞄了一眼辛仪。

在她的心目中辛仪与这个老同事是不太“清楚”的,应该存在着龌龊的“师生恋”。

但辛仪坦坦****地抱着刘宝宝迎上去了,像解释给徐老师听一样招呼胡御宾。

“胡老师是我请来的,他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来,刘宝宝叫胡爷爷。”辛仪用自己的大手抓着刘宝宝的小手,可爱地挥舞着。

胡御宾确实是辛仪请来的。其实,在“保密”这件事上,辛仪还是很佩服徐老师的。暂且不提徐老师脑海中那个龌龊的师生恋的故事是真是假,就说徐老师已经认定这是真的,并且自诩抓到了辛仪最大的把柄,但两个人吵架吵成那样她都没将把柄拿出来说,这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这非常值得佩服和敬佩。

然而,既然选择了美好,既然想着大家小家其乐融融过日子,辛仪决定由自己揭开这个“把柄”,让徐老师看到明媚的真相。

所以,她请了胡御宾。

然而,这个举动却极大地安慰了这位在辛妈妈坟前迎风流泪的老人。老先生塞给刘宝宝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几乎包上了他所有的私房钱。

“噢噢噢……”聪明的徐老师似乎马上明白了过来,招呼胡御宾,“老胡,快坐快坐,入席入席。”

然后徐老师抱着刘宝宝坐到胡御宾旁边,开始了重复一万次的碎碎念。

“老胡,你看啊当时我们刘宝宝的爸妈领完结婚证就有娃了,为了娃在肚子里休息好,我们在老家连婚礼都没办;后来我们刘宝宝出生了,为了不让他小小年纪坐飞机、坐火车来回颠簸,我们满月酒也没办。老胡,看你客气的,你不是已经给过了吗?又给孩子塞钱干什么?!刘宝宝,快,再谢谢胡爷爷!”

胡御宾一阵苦笑,心想这回好了,连这个月吃早餐的钱都被刮空了。

喜宴结束后,宇航爸爸边数钱边喜形于色。

“你还真可以,连你最抠门的同事老胡,都掏了两份钱。你不知道啊,人家一说孩子长得大,我就急一头汗啊,就怕人家记得刘宝宝出生的日期,觉得咱们讹诈。”宇航爸爸十分心虚。

“笑话,这是他们该我们的份子钱,怎么是讹诈?记得刘宝宝的生日又怎样啊,不给红包那也不行!”徐老师眼睛一瞪。

辛仪本来扶着刘宇航的肩膀,靠在他的椅子上看他打游戏,此刻也霸气十足地帮腔:“我是刘宝宝亲妈,我说他什么时候生的就是什么时候生的。我们家刘宝宝啊,就是去年的今天生的。”

“你俩可真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听到两位女舵手的豪言,刘宇航擦了一把汗。

大家都笑了。

笑着的辛仪注意到刘宇航打游戏的右手已经彻底地好了。而窗外有一棵辛夷树已经长高,在三楼的阳台可以轻易地摸到它的枝叶。

而在窗外更广阔的天地里,在更馨香的傍晚里,夏花葳蕤,万家灯火。

每一扇窗里都有一盏灯火。

每一盏灯火里都有一个故事。

唯愿每一个故事都有好的结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