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未料到,自己有一天会住进这间原本为客人准备的卧室。

她并不是要抱怨这间屋子的床不够柔软,地上的毯子不够精美,或者吊灯的瓦数太低以致屋子很暗,而是害怕孤独,这种孤独从出生一直持续到现在。她本以为,嫁给步维贤后,这种孤独感会消失。但她错了,结婚之后,这种孤独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了。

起初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遇见步维贤之前,她并没有恋爱过,关于爱情的一切知识都是从书本里得来的,就像福楼拜笔下的那位可怜的包法利夫人一样。年轻的伊莎贝尔心里充满了对爱情的憧憬。

但是,不论在哪个国家,爱情总会输给现实。

认识步维贤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而对方年长了她二十岁。步维贤不符合浪漫爱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形象,况且他已有家室,甚至还有个女儿。但这时的步维贤已在上海发了财,而伊莎贝尔的家境并不如意,金钱对她来说很重要。

步维贤是勃艮第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他选择离开巴黎,来到上海。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小会计,和几个法国同乡一起成立了一家投资银行。紧接着,他又召集了十余位股东,斥百万银元之巨资,建成了逸园跑狗场。自此之后,生意蒸蒸日上。

像步维贤这样的成功男士的追求,贫穷的女孩总难以拒绝。

结婚之后,伊莎贝尔便随丈夫来到了上海定居。起初,步维贤对伊莎贝尔很是关心,为她挥金如土,比如斥巨资建了这栋位于麦高包禄路上的豪宅,只为博美人一笑。

可惜爱情的新鲜感维持不了多久,更何况对于步维贤这样的巨富而言。

渐渐地,两个人的关系疏远了。有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步维贤在事业上十分忙碌,但最重要的是,步维贤对伊莎贝尔没从前那么上心了。他常常和生意上的合作者流连于歌舞厅,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对于具有他们这种身价的人来说,这种日子是常态。但伊莎贝尔接受不了,她不想做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她想要反抗,也确实这么做了。

与他相识相爱,最早是在大光明电影院的茶室里。

几年前,大光明电影院因播放了一部名为《不怕死》的美国片而被迫停业。这部片子由喜剧明星哈罗德·劳埃德主演,因辱华而遭到民众抵制。影院也受到牵连,不得不暂时歇业。重新开业的大光明电影院因其豪华的设施而一跃成为“远东第一电影院”,成为上海摩登男女最爱的消遣场所。

伊莎贝尔还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新买的碎花长裙,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看的是蔡楚生导演的《粉红色的梦》,本以为是部爱情片,结果却是讲婚外恋的。看到一半时,伊莎贝尔忽然一阵眩晕,于是想要起身离开影院,结果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幸而身边有一位先生扶住了她。

他是个英俊的中国人,打扮得很体面。他用英语询问伊莎贝尔:“您没事吧?”

伊莎贝尔表示想出去透透气,男人很绅士地扶着她出了影院。

走到大街上,伊莎贝尔感觉好多了。她对这位男士表示了感谢,想请他喝下午茶。这位男士欣然答应。两人一拍即合,在静安寺路上的一家蛋糕店落座。

这一整个下午,两个人聊得异常投缘。伊莎贝尔和他谈论了最近看的D.H.劳伦斯的小说,男人向她介绍了最近听的昆曲《牡丹亭》。他们还发现双方都喜欢喝酩悦香槟、吃新雅饭店的冬瓜盅、读浪漫的爱情小说。

临走时,伊莎贝尔有些不舍,对他说:“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回答道:“想见的话,一定有机会。”说着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你随时可以联系我。”他又加了一句。

自此以后,伊莎贝尔和这个男人常常见面。只要步维贤不在家,她就会想尽办法和他见面。时日一久,感情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段日子里,伊莎贝尔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

她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得到了爱情,有一个愿意为她全心全意付出的男人。

而痛苦则源自她的身份——有夫之妇。

尽管她爱他,但两人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每当伊莎贝尔想到这点,她的情绪就会变得很低落。

如果能永远和他在一起,那该多好啊!他是那么的英俊潇洒、学识渊博、善解人意,虽然可能不如步维贤富有,但也有自己的汽车和房子,在上海也算得上是个有钱人了。和他在一起,不但能够拥有爱情,也不需担心物质问题。

但希望还是太渺茫了。步维贤不会允许自己的妻子离开他,而且在上海这座城市里,步维贤还有公董局撑腰,通吃黑白两道,要是知道妻子出轨,那么一定会找到那个男人,然后……伊莎贝尔不敢再细想下去,她不希望他出事。

也许分手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东旅馆的房间里。

上海的高级旅馆号称“三东一品”,即东亚、大东、远东和一品香。其中,大东旅馆的特点在于西化,一切家具全都采用法国最新、最摩登的款式,可谓一应俱全。伊莎贝尔喜欢这家旅店,还有个原因——在这家旅店的三楼可以吃到正宗的法式牛排。

两人行完云雨之事后,男人照例点燃了一支烟。

伊莎贝尔靠在男人的肩上,对他说:“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如果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男人狠狠抽了口烟:“我不怕他。”

伊莎贝尔用手抚摸着男人的侧脸:“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怕他,但是我担心你。”

男人问伊莎贝尔:“你还爱他吗?”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爱?不,早就不爱了。我恨他!现在的我只爱你一个,如果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

男人将手里的烟头丢进了痰盂,转过身,面对伊莎贝尔,神情十分严肃:“你真的愿意做任何事吗?”

“当然!”伊莎贝尔用力点头。

“如果他死了,那该多好啊!”

在伊莎贝尔听来,男人这句话不像是玩笑话。

朱斯特回房之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

英商上海啤酒有限公司出品的友牌黑啤酒是他的最爱。丰富的泡沫、醇美的口感是这款黑啤的特色。相比之下,怡和啤酒的口味就淡很多。

不过最好的啤酒还是得去德国才喝得到。

朱斯特将杯中的啤酒喝完,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在啤酒泡沫溢出杯缘之前,他低下头吸了一口,弄得嘴唇上一层白沫,麦芽的香味在口中回**。

他的父亲布维尔也是一位啤酒爱好者。不,应该说,让朱斯特爱上啤酒的人就是他的父亲。在他尚未成年的时候,布维尔就经常瞒着妻子,偷偷给儿子酒喝。父子对饮的这个画面永远不可能再出现了。

想到这里,朱斯特的泪水开始滴入酒杯里。

如果不来中国,父亲就不会死。

可是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如果留在法国,布维尔就挣不到钱。而且堂兄在上海混得这么好,去投靠他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他们父子来上海后,就被步维贤安排在跑狗场工作。

布维尔的工作能力很强,上任后立刻改变了跑狗场之前的运营模式。他向步维贤提出,想要与明、申二园抢夺客源,就必须大幅降低门票价格,来扩大顾客群,以期将所有阶层一网打尽。步维贤认为堂弟的建议很有道理,于是下放权力,让他大干一场。

于是,布维尔在正式开赛前举办了好几场试犬赛,并在逸园试赛期间破天荒地采取“任人参观概不取资”的营销策略。民众出于好奇,成群结队地前往观赛。当时中西各大报纸也纷纷派员前往采访,有的报道称:“四座临观者达万余人,左近乡民,亦扶老携幼,来与盛会,啧啧然诧为奇观焉。”

紧接着,布维尔又充分利用当时发达的报业大力宣传逸园。以《申报》为主,连续刊登广告,增发整页的特刊,详细列出了逸园所在的位置、专车路线、邻近停车地点、观赛的购票方法等。开幕当天,对到场的女宾赠送上绘逸园示意图的绢制团扇,还送出数千份精美手帕、化妆品等作为来园礼。

在迎合中上阶层品位的同时,布维尔也不放弃其他社会阶层的客人。他采取大众化的经营模式,使用的手段包括降低门票价格、压低下注金额,其中最吸引人的还是逸园对于下注金额的大幅调降。这就使有意入场的下注者负担得起。

得益于这种不分阶层、一网打尽的营销手段,逸园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直接将老牌的明、申二园甩在了身后。去逸园赛狗俨然成为了当时上海最时髦的活动。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布维尔的死亡戛然而止。

步维贤告诉朱斯特:看在他是布维尔儿子的分上,可以给他一笔钱,但跑狗场的分红是无法兑现了,因为和逸园签有工作合同的人是他的父亲。但朱斯特认为:父亲对逸园跑狗场的贡献很大,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应该只得到这点钱,应该得到一部分分红。但步维贤完全没有将朱斯特放在眼里,对于他的提议,一概不再理会。

被忽视的朱斯特非常愤怒,警告伯父步维贤:如果不将他父亲的那份钱分给他,就登报举报逸园跑狗场舞弊!

实际上,这种具有赌博性质的跑狗赛的胜负完全掌握在狗主手中。狗主操控比赛结果的方法很多,譬如给赛狗吃得过饱而使其行动迟缓、在赛狗的饮水中混入白兰地而使其醉了等。在逸园工作了这些年,对于其中的猫腻,朱斯特了解得清清楚楚。

步维贤当然不会被这样的威胁吓到。他告诉朱斯特,即便他去报馆举报逸园跑狗场舞弊,也没有哪家报纸敢刊登这样的新闻。他还说:每年跑狗场给法租界公董局交纳的税款和各项费用高达数百万银圆,公董局不会允许朱斯特胡闹;逸园的股东里还有“黄麻皮”和“大耳杜”这样的人物,如果朱斯特不想被丢进黄浦江喂鱼,就管好自己的嘴。

朱斯特知道步维贤没有胡说。步维贤只要动一动嘴皮子,明天就会有青帮的杀手上门,把朱斯特的脑袋切下来,当皮球踢。

——算了,还是放弃吧。

就拿上这点钱,回法国去,忘记这里的一切。

在接到那通电话之前,朱斯特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那通电话改变了一切。

他在逸园跑狗场工作时认识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个有钱的中国人,年纪很轻,相貌堂堂,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有见地。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都是武痴。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朱斯特经常带他去拳击馆练西洋拳,他则带朱斯特去中国的拳馆学习咏春。

他们切磋过几次,但每次都是朱斯特落了下风。他不明白,这位看似瘦弱的中国人怎会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每次都可以将他击倒。

前几天,朱斯特把这位中国朋友约出来吃饭,并和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我打算回法国了。”朱斯特耸了耸肩,“反正那笔钱也讨不回来。”

“这是你父亲的钱,也是你应得的。我不认为回法国是个好主意。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中国朋友表明了反对的态度。他认为,朱斯特可以诉诸法律,为自己讨回公道。

“会审公堂不会支持我的。要知道,租界里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可能还会反咬一口,诬陷我私吞公款,说不定还会抓我去厦门路监狱坐牢。”

“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斗不过我伯父,他在上海的势力太大了。唉,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朱斯特拿起啤酒杯,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不,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朱斯特眼前一亮。

“你不是说,有人想要刺杀你伯父,但你父亲运气不好,做了替死鬼吗?”

“那又如何?”

“如果死的人是你伯父就好了。”中国朋友很认真地说道。

“可他现在已经被巡捕保护起来了。我认为根本没人可以杀得了他。”

朱斯特摇晃着头,像是要把这种想法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不一定。”中国朋友拿起啤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事在人为嘛!”

——“如果别人不能杀死他,为什么你不亲自动手?”

虽然中国朋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朱斯特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不管怎么说,露易丝总是他的独生女儿,这些财产将来也是会留给我们的。”李约翰躺在**,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般自言自语道,“所以我觉得还是得和他好好谈谈。”

说完刚才那段话后,李约翰忽然坐起来,严厉地说:“什么女儿?!他就是个守财奴!这些年给我们的生活费完全就是打发乞丐的零钱。明明这样有钱,却不愿意多给我们一点。他是一个十足的吝啬鬼,比葛朗台还抠门!”

接着,李约翰又放缓了语调,低声道:“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们还年轻,不懂事,岳父或许是在磨炼我们呢?可能……可能……”

他编不下去了,双手狠狠地挠了挠自己那头乱发。

李约翰这次来上海的目的,根本不是出差,而是受了妻子露易丝的委托,向岳父借一笔钱。他们在法国的账务状况糟透了,尤其是在买了新的房子后。

步维贤寄给他们的那点生活费,对于解决李约翰夫妇的财务危机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露易丝也曾致电父亲,希望他能够大方一点。然而步维贤的回答却十分冷酷无情。他认为,李约翰应该撑起这个家,他们已经成年了,不应该再伸手问父母要钱。露易丝听了这话之后,情绪崩溃,对着父亲破口大骂。当然,她的后妈伊莎贝尔也是她辱骂的对象之一。她认为,父亲再婚后变得更加吝啬,一定是被伊莎贝尔这个不正经的女人迷惑了。

事实上,步维贤给他们的钱足够让李约翰夫妇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步维贤实在难以满足他们对奢侈品以及豪宅的追求。

“希望你以及你那位废物丈夫能够自食其力!”步维贤最后一次和女儿通话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否则的话,我会永远瞧不起你们。”

“我没你这样的父亲!”露易丝朝步维贤大吼,“你只爱你的钱和那个贱货。我希望你死在中国,永远不要回来!”

“我在中国过得很好,暂时没有回国的打算。”步维贤轻描淡写地道。

父女因此决裂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没有李约翰此番来华探望步维贤,这场父女间的冷战可能还要再持续几个月。

“露易丝很担心你。”刚见到步维贤时,李约翰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她让我一定要来看望您。还有,她说,上次在电话里她十分鲁莽,对此表示非常遗憾,希望您能够谅解她。我认为露易丝有点小题大做了。世界上哪有记恨女儿的父亲呢?”

他说完,尴尬地笑了笑,然而笑声却像被丢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步维贤理都没有理他,只是吩咐亨利照顾好他的食宿。

李约翰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但没有喝,而是在卧室里来回踱步。

原本他也没打算从步维贤这里捞到什么好处。如果岳父实在不愿意给钱,那他就打道回府,再想其他办法搞钱。

几天前,一位中国的生意伙伴告诉他:新康洋行决定在自己的地块,也就是原沙发花园,兴建新康花园住宅区,但由于一时资本不足,难以全面开工,所以决定将地块的北边转让出来。目前,浙江兴业银行对这块地皮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还未买下,如果李约翰手头宽裕,买它不啻一笔很好的买卖。除此之外,其美路那里也有一块不错的地皮,很适合投资,如果李约翰有兴趣,也可以去了解一下。

李约翰一听之下,登时心潮澎湃,预感到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原沙发花园的地皮位于霞飞路,是市区的中心,而其美路的商业前景更是不可限量。

当时上海市的中心已被租界占据,南市南临黄浦江,闸北的北面是宝山县,均无发展的余地。于是,经中央政府批准,上海特别市决定发展江湾,在那里建设一个“新上海”。这个计划也称为“大上海计划”。而计划的第一步就是以五角场为中心修建五条通往市区港口的辐射状的道路,而其美路就是其中一条。

若落实了“大上海计划”,其美路的地段就会成为新的市中心。提前买入周边的地皮真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为了能让岳父高看自己一眼,李约翰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步维贤,而是想等投资成功后再报喜讯。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有本事。

于是,他再次向步维贤提出了借钱的请求。

这一次步维贤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指着李约翰的鼻子一通臭骂:“你要是胆敢再和我谈钱的事,就请你立刻滚出我的房子!还有,告诉露易丝,如果她继续这样胡闹,我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李约翰吓得脸都白了,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还是算了吧……

他叹惜自己没有发财的命,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如果能有一笔钱就好了。

李约翰回过神来,喝了一口开水。

——不行!好不容易遇到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

——岳父说得没错,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富贵险中求”么?

他决定赌一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略微有点呛人。那是调色油散发出来的气味。

老亨利放下手中的调色板,仔细端详着自己创作的那幅人物画像,并不十分满意。他再次拿起画笔,左手捧着《美术》杂志,照着上面的图片临摹。今天不在状态,画中的背景,不论怎么补色,总显得十分突兀。试了几次,他索性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

打开窗户,凉风吹在他的脸上,令他头脑清醒了不少。

“还是没有艺术天赋啊!”亨利对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

正因如此,亨利对艺术更抱有一种敬畏的态度,尤其是对他喜爱的绘画艺术。

他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印象派、野兽派,还有什么见鬼的立体主义。他讨厌塞尚和马蒂斯,认为康定斯基就是在涂鸦,而毕加索则是个浪得虚名的家伙。

“看看他们的素描!这算哪门子的画家?这个世界疯了!”亨利逢人就抨击现代艺术,“他们甚至画不好一只陶罐,就开始大谈概念!”

在亨利看来,古典绘画才是真正的美,而现代艺术大多是哗众取宠的玩意儿。

他喜爱的画家是伦勃朗、安格尔、德拉克罗瓦这样的古典派。喔,还有卡巴内尔。这位法国学院派画家的作品总能让亨利神魂颠倒。

不论是《被牧神劫持的仙女》,还是《维纳斯的诞生》,都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较之波提切利,卡巴内尔对维纳斯的刻画更真实,特别是在表现她优美的体态以及慵懒的神情方面。论及展示女性的肉体之美——那种触手可及的真实与柔软,卡巴内尔无人能及。

不过也有人批评卡巴内尔的画作中有色情的成分,卡巴内尔的回应是:“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待艺术是大家偶尔会犯的小错误。”但不管怎样,他的画作都受到了沙龙的推崇。他也成为十九世纪最知名的学院艺术家之一。

也正因为亨利对卡巴内尔爱得如此狂热,所以当他在步维贤的卧室见到那幅《白衣少女》时,惊得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尽管他没有下巴。

“这是卡巴内尔的真迹!”步维贤得意扬扬地炫耀道,“我花了不少钱。”

亨利在画前驻足,痴痴地看着画中的少女。她是那样的美丽,有着蓬卷的金发、性感的嘴唇、迷离的双眼,仿佛在等待爱侣。

亨利被这幅画中的少女彻底迷住了。

步维贤看出了亨利的心思,于是对他说:“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将这幅画送给你。”

亨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吧?”他再次确认。

“当然不是。尽管这幅画价格不菲,但对我来说,你的忠诚更有价值。”步维贤知道亨利是个艺术的狂热爱好者,尤其是对新古典主义的绘画。

“喔,先生!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亨利太激动了,以至于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步维贤笑着道:“等你合同期满,离开我这儿的时候,你就可以把这幅画带走。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离开步维贤卧室后,亨利的双手还在颤抖。他太高兴了,简直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他竟然能够得到一幅卡巴内尔的画!而且在他的眼中,这幅《白衣少女》比《维纳斯的诞生》更加完美。这一刻,亨利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这种快乐的心情并没有保持太久。

就在几天前,步维贤将亨利叫到了书房,想要和他好好谈一谈。

“亨利,我有一个消息必须告诉你。”步维贤说话时神情极其严肃,这让亨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挂在我卧室的那幅画,我得出售了,所以不能送给你了。”

“可是……”

“对不起,亨利。有位中国商人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价格。不过,我会另买一幅大师的真迹送给你。修拉怎么样?或者西涅克?我猜你应该更喜欢后者。我的一位画商朋友正好有一幅他的作品,相当不错的风景画……”

亨利看着步维贤的嘴一张一合,却已经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亨利才缓过神来。这时,步维贤已经不说话了,而是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这位不识抬举的老管家。

“可我只想要卡巴内尔的画。”

亨利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口气却很硬。

步维贤站起身,走到亨利面前,对他说:“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明白吗?这幅画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可以把它丢到江北棚户区,让那里的穷人把卡巴内尔的画当草纸用。”

听了这话,亨利气得发抖。

“你不过是我的仆人。我没义务要讨你开心,明白吗?”

“明白……”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明白!先生!”亨利用力喊道。

步维贤满意地点了点头,换上一种柔和的语调对亨利说:“现在,请你出去。”

辛苦了一整天,在这个时间点,艾琳终于可以卸下女佣的担子,好好休息休息了。

她的肩膀酸胀,脚踝也很疼。她已经不年轻了,身体的恢复能力也大不如前。在她二十岁时,任何体力劳动都无法将她击垮。只要睡上一觉,任何疾病都能够自愈。

“好的睡眠能治好所有的病!”

这句话曾是她的口头禅。

然而现在的她已经四十岁了,再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有活力了,尤其是干体力活时,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坐在**,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老旧的相片。

相片里,艾琳正抱着一个帅气的白人男子,两个人笑得十分灿烂。

他的名字叫德里克·斯卡莱特,是艾琳的情人。

斯卡莱特最早是惠廉·麦边的私人助理,而麦边则是明园跑狗场的创始人之一。

一九二七年下半年,惠廉·麦边与海因姆联合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包括怡和洋行沪行经理贝思、古沃公馆律师兼合伙人赫礼士、沪上地产业龙头业广地产公司的经理施伯克、负责上海及周边地区公共汽车运载业务的中国公共汽车有限公司工程师色立克等人,合组了“上海赛狗会有限公司”,并采取私下募股的方式进行募资。

初始股本——鹰洋三十五万元很快于一九二七年底募足。于是公司致函公共租界工部局,申请在界内兴建跑狗场,并称将采取赛马的方式赛狗。就在这个时候,斯卡莱特被麦边先生相中,负责跑狗场的日常运营工作。麦边很器重斯卡莱特,斯卡莱特也不负期望,采取了许多措施,把明园跑狗场办得有声有色。

艾琳与斯卡莱特相识、相恋都在明园的跑狗场。

那时她已在步维贤家中从事家政工作,在休息日,常与另一位女性朋友一起前往明园跑狗场,在场内设的咖啡馆吃点心。斯卡莱特正巧来买咖啡,对艾琳一见钟情,遂邀请她共进晚餐。艾琳见斯卡莱特器宇轩昂,又是明园跑狗场的高层管理人员,自然是受宠若惊,立刻答应下来。就这样,两人开始了一段热烈且甜蜜的恋情。

当然,关于她真实的身份,斯卡莱特并不知晓。

她不想让心上人知道自己只是个下等的女佣,而且还是他竞争对手的女佣,所以一直瞒着斯卡莱特。艾琳虽然比他年长五岁,但斯卡莱特爱艾琳爱得极为疯狂,并声称要娶她为妻。只是斯卡莱特在英格兰还有妻儿,所以暂时无法和她结婚。不过他向艾琳保证,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妻子离婚,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他。

恋爱的幸福冲昏了艾琳的头脑。正当她盘算着如何向步维贤夫妇提出辞职时,噩耗传来了。

斯卡莱特在他的公寓里用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自杀的理由是他受不了明园跑狗场被迫关停的打击。那是他的心血,也是他所有的事业。

收到消息的艾琳悲痛万分。她无法接受爱人已经死去的噩耗。但一切既成事实,她也不能改变什么。这段短暂又美好的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然而一封匿名信的到来却让艾琳的心情从悲伤转变为愤怒。

原来,导致明、申二园彻底歇业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逸园的老板步维贤。

信中揭露:步维贤出重金买通工部局董事会的华董刘洪生,于是后者就撰写了一份长达数十页的备忘录,给工部局董事会的外籍董事们传阅。刘洪生在文中反复剖析利害,要求董事会对跑狗场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他认为:公共租界在社会治安、公共卫生、基础设施等方面虽然都领先于华界,但目前公共租界的犯罪率日高,而赌博又是容易滋生犯罪的产业,一旦租界的犯罪率高过华界,华界就会借此极力打击租界形象,从而取消租界的治外法权。

刘洪生还表示:不应只禁轮盘赌和回力球赛,却任由跑狗场照常开赛;申、明二园一面同意减赛,一面却延长赛时、加多场次,毫无收敛的迹象;租界施政水平下降,合法性也会降低,各董事有必要对此政策进行重新考量。

“为延长租界之寿命,工部局一定要向外界证明,我们治理得比别人好!”

华董刘洪生的呼吁引起了工部局董事会的重视,加上英外交部副大臣柯兴登也就此事致电英驻沪总领事,工部局终于下定决心,对公共租界内的跑狗场采取了强硬的手段。

读完匿名信,艾琳愤愤不平。斯卡莱特虽不能说是步维贤亲手害死的,但可以说是被步维贤逼上了绝路。年轻英俊的斯卡莱特成了逸园与明、申二园商战的牺牲品,艾琳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她渐渐对步维贤产生了恨意。

所以当有人扬言要杀死步维贤时,她十分高兴,也乐见其成。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巡捕将这栋房子团团围住。凶手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不能潜入洋房内杀死步维贤。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床头柜上有一本亚嘉泰·克利斯坦的小说。这是她从步维贤的书房借来的,是她们国家最近崛起的女侦探小说家的作品。她之前看过几本,那本新出的Lord Edgware Dies(《人性记录》)结局所揭晓的凶手的身份,着实令她大跌眼镜!

是的,在亚嘉泰·克利斯坦的侦探小说中,没人能够猜到凶手的身份。

艾琳拿起这本小说,端详起来。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位未来的侦探小说女王仿佛赐予了她一些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