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致良知,其他都不必讲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译文】
来信收悉,看到你近来学问骤进,欣慰之情难以言表。你的信我仔细读了几遍,中间有一两处还未能理解透彻,恐怕是因为致良知的功夫尚未纯熟,如果到了纯熟的境界,自然不会如此了。这就好比是驾车,已经走在康庄大道上了,有时出现迂回曲折的情况,是马性没有调好、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然而已经在康庄大道之上,决计不会再误入歧途了。近来海内同道达到你这种境界的还不多见,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圣人之道的万幸!
我原有畏热咳嗽的毛病,来到炎热的南方后,就复发得很厉害。皇上圣明洞察,托付的责任十分重大,不敢立即推辞。地方的军务又十分冗杂,我不得不带病处理。好在叛乱已经平定,我已奏请皇上让我回家养病,如能在山林清凉之处养病,或许还能痊愈。来人就要回去,我趴在枕上草草写信,匆忙间难以诉说得尽。另外,给陈九川的信请你转交给他。
你信中所询问的问题,我简单地回复一下。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真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译文】
今年来到山中讲学的人,常常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我询问原因,他们就说:“稍有意念便是助长,一不留意便是忘记,所以很难。”我就问:“忘是忘记什么?助是助长什么?”他们默然无言,便向我请教。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讲学,只讲“必有事焉”的功夫,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时时刻刻去“集义”。如果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其间有中断便是忘记,就需要“勿忘”的功夫;时时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求速之心切便是助长,就需要“勿助”的功夫。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之上,“勿忘勿助”只是在其中起个提点警醒的作用。如果功夫原本就不间断,便不须说“勿忘”;功夫原本不求速效,那么便不须说“勿助”。如此功夫何等明白简单!何等洒脱自在!如今却不在“必有事”上用功,却悬空苦守着“勿忘勿助”,这好比是烧火做饭,锅里不添水加米,却专门去添柴加火,不知最终能煮出个什么东西!恐怕火候还没调好,锅已经先烧破了。近来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们的毛病正是如此。整体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茫茫****,全然没有落实下手之处,最终只落得个死守空寂的功夫,学成了个痴呆。刚遇到一点事,就会心绪纷乱,难以应对。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由于学术的错误耽误人的缘故,真叫人可惜呢!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未抓住主旨,说“致良知”那么当下便有切实用功之处。所以我专门说“致良知”的功夫。随时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去致良知,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着实去致良知,便没有“忘”的毛病;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没有“助”的毛病。所以说“格、致、诚、正”,便不需要再说“勿忘勿助”了。孟子说“勿忘勿助”,也是针对告子的毛病对症下药。告子通过强制的功夫来框定人心,是“助”的毛病,所以孟子专门说助长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长的毛病,也是因为他将义看作外在的东西,不知道在自己心中“集义”,在“必有事焉”处用功,所以才会如此。如果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中“集义”,那么良知本体便会豁然开朗,是是非非全都呈现,又何来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毛病?孟子“集义”“养气”的学说,固然对于后学有极大的功劳,然而也不过是对症下药,只说了个大概,不及《大学》中“格、致、诚、正”的功夫特别精研专一、简单明了,这实在是上下贯通,千秋万世永无弊病的功夫。
圣贤讲学,大多是就事而论,虽然他们的说法不一,但功夫的主旨是一致的。这是由于天地间只有一个性,只有一个理,只有一个良知,只有这一件事。所以但凡就古人论学之处讨论功夫,没有必要掺杂着牵强附会地说,自然能够融会贯通;如果需要掺杂搭配,只是自己的功夫没有明白透彻罢了。
近来有人说“集义”的功夫必须搭配致良知才算完备,这是“集义”的功夫尚未透彻的缘故。“集义”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彻,恰好成了致良知的牵累。认为致良知的功夫必须搭配“勿忘勿助”才能明白,则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未透彻。“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彻,恰好成了“勿忘勿助”的牵累。像这类情况,都是从文义上牵强附会的解释,以求融会贯通,却没有自己切实地在功夫上体验,所以论证得愈精细,实则愈偏离大道。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译文】
你的观点在“大本达道”方面已经没有疑问了,至于“致知”“穷理”以及“勿忘勿助”等说法,有时还是会有掺杂搭配之处。这就是我说的走在康庄大道之上,有时还会出现横斜曲折之处。等到功夫纯熟之后,这一情况自然会消失。
你说“致知的学说,从侍奉双亲、遵从兄长上就应当有所持守、遵循”,此处最能看到你近来功夫的真切笃实。你自己从这里下功夫倒也无妨,有一个切实用力之处,但如果把此当作定论教给别人,却难免出现用药不当、导致疾病的情况,这不能不同你说明白。
所谓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良知自然明觉的呈现就是真诚恻隐,就是良知的本体。所以在侍奉双亲上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就是孝,在遵从兄长上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就是悌,在侍奉君主上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就是忠。只有一个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隐。如果遵从兄长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也就是侍奉双亲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如果侍奉君主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便是遵从兄长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所以,能致侍奉君主的良知,便能致遵从兄长的良知;能致遵从兄长的良知,便能致侍奉双亲的良知。并不是说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却要从侍奉双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得来。如果这样,便是脱离了良知的本原,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它发挥呈现,自然完备,无来无去,无须假借于外。但是良知发挥呈现之处却有轻重厚薄的区别,丝毫不能增减,这就是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虽然轻重厚薄丝毫不能增减,但良知只有一个;虽然只是一个,但其中的轻重厚薄又丝毫不能增减。如果能够增减,如果需要向外假借,那么便已不是良知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是良知之所以没有形体却无穷无尽的缘故,也是良知“说它大,天下任何东西都装载不了它;说它小,天下任何东西都没法攻破它”的原因。
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悌而已”,这是从人的良知最真切笃厚、不容蒙蔽之处提醒人。使得人在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以及其他所有动静语默之间,都只是致自己那一念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那就自然处处都符合大道了。天下的事物虽然千变万化,以至于不可穷尽,但是只要致此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一念真诚恻隐的良知来应对,便没有任何遗漏缺失之处,这正是只有一个良知的缘故。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一念良知之外,没有别的良知可以致,所以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这就是“精研专一”的学问,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施于后世也不会过时的道理。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译文】
你说:“想在侍奉双亲、遵从兄长之中,探求我所说的良知的学问。”从自己用功得力之处来说,这是可行的。如果说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来探求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道理,也无不可。程颢先生说:“行仁从孝悌开始,孝悌是仁的一件事,说孝悌是践行仁的根本是可以的,说孝悌是仁的根本就不对了。”他说得对。
关于“不亿不信”“不逆诈”“先觉”等观点,你认为“只要真诚,即便是旁门左道、刻意提防,也都是良知的运用”,这话说得很对!其中有掺杂搭配之处,前面已经讨论过了。陈九川的说法也未必是错的。对你而言,要吸取九川的观点才能完备;对九川而言,要吸取你的观点才能明白。否则你们免不了各自有偏倚的毛病。舜对浅近之言也要加以思考并向樵夫请教,并不是因为浅近之言值得思考,而是樵夫值得请教,舜才这样做。这是良知的发用呈现,自然光明莹透,毫无任何障碍,这就是所谓的大知。一有执着和私意,知就会变小。讲学中自然有取舍分辨,然而,只要心中踏实下功夫,就必须这样才对。
“尽心”三节,我曾用生知、学知、困知的说法来解释,已经十分清楚,没有可怀疑的了。尽心、知性、知天的人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经在其中了。存心、养性、事天的人,虽然没有到尽心、知天的境界,然而已经在那里做探求尽心、知天的功夫了,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然包含在其中了。
这就好比是走路,尽心、知天的人,如同年轻力壮之人,能够往返奔走于数千里之间;存心、事天的人,如同儿童,只能在院子里学习走走路;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人,如同襁褓中的婴儿,只能使他扶着墙壁慢慢学习站立走动。已经往返奔走于数千里之间的人,就没有必要再让他在庭院中学习走路,因为学习走路已经不存在问题;已经能在院子里走路的人,就不必让他再扶着墙学习站立走动,因为站立走路已经不存在问题了。然而,学习站立走动是在院子里学习走路的开始;在院子里学习走路,是往来奔走于数千里之间的基础。本来就不是两件事,只不过功夫的难易程度悬殊。
心、性、天的本质是一样的。所以等到这三类人各自修养成功后,便是相同的。然而这三类人的品行、才能存在差异,因此不能超越自身能力去修养。我仔细思考了你的观点,你的意思是害怕尽心、知天之人,荒废了存心、修身的功夫,反而成了尽心、知天的弊病。这大概是担心圣人的功夫会有间断,却不知道担忧自己的功夫尚未真切。我们这类人用功,必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这样就是尽心、知天功夫的开始。正如同学习起立移步便是学习奔走于千里之间的开始,我正担心自己不能起立移步,又怎么会去担心不能奔走于千里呢?更何必去担心能够奔走千里的人忘了起立移步的功夫呢?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工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工,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录。
【译文】
你的见识原本就超凡脱俗,不过就你所论而言,也还是没能去掉过去讲求文义的习气,所以你才将知天、事天、夭寿不二当作三部分,进行分析综合,以求得融会贯通,结果自己添加了许多纠缠不清的想法,反而使得自己用功不够专一。近来凭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的人正是犯了这个毛病,这个毛病最为耽误人,所以不能不彻底清除。
你认为“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应当统合为一,这没有什么可疑的。这是你切实用功之后说出来的话。这本来不是生僻难懂的道理,人们却有不同的意见,这还是因为良知中尚有灰尘潜伏的缘故。如果除去这些灰尘,良知便会豁然洞见了。
信写完后,我躺在屋檐下,正好闲来无事,就再写几句。你的学问已然得到要领,这些问题时间久了也会自然明白,本不必我来细细讲解。但承蒙你的厚爱,不远千里派人请教,为了不辜负你的来意,我自然得有所回报。然而我所说的过于直白琐碎,你对我如此信任,应当不会怪罪于我吧!还请你把这封信抄几份,分别寄给九川、谦之、崇一,让他们共同分享你的一片善意。
以上南大吉录。
【度阴山曰】
这封信,王阳明谈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在《传习录》上下卷中都有讲述,但仍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论点。
第一,“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说“集义”一时还未抓住主旨,说“致良知”,那么当下便有切实用功之处。随时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去致良知,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所以说“格、致、诚、正”。
譬如吃饭,我们在吃饭上致良知,便是“格物”——在吃饭这件事上正念头,念头就是细嚼慢咽,着实细嚼慢咽,就是“诚意”,把细嚼慢咽从头到尾坚持下来,没有丝毫的私心妄意,就是“正心”。
第二,良知纯粹地发用呈现,自然光明莹透,毫无任何障碍,这就是所谓的大知。一有执着和私意,良知就会变小,良知一旦变小,你对事物的道德感和判断力就减弱,就无法处理问题。
第三,良知就是个诚,以此诚意去对待天地万物,无往而不利。如果没有这诚意,你就不能有真正的良知来对待天地万物——能致侍奉君主的良知,便能致遵从兄长的良知;能致遵从兄长的良知,便能致侍奉双亲的良知。并不是说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而是要从侍奉双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得来。
第四,做学问,一定要找到好学问。好比驾车,已经走在康庄大道上,如果偶尔出现迂回曲折的情况,那只是马性没有调好、缰绳没有勒齐的缘故。然而已经在康庄大道之上,决计不会再误入歧途。可如果你做学问、做人,一开始就走上歧途,那就永远走不上康庄大道了。所以说,做学问做人做事,要立定根基,这根基就是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