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如何通达天道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的儒者教导人,才涉及精深细微之处,就说这是‘上达’的学问,现在还不到学习的时候,然后就去讲‘下学’的功夫。这是将‘下学’与‘上达’分开了。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嘴上能表达、心里能想到的学问,都是‘下学’;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上说不出、心里没法想的学问,都是‘上达’。就好比是种树,栽培、灌溉即是‘下学’;树木日夜生长、枝叶繁茂,即是‘上达’。人又怎能强制干预呢?所以,那些可以用功、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的功夫,而‘上达’就包含在‘下学’里。但凡圣人所说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学’的功夫。为学之人只要在‘下学’上用功,自然能够‘上达’,不必去别处寻找‘上达’的功夫。”
【二五】[61]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二六】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如何做‘精研’和‘专一’的功夫?”
先生说:“‘专一’是‘精研’所要达到的目的,‘精研’是‘专一’的实现手段。不是在‘精研’之外另有‘专一’。‘精’字是米字旁,姑且就用米来做比喻:要使得大米纯净洁白,便是‘专一’的意思;但是如果不对米进行舂簸筛拣精选,那么大米便不能纯净洁白。舂簸筛拣便是‘精研’的功夫,其目的也只不过是使大米纯净洁白罢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通过‘精研’来达到‘专一’的目的。其他诸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其中的道理都是一致的。”
【二七】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知是行的开端,行是知的结果。圣人的学问只有一个功夫,知与行不可分作两件事。”
【二八】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62]夫子说之。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63]曾点言志[64],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此(做官)还没有自信。’孔子听了很高兴。子路让子羔当费邑的地方官,孔子说:‘这是去残害别人家的孩子!’曾点谈自己的志向,孔子十分赞许。圣人的心意可想而知。”
【二九】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65]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在宁静之中存心养性,这算不算是‘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呢?”
先生说:“现在的人存心养性,只是使气不动。当他平静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气得到平静,不能认为是‘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出来便是中道,这不也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有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才能算是功夫。在平静时心心念念要摒弃私欲、存养天理,在行动中也要心心念念摒弃私欲、存养天理,无论外在是否平静都要如此。如果只一味依靠外在的平静,不但会逐渐养成喜静厌动的弊病,还会有许多其他的毛病,只是潜伏着,终究不能根除,一遇到事情便会滋长。只要内心时刻依循天理,又怎会不平静呢?然而仅仅追求平静,却未必能够依循天理。”
【三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66]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67]。三子所谓‘汝,器也’[68],曾点便有‘不器’[69]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门的弟子各谈志向,子路、冉有想从政,公西赤想从事礼乐教化,多少有点实际用处。等到曾皙来说,却跟玩耍似的,但圣人却偏偏赞许他,这是何意?”
先生说:“其他三人的志向多少都有些主观和绝对,而有了这两种心态的影响就会偏执于一个方面,能做这件事就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皙的志向却没有主观和绝对的意思,这就是‘在其位而谋其政,不做超出自己分限的事,身处荒蛮之地便做身处荒蛮之地该做的事,身处患难之时便做身处患难时该做的事,无论何种情况都能恰当自处。’其他三人是孔子所说的具有某种才能的人,而曾点便有点不拘泥于某种特定才能的意思。不过其余三人的才能也各有过人之处,并非当今许多只会空谈却无实干的人,所以孔子也都认可他们。”
【三一】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70]。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71],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译文】
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该怎么办?”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源,从本源上下功夫,循序渐进。道家用婴儿作比喻,也十分精辟。婴儿在母亲腹中,只是一团气,有什么知识?出生后,一开始能哭,继而能笑,再然后可以认得父母兄弟,再然后可以站立行走,能拿东西能负重,最后世上各种事情都能做。这都是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力量日益增强,耳目的聪明日益增长。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可以推究到这个地步。因此才需要有个本源。圣人达到‘天地各安其位、万物生长繁育’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培养出来。后世的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问,看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想在初学时就达到这样的境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先生又说:“立志下功夫,就像种树一样。刚有根芽的时候,还没有树干;等到有树干了,还没有树枝;有了树枝之后,才会发叶;发叶之后才会开花、结果。起初种下根芽的时候,只需要栽培灌溉,不必想到往后的枝、叶、花、实。空想这些有什么用?只要不忘栽培灌溉的功夫,何必担心没有枝、叶、花、实?”
【三二】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译文】
陆澄问:“看书却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该怎么办?”
先生说:“这是因为仅仅在文字意思上探求,所以才不能明白。要是这样,还不如专做朱子的学问。朱子的学问看得多了,意思自然能理解得明白。只是朱子的学问虽然讲得十分明白,但对于自己却终其一生而了无所获。所以必须在自己的心体上用功,凡是不明白、行不通的地方,需要返回自己的心中去体会,这样自然会想得通。《四书》《五经》也不过是说这个心体。这个心体便是道,心体明白,即是大道彰明,两者是一致的。这即是为学的宗旨。”
【三三】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72]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译文】
“‘让心体空灵而不为外物所迷,各种事物的道理存于心中,万事万物则会自然呈现。’离开了心,便没有什么道理;离开了心,也不存在事物。”
【三四】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译文】
有人问:“朱子说:‘人之所以要学习,不过是学习心和天理罢了。’这句话对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天理。将‘与’字放在‘心’与‘理’之间,难免是将心和理分作两边了。这一点是为学之人需要善加观察体会的。”
【三五】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译文】
有人问:“既然每个人都有这颗心,这心就是天理,那为何会有善与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已然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
【三六】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73]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译文】
陆澄问:“朱熹说‘条分缕析可以使得天理极其精确、不至于混乱,然后加以综合就可以让天理最大化而无所不包。’这句话如何?”
先生说:“恐怕不确切。天理怎么可以条分缕析?又怎么能够加以综合呢?圣人说精研专一,已经把天理的意思说到位了。”
【三七】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反省体察是在有事时的存心养性,存心养性是在无事时对天理的反省体察。”
【三八】
澄尝问象山[74]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 ‘谨独’ [75]。”
【译文】
陆澄曾经向先生请教陆九渊在人情世变上下功夫的学说。
先生说:“除却人情世变,就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都体现在人情里,关键是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而要维持心绪的中正平和关键在于独处时要恪守本己。”
【三九】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76],是性之表德[77]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不是由发见于外的感情而得名的?”
先生说:“是的。”
又一天,陆澄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四种感情,是性的别名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性的别名。性只有一个。就其具有形体而言,称之为天;就其主宰万物而言,称之为帝;就其流动于天地而言,称之为命;就其赋予人而言,称之为性;就其主宰人之身体而言,称之为心。心则有其作用,表现在事亲上便称之为孝,表现在事君上便称之为忠,以此类推,各种名称没有穷尽,其实只是一个性而已。好比同一个人,对父亲而言称之为子,对儿子而言称之为父,以此类推,也没有穷尽,但只是一个人而已。所以,为学只要在性上下功夫,只要能够把握这个性字,那么一切道理都能明白了。”
【四〇】
一日,论为学工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78]矣。”
【译文】
一天,大家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能偏执于一边。人在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容易心猿意马,不能集中心思,而且所考虑的更多是私欲方面的东西。故而要先教他静坐,使其停止思虑。久而久之,待得心思稍能安定。但如果只悬空静坐,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般,也没有作用。这时需要教他内省体察、克制私欲的功夫。省察克制的功夫在任何时候都要持守,就像铲除盗匪,必须要有彻底扫除的决心。闲来无事的时候,要将好色、贪财、求名的心思逐一省察,务必要拔去病根,使它永不复起,才算是痛快。就好比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用耳朵听着,私心妄念一起,就要克制它。态度必须坚决,不能姑息纵容、给它方便,不能窝藏它,不能放它生路,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下苦功,才能够将私欲扫除干净。等到没有任何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坐着。虽然说‘何思何虑’,但这不是初学时的功夫,初学的时候必须去思考。内省体察、克制私欲就是使念头诚敬,只要心念所思均是天理,等到心中纯然都是天理,就是‘何思何虑’的境界了。”
【四一】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 [79],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80]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译文】
陆澄问:“有的人晚上怕鬼,怎么办?”
先生说:“只是因为平时不能积德行善,心中有所愧疚,才会怕鬼。如果平日里做事都能合乎神明的意志,那又有什么好怕的?”
子莘说:“正直的鬼不需要怕,怕的是恶鬼,不管好人坏人都要加害,所以才会害怕。”
先生说:“哪里有恶鬼可以迷惑正直的人的?仅仅有这个怕的感情在,心就已经不正了!所以有被鬼迷的人,不是真正被鬼所迷惑,而是被自己内心迷惑。比如喜欢美色的人就被色鬼所迷;贪财的人就被贪财鬼所迷;易怒的人就被怒鬼所迷;胆小的人就被胆小鬼所迷。”
【四二】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心的本然状态即是安定平和,也就是天理。心之所以有动有静,都是在不同的境遇下的表现不同罢了。”
【四三】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与《中庸》两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概括《大学》的主旨作为《中庸》的首章。”
【四四】
问:“孔子正名[81]。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82],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主张正名分。朱熹说孔子是上报天子、下告诸侯、废黜公孙辄而拥立公子郢,这样解释对吗?”
先生说:“恐怕不是这样。哪有一个人待我恭敬有礼,希望我帮他治理国家,我还想要废黜他的,这符合人情和天理吗?孔子既然愿意帮助公孙辄治理国家,一定是公孙辄愿意将国家托付给孔子、听孔子的指教。孔子的德性隆盛、内心诚挚,一定已经感化了公孙辄,使他明白不孝顺父亲的人不可以称之为人,故而公孙辄才会痛哭,亲自去迎接父亲。父子之间的感情是出于人的天性,公孙辄能如此真切地悔悟,蒯聩又怎会不被感动呢?蒯聩既然归国了,公孙辄便将国事交予父亲,并请求以死谢罪。蒯聩已经为儿子的行为所感动,又有孔子从中斡旋,当然绝对不肯接受,仍然要让公孙辄担任国君。群臣和百姓也想让公孙辄继续担任国君。公孙辄向天下昭告自己的罪行,请示天子,告知诸侯,坚持把国君之位还给父亲。蒯聩和群臣、百姓也都赞扬公孙辄改过、仁孝的美德,请示天子,告知诸侯,坚持让公孙辄担任国君。所有的因素都决定了公孙辄必须出任国君,才使他再次主掌卫国。公孙辄不得已,只能像后世帝王一样,率领群臣和百姓尊蒯聩为太上皇,让他得到尊崇的奉养,这才重新出任卫国之君。这样君臣父子才各得其位,名正而言顺,天下才得到治理。孔子所说的正名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四五】
澄在鸿胪寺仓居[83],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84]。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85],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译文】
陆澄跟随先生在南京鸿胪寺居住,突然收到家书,说儿子病危,陆澄十分担心、郁闷,难以纾解。
先生说:“此时正是修养的好时机,如若放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讨论又有什么用呢?人就是要在这样的时刻多加磨炼。父亲爱儿子,是十分真切的感情,不过天理告诉我们应当适度,超过合适的度就是人欲。许多人在这种时候往往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有所忧虑,于是就一味地忧愁痛苦,却不知道如此已经是‘过度忧患,心绪已然不正了’。大致而言,人有七种感情,感情流露得太多即是过度,流露得太少则是不够。才超过一点就已不是心的本然状态了。所以必须通过调节,使得心绪中正平和才可以。以子女哀悼父母的丧事为例,作为父母的孝子,难道不想一下哭死才能纾解悲痛之心?然而圣人却说‘哀伤不能害了性命’,这不是圣人要强人所难,只是天理的本来状态规定了一定的限度,因此不能超过。人只要能够认识心的本来状态,自然一丝一毫都不会有所增减。”
【四六】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86],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译文】
“不能说常人都能保持‘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因为‘本体与作用同源’,有怎样的本体就有怎样的作用。有‘未发之中’的本体,自然有‘发而皆中节之和’的作用。现在的人没有做到‘发而皆中节之和’,可见是因为还没有完全实现‘未发之中’。”
【四七】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87]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88]
【译文】
“《易经》乾卦的初九爻爻辞是‘初九,潜龙勿用’六个字;其卦象是指初九爻;其变化是出现新爻;《易经》的占卜就是用的卦辞和爻辞。”
【四八】
“‘夜气’[89]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译文】
“‘夜气’是就常人而言的。学者能时刻用功,白天无论有事还是无事,都是这‘气’聚散发生作用的时候。圣人则不必讲求‘夜气’。”
【四九】
澄问“操存舍亡”[90]章。
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91],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译文】
陆澄问先生关于《孟子》“操存舍亡”那一章。
先生说:“‘心的出入并没有规律,也不知道它的方向。’这虽然是针对常人的心而言,为学之人应当明白心的本体也是如此,操持与存守时才不会出问题。不能随随便便认为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就心的本然状态而言,原本并无出和入。就出和入而言,则人的思虑运用就是出。然而人心明明就在里面,怎么能叫出呢?既然没有所谓出,那又何来的入呢?程颐先生所说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每天应酬,也不外乎天理,那么心体就在胸腔里。如若超出天理,便是放纵心体,放纵心体就是失去了心体了。”
先生又说:“心的出入也只是动和静,动和静并无端倪,怎么会有方向呢?”
【五〇】
王嘉秀[92]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93],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94]。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译文】
王嘉秀问道:“佛家用超脱生死轮回来引诱人信佛,道家以长生不老来引诱人修道,他们的本心也并非要人去作恶。究其根本,他们两家也都能看到圣人之教的‘上达’功夫,但不是入道的正途。好比如今为官的人,有的通过科考、有的通过举荐、有的通过继承,同样做到了大官,但如果不是为官的正途,君子是不会去做的。道家与佛家到达极致,与儒家有相同之处。然而有了‘上达’的功夫,却失去了‘下学’的功夫,终究不像圣人的学问全体兼备。然而佛与道在‘上达’方面与儒家的相同,这点不能随便否认。后世的儒者又都只得到了圣人之学‘下达’的功夫,分割了圣学,使之失去本真,沦落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的学问,最终也难免沦为异端邪说。从事这四种学问的人,一生劳苦,却于自家的身心没有丁点益处,相比佛家、道家那些清心寡欲、超脱于世俗牵累之外的人,反而有所不及。如今的学者,不必起先就排斥佛、道,而应当笃志于圣人之学。圣人之学发扬光大了,佛道的学说自然就会消亡。如若不然,对于儒者所学的东西,佛、道两家恐怕不屑一顾,还想使佛、道两家拜服儒学,不是很难吗?这是我的浅见,先生认为如何?”
先生说:“你的看法大体上正确。但你区分了‘下学’和‘上达’,也只是一般人的见识罢了。如若讲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则是通天彻地,一贯而下,哪里有上与下的区分呢?‘一阴一阳之谓道’,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与大道日日相处却视若无睹,故而君子所遵循的大道很少有人能够明白’。仁爱与睿智不也是道吗?但理解的片面就会有弊病。”
【五一】
“蓍固是《易》,龟亦是《易》。”
【译文】
“用蓍草占卜是《易经》,用龟甲占卜也是《易经》。”
【五二】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95],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96]。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译文】
陆澄问:“孔子说周武王还没有达到至善,恐怕是孔子对武王伐纣的行为有所不满吧?”
先生说:“作为周武王来说,自然应当如此做。”
陆澄接着问:“假如周文王没有死,那会如何?”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三分之二的诸侯已归顺了周。如果武王伐纣时文王还在,或许不需要兴兵,另外三分之一也会归顺。文王只是善于与纣王相处,使他不能肆意为恶罢了。”
【五三】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97]。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孟子所说的“执中无权犹执一”的意思。
先生说:“中道便是天理,便是权变。随时而变,又如何可以执着?必须因时制宜,很难预先设定一个标准。后世的儒者,要把各种道理阐述得没有纰漏,确立一个固定的格式,这正是执着于一。”
【五四】
唐诩[98]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处。”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时刻存守善念,时刻想着为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得到存守之时,便是天理。这个念头本身就是善,还要去想什么善?这个念头本身就不是恶,还要去什么恶?这个念头好比树木的根芽,立志之人只要时刻确立这个善念便足够了。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99],只是立志达到醇熟的境界而已。”
【五五】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译文】
“精神、道德、语言、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发散于外是特定情况下不得已而为。天、地、人乃至万物,都是如此。”
【五六】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1###00],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101]。”
【译文】
陆澄问:“王通是怎样的人?”
先生说:“王通几乎已具备圣人的才智,只是在某些方面还略有欠缺,可惜死得太早了。”
陆澄问:“那他为何会做出仿作经典这种错事呢?”
先生说:“仿作经典也并不全错。”
陆澄接着问。先生过了好一会儿,说:“通过王通这件事,我更能体会到‘良工心独苦’这句诗的含义了。”
【五七】
“许鲁斋[102]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译文】
“许鲁斋认为儒者以谋生为第一要务的说法,实在是误人子弟。”
【五八】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究竟是什么。
先生说:“这三者只是同一个事物,流动的时候就是气,凝聚起来就是精,发挥奇妙的作用就是神。”
【五九】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译文】
先生说:“喜怒哀乐的感情,其本然面貌便是中正平和的。只要加入一点自己的意思,便会过度或不及,便是私欲。”
【六〇】
问“哭则不歌”[103]。
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译文】
陆澄问孔子的“哭过便不再唱歌”的含义。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而然就是如此。”
【六一】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译文】
“克制自己的私欲必须彻底扫除干净,一丝一毫都不能存留。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私欲尚存,众多的恶念便会接踵而至。”
【六二】
问《律吕新书》[104]。
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105],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律吕新书》。
先生说:“学者以确立礼乐的根本为当务之急,否则将乐律算得再熟也未必有用,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才行。就像《律吕新书》中所说,一般用律管来查看阴阳二气的变化,但是到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芦苇灰飞扬或许有先后,顷刻之间,怎么能确定是哪根律管中芦苇灰的飞扬表示了冬至的到来呢?必须心中事先知道冬至的时刻才行。所以这是说不通的。学者必须从礼乐的根本上下功夫。”
【六三】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译文】
徐爱说:“人心好比镜子,圣人之心好比明亮的镜子,而常人之心好比昏暗的镜子。朱熹的格物学说,好比拿镜子去照物,只在照的行为上下功夫,却不知道镜子本身是昏暗的,又怎么能够照物呢?先生的格物之说,好比是打磨镜子,使它明亮,在打磨镜子上下功夫,镜子明亮了自然能够照物。”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与粗的问题。
先生说:“道无所谓精粗,是人对道的体会认识有精粗之分。好比这一间房子,人刚进来时,只看到个大概。待得久了,才将梁柱、墙壁一一看清楚。再待一段时间,柱子上的花纹都能看清楚了。然而,从头至尾也只是同一间房而已。”
【六五】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你们近来疑问少了,这是为何?人不用功,就会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认为只要按过去的方法做就可以了。殊不知私欲日益增长,好比地上的灰尘,一日不扫便会多一层。如果在实处下功夫,便会发现大道无穷无尽,愈探究便愈精深,只有做到精确明白,没有一丝一毫不彻底之处方可。”
【六六】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致知的功夫实现了才可以谈诚意的,如今天理和人欲还没弄明白,如何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呢?”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自己切实不断地下功夫,那么对于心中天理的体会认识必然日益精微,而对私欲的认识也日益精微。如若不去做克制私欲的功夫,整天只是嘴上说说,终究看不清天理和私欲。好比人学习走路,走过一段路才认识这段路;走到分岔路口时,有疑问便问,问了再走,才能慢慢到达目的地。现如今有些人,对于已经体会到的天理不愿存养,对于已经认识到的人欲不肯除去,自顾自地去担心是否能够全部弄明白,只顾空谈,又有什么作用?等到克己的功夫下到无私欲可克的地步,再去担心不能全部弄明白,也还不算迟。”
【六七】
先生曰:“道无方体[106],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译文】
陆澄问:“道只有一个,古人所谈论的大道却往往有所不同,求道也有要领吗?”
先生说:“道没有具体的形体,无法把捉,所以不能执着,若拘泥于文字意思上探求大道,实则差得远了。好比现如今的人们谈论天,他们又何曾真正见到过天?将日、月、风、雷等天象视作天,不对。认为人、物、草、木就不是天,却也未必如此。道就是天。如果体会到这层意思,那还有什么不能认为是道的呢?人们只是各自依据自己的偏见,就认为道只不过如此,因而所见才会有所不同。如若不断向内探求,体认到自己的心体,道便会周流于任何时间与地点,从古至今,自始至终,哪有什么不同呢?心即是道,道即是天,体认心体即是体认道、体认天。”
先生又说:“诸位要想真正体认大道,必须从自己的心上去体认,不能向外去探求,这样才能有所发现。”
【六八】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107]。”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108],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与度量,是否需要预先讲究?”
先生说:“人只要能存养自己的心体,具体的作用便自然在心体之中了。如果存养心体能够达到‘感情未发出来时的中正’状态,自然会有‘发而中节之和”的作用,自然无所不到、无事不可。如果没有确立心体,即便预先探求许多事物的知识,与自己的心体也毫无关系,只是装点门面的功夫,遇到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当然,也并非全然不讲究事物的知识,只是‘要知道何者为先、何者为后,就接近道了。’”
先生又说:“像《中庸》所说,‘身处富贵则做富贵时该做的事;身处患难则做患难时该做的事’,都是不为具体的才能所束缚。而这只有心体达到中正的人才能够做到。”
【六九】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挖一个数顷之大而无源头的水塘,不如挖数尺深而有源头的井,井水会源源不断。”
那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因而先生以此来比喻做学问。
【七〇】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109]。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上古时代的景象如何才能再见到呢?”
先生说:“一天便是一个循环。人早晨起来,还未与物接触,心中清明平和,就好像悠游于伏羲之世一般。”
【七一】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陆澄问:“心要去追逐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君主庄严肃穆,垂拱而坐,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如果眼睛要看时,心便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在追逐声音上。就好比君主要选任官员时,便去吏部;要调用军队时,又去兵部。如果这样,不但君主失去了君主的体统,六卿也无法各司其职。”
【七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先生所说:“善念萌发时要认识它、扩充它;恶念萌发时,要认识它、遏制它。认知、扩充、遏制,都是意志的作用,都是天所赋予的聪明才智。圣人也只是有这个意志,学者应当时刻存养这个意志。”
【七三】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译文】
陆澄说:“好色、贪财、求名等心固然是私欲,而那些闲思杂念为何也叫私欲呢?”
先生说:“这是因为闲思杂念也是从好色、贪财、求名这些根上生发出来的,找到其根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你心中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去做抢劫、盗窃之事,为什么?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念头。如果你贪财、好色、追求名利的念头像不做抢劫、盗窃之事的念头一般都消灭殆尽,恢复到心体的本然状态,那还有什么闲思杂念?这便是心体寂静不动,便是一切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平和,便是心胸广阔、公正。这样的心体自然能够感遇外物而无所不通,心体的发用也自然能够符合中正节制,有事物呈现于心体也自然能够顺应了。”
【七四】
问“志至气次”[112]。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二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113]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译文】
陆澄问为何“志至气次”的问题。
先生说:“这是说意志所到之处,气也相继而至的意思,并非以志为先,而以气为从的意思。‘坚持自己的志’,则养气也在其中了;‘不要滥用自己的气’,也就是保持自己的志了。孟子补救告子的偏颇,才兼顾两边而立说。”
【七五】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114]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圣人之道,必然谦逊而朴素;贤人的言说,则自我抬高。’这话如何?”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是作假了。圣人像天一般。没有什么不是天:日月星辰之下是天;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何尝需要自己降低自己、让自己显得谦卑呢?这是孟子所谓‘大而化之’的含义。贤人则像高山,固守其高处而已。然而百仞的高山不能抬高自己到千仞,千仞的高山不能抬高自己到万仞。所以贤人也并未抬高自己,若是这样便是作假了。”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115],延平[116]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117]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不该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追求中正之道’,李侗先生却教导学者要体会情感未发之前的境界,他们的说法对吗?”
先生说:“都对。程颐先生唯恐人们在感情未发之前追求中正,把中正看作一件事物,就如同我曾经说的把气的安定当作中正平和一般,所以才让学者只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害怕人们一开始找不到下手之处,所以要人时刻观察体会感情未发前的境界,使人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这个未发前的境界。这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都是古人不得已,引导别人做学问的话头罢了。”
【七七】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118]。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中正平和的状态,要全体皆备,常人固然很难做到。比如遇到一件应当高兴或愤怒的小事,平时没有喜怒之心,等遇到事情也能使感情符合中正的标准,这是否也能算是中正平和呢?”
陆澄说:“我对‘中’字的含义还不甚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体会出来,不是言语所能说清楚的。‘中’其实就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摒弃私欲,便能体认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被称为‘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没有偏倚是怎样的呢?”
先生说:“就好比是明镜,通体晶莹剔透,无纤尘沾染。”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沾染,如沾染上好色、好名、好利等事,便是有所偏倚;如果感情并未萌发,美色、名利等都未显现,如何知道它是否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平日里好色、好名、好利的念头并非没有。既然并非没有,那就是有这些念头。既然有这些念头,便不能没有偏倚。比如患疟疾的人,虽然有时病未发作,但病根却没有根除,那么也不能认为他是没有病的人。必须把平日里好色、好利、好名等事一一扫除干净,丝毫不留,而心里纯然都是天理,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出来时的中正’,这才是天地间中道的根本。”
【七八】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119],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120]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译文】
陆澄问:“先生您曾说‘颜渊死后孔子之学便衰亡了’,对此我有疑问。”
先生说:“能够全部领会孔子圣学的,只有颜回一人,这从颜渊‘喟然一叹’便可以看出。他说‘孔子善于循序渐进引导学生,以文教扩充我的学识,以礼仪约束我的行为’,这是他全部领会孔子之学后才能说的话。‘博文’‘约礼’怎么能够善于教导人呢?为学之人必须认真思考。对于道的全体,即便是圣人也很难告诉人,必须是为学之人自己去修行、去体悟。颜回‘想要再向前迈进一步,却又不知怎样着手’,也就是文王‘见到大道却如同没有见到一样渴求’的意思。见到大道而如同未见到一般渴求,才是真正的见到。颜回死后,孔子的学说正宗便无法尽数流传下来。”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译文】
陆澄问:“身体的主宰是心,而心的灵动明亮就是知,知的生发作用就是意,意所指向的对象就是物,是这么理解吗?”
先生说:“可以这么说。”
【八〇】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译文】
“只要时刻存养本心就是学习。过去与将来的事,想它又有何益处?只会迷失本心罢了。”
【八一】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说话颠来倒去,也足以说明心没有得到存养。”
【八二】
尚谦[121]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122]。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译文】
薛侃问孟子所说的“不动心”与告子所说的“不动心”有何差别。
先生说:“告子的不动心是强行把捉住心,使心不动。孟子的不动心则是通过不断修养德性使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的本体原本是不动的。心的本体便是性,性便是理。性原本不动,理也原本不动。不断修养德性,即是复归心的本体。”
【八三】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123]。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译文】
“万事万物都了然于心,就达到了寂然无我的境界;而达到寂然无我的境界,那么万事万物也就可以了然于心了。寂然无我的境界,即是统摄万物的‘专一’;了然于心的状态,即是孕育万物的‘精研’。‘专一’之中有‘精研’,‘精研’之中有‘专一’。”
【八四】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译文】
“心之外没有事物。如果我的心中产生一个孝顺父母的念头,那么孝顺父母便是一件事物。”
【八五】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只讲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124]的工夫。”
【译文】
【八六】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格物。
先生说:“格就是纠正的意思。格物就是使那些不正的念头复归于正。”
【八七】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译文】
陆澄问:“‘知止’是否就是明白至善只在自己心中,并不在外面,然后志向就能够确定了?”
先生说:“是的。”
【八八】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125],是动静皆有事。”
【译文】
陆澄问:“格物是否是在动的时候下功夫?”
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处时也有事物。孟子说‘必有事焉’,意思是在动和静的时候都要与事物相处。”
【八九】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译文】
“做功夫的困难之处,全都在格物致知上。这就是如何‘诚意’的问题了。意念如果真诚,那么心也差不多能够摆得正,修身也就水到渠成了。不过‘正心’和‘修身’的功夫也各自有着力点,‘修身’是就已经发出来的情感而言,‘正心’是就还未发出来的情感而言。心摆得端正,那么未发的情感就能够中正;身得以修养,那么已**感就可以平和。”
【九〇】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译文】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明明德’的具体展开而已。虽然说‘亲民’,其实也是‘明明德’的分内事。‘明德’就是内在的德性,就是仁。有仁德的人将天地万物视作为一个整体[126],只要有一物不得其所,便是仁德还不完备。”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译文】
“只谈‘明明德’而不谈‘亲民’,就和佛、道两家的思想接近了。”
【九二】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译文】
“至善是天性使然。天性原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所以才叫至善。止于至善,就是复归于本来的天性而已。”
【九三】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127]矣。如此说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