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来信写道:“佛家主张‘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体认心的本来面目’,这与我们儒家‘在事物上格心’的功夫不同。我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恶时下致知的功夫,其实已经在思善了。想要不思善恶而心中良知清净自在,只有刚睡醒时才能做到,这是孟子所谓‘夜气’的学说。但是这个状态不能维持很久,瞬息之间思虑就产生了。不知道用功日久的人,能够常如睡醒时那样思虑不起吗?如今我想求宁静,却愈发不得宁静;想不生念头,却愈生出念头。怎样才能使得心中前念灭去、后念不生,只有良知与天地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体认本来面目”,这是佛家为了让人认识本来面目而设立的方便法门。本来面目就是圣人所谓的良知。如今既然能明白体认良知,就不需要这么说了。“随物而格”,便是致知的功夫,就是佛家所说的“常惺惺”,也只是时常存养本来面目而已。佛、儒两家的功夫大体相似,但佛家有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的毛病。孟子说“夜气”,也只是为了给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一个良心萌动之处,使他能够从此将良心培养起来。如今已然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良知,时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要说“夜气”,否则就好比得到了兔子还去看着树桩,便会再次丢失兔子。“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故而“念愈生”“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自然分辨善恶,哪还有什么善恶可以思虑?良知的本体自然宁静,如今却又添上一个求宁静;良知的本体自然生生不息,如今却又添上一个欲念不生。并非只有圣学致知的功夫不是如此,即便佛家的学问也不会如此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终无始,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如今你却想要前念断灭、后念不生,这是佛家所谓“断灭种性”,这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状态。
【一六二】
来书云:“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功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303]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
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译文】
来信写道:“佛家还有‘常提念头’的说法,这就好比是孟子所说的‘必有事’,先生所说的‘致良知’吗?也就是‘常惺惺’、常记得、常知道、常存养的意思吗?在提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事物来到面前,一定会有恰当的应对方法。但恐怕这个念头提起的时候少,放下的时候多,那样功夫便有中断。况且念头的丧失,大多是因为私欲和外在的气的发动所造成的,要突然惊醒后才能提起来。放下还未提起之前,人心昏暗杂乱且常常不自觉。如今想要心念日益精进明白,常提不放,应该用什么方法呢?只要这个念头常提不放就是全部的功夫吗?还是在常提不放的同时,还要增加反省克制的功夫?虽说常提不放,但不加戒慎恐惧、克制私欲的功夫,恐怕还无法清除私欲。如果加上戒慎恐惧、克制私欲的功夫,又成了“刻意思善”,与心体的本来面目又不能合一。到底该如何做才好?”
戒慎恐惧和克制私欲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就是“必有事焉”,怎么会有两件事?你所问的问题,前面已经说清楚了,后来你自己又产生疑惑,说得支离破碎,才产生“与心体的本来面目不能合一”的疑问,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求之的弊病。去掉这个毛病,便没有什么疑问了。
【一六三】
来书云:“‘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304]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更[305]浑化’?”
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原静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论“明善”之义,“明则诚矣”,非若后儒所谓“明善”之浅也。
【译文】
来信写道:“程颢先生说:‘气质美好的人善德尽显,缺点也都融化消失了。’怎样才算善德‘尽显’?怎样才能使缺点‘融化消失’?”
良知本就自然明白。本质较差的人,缺点较多,对于良知的遮蔽也就愈发厚实,良知便不易呈现明白。本质较好的人,缺点较少,没有太多的遮蔽,稍加致知的功夫,良知就能晶莹透彻。一点点毛病就好比汤中漂浮的雪花,怎能遮蔽良知呢?这本来不难明白,你之所以有疑问,想来是因为这个“明”字的意思不清楚,这也是你有急切的心思所致。以前我和你曾当面讨论过“明善”的含义,“明则诚矣”,并非像朱熹等人对“明善”的解释那样肤浅。
【一六四】
来书云:“聪明睿知,果质乎[306]?仁义礼智,果性乎?喜怒哀乐,果情乎?私欲、客气,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韩、范[307]诸公,德业表著,皆良知中所发也,而不得谓之闻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质之美耳,则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学知、困勉者乎?愚意窃云,谓诸公见道偏则可,谓全无闻则恐后儒崇尚记诵训诂之过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义礼知,性之性也;聪明睿知,性之质也,喜怒哀乐,性之情也;私欲、客气,性之蔽也。质有清浊,故情有过、不及,而蔽有浅深也。私欲、客气,一病两痛,非二物也。张、黄、诸葛及韩、范诸公,皆天质之美,自多暗合道妙,虽未可尽谓之知学,尽谓之闻道,然亦自其有学违道不远者也。使其闻学知道,即伊、傅、周、召[308]矣。若文中子则又不可谓之不知学者,其书虽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处,然其大略则亦居然可见。但今相去辽远,无有的然凭证,不可悬断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既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歧,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未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著、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懦之所谓著、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狭,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象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著、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309]?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译文】
来信写道:“聪明睿智,真的是人的禀赋吗?仁义礼智,真的是人的天性吗?喜怒哀乐,真的是人的感情吗?私欲和客气,果真是一件东西,还是两件东西呢?古代的英才,像张良、董仲舒、黄宪、诸葛亮、王通、韩琦、范仲淹等人,功业卓著,都是从他们的良知所发用得来的,但又不能认为他们人人都得闻大道,这到底是为何?如果说他们天资卓著,那么生知安行的人难道不如学知利行和困知勉行的人吗?我猜想:如果说他们对道的认识不全面的话大概可以,但说他们完全没有对道的体认,恐怕就是后世儒者太过崇尚记诵训诂之学所形成的偏见了。对吗?”
性只有一个。仁义礼智,是性的本质;聪明睿智,是性的禀赋;喜怒哀乐,是性的情感;私欲和客气,是性的蔽障。本质有清浊之分,所以情感有过与不及的差异,蔽障有浅和深的不同。私欲和客气,是一种毛病伴随的两种痛苦,并非两种事物。张良、黄宪、诸葛亮,以及韩琦、范仲淹等人,都有天纵的才智,自然与道多有妙合之处,虽然不能说他们完全明白圣学、大道,然而他们的学问离大道并不远。假如他们能够通晓圣学、得闻大道,便是伊尹、傅说、周公、召公了。至于王通,则又不能说他不明白圣学,他的书虽然多出自他弟子之手,也多有不当之处,然而他的学问大体上还是可以看得明白的。不过由于时日相去甚远,没有确实的凭证,无法凭空断定他的学问离圣道到底有多远。
良知即是道。良知自在人心,无论是圣贤,还是常人都是如此。如果没有物欲的牵累、蒙蔽,只是依循良知的发用流行去行事,便无往而非道。但是常人大都为物欲所牵累、蒙蔽,无法依循良知。像上面谈到的那几位,天生的资质清纯明白,物欲牵累较少,良知发用流行之处自然较多,自然离道不远。“学”就是学习如何依循良知。所谓“知学”,就是明白应当一心一意学习依循良知。那几位虽然不明白一心在良知上用功,有的兴趣广泛,受到别的东西影响、迷惑,但假如他们明白这一点,就是圣人了。后世的儒者曾认为他们几个全凭天生的才智才能建功立业,恐怕是不察明事情原委的说法,这样评价他们并不过分。不过,后世的儒者所说的“著”和“察”,也是拘泥于狭隘的见闻,受到旧有的习惯蒙蔽,仿效圣人的影响和事迹,并不是圣学所谓的“著”和“察”。自己还没弄清楚,如何能够使别人通达明白呢?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也是在功夫上说。如果是知行的本来面貌,就是良知良能,即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可以说是生知安行。“知行”二字更应该仔细体察。
【一六五】
来书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310]。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311],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令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译文】
来信写道:“从前周敦颐先生常常要程颢寻找孔子与颜回快乐的原因。敢问孔子、颜回的快乐与七情之乐是一样的吗?如果是一样的,那么常人依循自己的私欲便能快乐,何必还要学做圣贤?如果另外有真正的快乐,那么圣贤遇到大忧、大怒、大惊、大惧的事情,这个真正的快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常怀戒慎恐惧之心,终身都怀有忧虑,哪里还有快乐可言?我素来多烦闷,不曾体会过真正的快乐,现在十分真切地想寻找它。”
孔子、颜回的快乐是心的本体,虽然不同于七情之乐,但也不外乎七情之乐。虽然圣贤另有真乐,但也是常人同样具有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寻许多苦恼,自行迷茫、遗弃真正的快乐。虽然在苦恼迷茫之中,但是真乐又时刻存在,只要一念开明,反求诸己,就能感受到这种快乐。我每次同你讲的都是这个意思,而你还问有何办法可寻,这未免是骑驴找驴啊!
【一六六】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312]。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313],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累。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译文】
来信写道:“《大学》以心有好乐、愤懑、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颢先生又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情,《传习录》曾以疟疾为比喻,十分精辟。如果像程颢先生所说,那么圣人之情不是产生于心,而是产生于物了,这是什么意思?况且受到事物的感发而相应地产生内在的感情,其中的是是非非才得以格正。如果没有感受到事物时,说有情则情还未显现,说无情却像是病根一般潜伏着。有情与无情之间,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良知呢?学习一定要达到无情的境界,这样牵累虽然少了,却又离开儒学、遁入佛学了,这样可以吗?”
圣人致知的功夫,是最为诚挚而没有一丝一毫停息的。圣人良知的本体,皎洁如明镜,不曾有纤毫染着,美丑随时在镜中显现出它的形象,而明镜本身也并未受到沾染,这就是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314],佛家这一说法本来不错。明镜照物,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便显出真相,便是“生其心”之处。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而不曾滞留,便是“无所住”的意思。你对于疟疾的比喻已经理解得很透彻了,那么这里所问的问题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有疟疾的人,疟疾虽然没有发作,但病根却在,难道可以因为病没有发作就忘记吃药调理的功夫吗?如果一定要等待病发后才吃药调理,就为时已晚了。致知的功夫,有事无事都不曾间断,哪管病是发作还是没发作?你的疑问,虽然前后不一,大体上都是由于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态在牵累。这一病根去除,那么前前后后许多疑问,自然冰消雾散,无须学问思辨了。
答原静书出[315],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皆得闻所未闻。师曰:“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316]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译文】
答陆澄的信公开后,读者都很高兴,认为陆澄善于提问,先生善于回答,内容都是过去没有听到过的。先生说:“陆澄所问的问题都是在认知、理解的层面打转,不得已才条分缕析地跟他解释。如果真正确信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即使千经万典也没有不吻合之处,异端邪说也可以悉数破去,何必如此一节一节地讲呢?佛家有‘狗不咬人却去追逐石块’的比喻:狗看到石块而扑向人,才能咬住人;见到石块却去追逐石块,在石块上能得到什么呢?”在座的同学们听闻后都悚然有所醒悟。先生的学问贵在反求诸己,并不是靠认知、理解就能够入门的。
答欧阳崇一
【一六七】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317]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318]者,正是欠此一问。
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译文】
欧阳崇一来信写道:“先生说:‘德性的良知,并非由见闻产生,如果说听得多然后选择好的来遵从,见得多然后从中加以识别,则是专门在见闻细节上探求,已然落在次一等的层次了。’我以为良知虽然不来自见闻,然而学者的知识,未尝不是从见闻中所产生的。拘泥于见闻固然不对,然而见闻也是良知的作用。如今却说‘落在第二义’,恐怕是针对专门将见闻作为学问的人而言的。如果为了致良知的目的而在见闻上探求,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样说对吗?”
良知并非由见闻所产生,然而见闻也是良知的作用。因此良知不滞留在见闻之上,却也离不开见闻。孔子说:“我有知识吗?没有啊。”良知之外别无其他知识。所以致良知是做学问的关键之处,是圣人教人为学的头等大事。如今说专注于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这是失却了为学的宗旨,这便是落在了次一等的层次。这段时间,大家都已经知道致良知的学问了,然而功夫还有许多糊涂的地方,正是欠缺你的这一疑问。
大体而言,做学问的功夫一定要把握宗旨。如果把致良知作为为学的宗旨,那么多见多闻也不过是致良知的功夫。日常生活中,见识应酬何其繁多,但也不过是良知的发用流行。除了见识应酬,也不存在别的良知可以实现,所以只是一件事。如果说致良知要从见闻上探求,言语之间就难免把良知和见闻分作两件事了。这固然与专门探求见闻的细枝末节的做法稍有不同,但两者都不明白精研专一的主旨却是相同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然说“择”,又说“识”,可见良知已经在其中发挥作用了,只是其用意还是在多见多闻上去选择、识别,已然失去为学的宗旨。你对于这些问题已然见得明白,今日一问,正是为了阐明致良知的学问,对于大家有很大的益处,只是因为语义表达尚不通透,便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不能不审慎体察。
【一六八】
来书云:“师云:‘《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体,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319]学者之敝,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德辛壬[320]之岁着前一病,近又着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圣。”[321]“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322]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说:‘《系辞》里说“何思何虑”,是指所思所虑只是天理,再没有别的思虑,并不是说完全没有思虑。心的本体就是天理,有什么别的可以思虑的!学者下功夫,即便千思万虑,也只是要恢复心之本体,而非凭借私意安排、穷索出来。如果安排思索所得,则是自私用智了。’为学之人的毛病,大多不是枯守空寂,就是去刻意思索。我在辛巳到壬午年间犯了前一个毛病,今日又犯了后一个毛病。但是思索也是良知的作用,这与私意安排的思考又有何区别?我害怕认贼作子却仍困惑而不自知。”
“通过不断地思考可以成就智慧,而有智慧的人能够成为圣人。”“心的作用是思考,思考就能有所得。”思虑难道能少吗?枯守空寂与思索安排,正是“自私用智”,同样丧失了良知。良知是天理昭明灵觉之处,故而良知就是天理,思考就是良知的作用。如果是良知所发出来的思考,那么思考的对象无非是天理。良知发出来的思考,自然简单明了,良知也自然可以认清;如果是私意安排出来的思考,自然纷纷扰扰,良知也自然能够分辨。思考的是非、正邪,良知都能够知道。之所以出现认贼作子的情况,正是由于不明白致知的学问,不知道在良知上体察认知。
【一六九】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323]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因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324]。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325]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较计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326]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译文】
来信又写道:“先生说:‘终身为学只有一件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事。如果说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养的功夫,就是将为学的功夫分作两件事了。’我以为,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是良知;宁可不做事,也要加以存养的,是致知。这怎么成了两件事呢?如果事情变化不能不处理,虽然精力衰弱,稍加振作也能坚持下来,只要保持意志统帅气力便可。然而言语行动终究有气无力,一旦做完事情就疲惫不堪,这不是滥用气力吗?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明白,但有时迫于形势,又怎么能顾及精力?有时精疲力竭,又怎么能顾及形势?该怎么办呢?”
“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养的功夫”,对初学者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但将处理事情和存养心体分作两件事看待,就有弊端。孟子说“必有事焉”,君子终身的学问都在“集义”。义就是宜,心能够处事得宜便是义。能致良知,心就处事得宜,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应对事变,当做则做,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思考,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心安理得。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勉强干自己才智不能胜任的事情,都不能致其良知;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是为了致其良知。如果说“宁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养心体”,这也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厉害,而以爱恶取舍,所以把做事与存养心体看作两件事了。这就是重视本心、忽视做事的心态,就是“自私用智”,就是把义看作为外在的东西,便会出现“心感受不到,便去气上探求”的毛病,这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理得的功夫。
所谓“振作坚持,做完事后就疲惫不堪”,又说“迫于形势,精疲力竭”,都是把做事和存养本心看作两件事,所以才会如此说。但凡学问功夫,精一就是诚,三心二意则是伪。这些都是因为致良知的心还不够真切的缘故。《大学》里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何曾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需要振作坚持的吗?何曾见过做完这些事后疲惫不堪的人吗?由此可以知病根所在之处了。
【一七〇】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亿[327]。夫逆诈,即诈也;亿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亿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亿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亿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328]“恒简以知阻”[329]“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330]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亿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331],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332]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译文】
来信又写道:“人情诡诈多变,如果不加疑问地对待,往往会被欺骗。若想发现别人的诡诈,自己便会先怀疑别人、猜测别人。逆诈就是欺诈,猜测就是不诚信,被人欺骗又是不觉悟。不怀疑、不猜测却又能事先察觉,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吗?然而欺诈与诚实的差别实在是太过细微,因此不能觉悟和欺诈不实的人都很多。”
不怀疑、不猜测而能够事先觉察,这是孔子针对当时许多人欺诈别人、待人不诚信、深陷欺诈和不诚信的泥沼而说的;有些人不欺诈、不随意猜测别人,但他们并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常常被人欺骗,所以才这么说。孔子的话并不是教人存心去事先察觉他人的欺诈与不诚信。存心要事先觉察,便是后世猜测、阴险、狡诈、刻薄之人做的事。只要存有这个念头,就已然远离了尧、舜的圣人之道。不欺诈、不猜测而被人欺骗,还算没有丧失善良的本心,只是不如能够致良知、能够自然事先察觉的人更为贤明。你说“只有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基本上把握了孔子的宗旨,不过这也是你的聪明所领悟到的,在实际功夫上恐怕还没有达到。
良知在人的心中,亘古不变、充塞宇宙。“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不能觉悟、欺诈不实的人,即便不欺诈别人,却也不能不自欺;即便不猜测别人,却也不能真有自信。这使得他们常常有寻求事先觉察的心,却不能常常自我觉察。常常有寻求事先觉察的心,便已堕入怀疑揣度别人欺诈和不诚信的心态之中,而这足以遮蔽他们的良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免不了不能觉悟和欺诈的缘故。
君子之学是为了提高自身的修养,从不担忧别人欺骗自己,只要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便可;不担心别人对自己不诚实,只要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便可;不去寻求事先觉察别人的欺诈与不诚信,只要永远努力觉察自己的良知便可。所以君子不自欺,良知就诚敬而不虚伪,诚敬则能明白;君子能自信,良知不受蛊惑而明白,明白则能诚敬。明白与诚敬相互促进,所以良知能不断觉悟、不断澄明。不断觉悟、不断澄明的良知好比高悬的明镜,万事万物在它面前都无法隐藏其美丑。为什么呢?良知不欺诈便是真诚,故而无法容忍欺诈,遇到欺骗便能觉察;良知自信明白,故而无法容忍不诚信,遇到不诚信便能觉察。这就是所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以及子思所说得“至诚如神,可以前知”。不过子思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分作两件事来说,大概是因为他是从思诚的功效上而言,也还是给那些不能预先觉察的人说的。如果就至诚而言,那么至诚的妙用就叫“神”,不必说“如神”;至诚便是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说“可以前知”。
答罗整庵少宰书[333]
【一七一】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
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词,即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补,而遂改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335]“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336],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338]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339]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340]盖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341]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342],而“小人之过也必文”[343]。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译文】
阳明顿首谨启:昨天承蒙教诲《大学》,匆匆上船,未能及时回答。今早趁行船空闲时,又将您的信拜读一遍。恐怕到了江西后杂务繁多,先在这里简单回复,请您指教。
您信中说:“认识大道当然十分困难,然而体会大道就更为困难了。道的确不易明白,然而学问也确实不能不讲,恐怕不能满足于自己的所见所闻,认为这就是标准了。”
荣幸之至!我从哪里能够听闻这样的教诲?我怎敢以为这就是最高的标准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着如何讲明天下的大道呢。然而,数年以来,听到我学说的人,有的嘲笑,有的谩骂,有的不屑一顾甚至懒得辩论,他们哪里肯开导、教诲我?他们肯教导我、反复开导我、心存恻隐之心,唯恐不能补救我的为学之偏吗?然而,天下关心爱护我的人中,没有谁像您一样,对我悉心指教,我该如何感激是好!所谓“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也为此担忧。后世的学者稍稍能够读经、训诂,就都自以为有学问,不再对学问讲求探索,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大道必然要体会才能认知,并不是先看到大道,再去下体会道的功夫;大道必然要学习才能明白,并非在讲求学问之外还有其他明道的事业。然而世间讲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用身心讲学,一种是用口耳讲学。用口耳讲学的人,依靠揣摩和猜测,讲求的都是捕风捉影的事;用身心讲学的人,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讲求的都是为己的学问。明白这一点,便能通晓圣人之学了。
您信中说我“之所以恢复《大学》旧本,是认为做学问只应向内求索,然而程朱格物之学未免向外探求了,所以否定了朱熹所分的章节,删掉他增补的格物补传”。
我并不敢如此。学问难道有内外之分吗?《大学》旧本是孔门相传的旧本而已,朱子怀疑旧本有所脱误,所以就改正、补订;在我看来,旧本并没有脱误,所以才完全遵从旧本。我可能有过分相信孔子的过失,并不是刻意要否定朱子所分的章节,删掉他补充的补传。做学问贵在有得于心,如果求之于心而认为有误,即便是孔子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何况是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求之于心而认为正确,即便是一般人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何况是出自孔子之口呢?况且《大学》旧本已经传世数千年了,如今读其文字,十分明白通畅,论其功夫,又简单明了。又有什么根据断定这一段一定在那里,那一段一定在这里,这里缺了什么,那里补了什么,于是加以纠正增补呢?这难道不是对违背朱熹十分在意,却对违背孔子毫不在意吗?
是啊是啊!如果要说最关键的,“修身”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正心”?“正心”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诚意”?“诚意”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致知”?“致知”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格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学问功夫详细周密,就其关键而言,只是一件事,这就是所谓“精研专一”的学问,对此不能不认真思考。天理无分内外,天性无分内外,故而学问也无分内外。讲习讨论,不能说不是内;反观内省,也未必就遗弃了外。如果认定学问必然是向外求,就是认为自己的天性有外在的部分,就是“义外”、就是“用智”;如果认为反观内省为向内探求,就是认为自己的性有内在的部分,就是“有我”、就是“自私”。这两种说法都不明白性无内外之分的道理。所以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由此便可明白“格物”的学问了。
所谓“格物”,是《大学》切实下功夫的地方,彻头彻尾,从初学到成圣,只有这个功夫而已,并非只有入门之初才要用“格物”的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而“格物”正是每天下功夫所能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格物”是纠正心中之物,纠正物的意念;“正心”是端正物的心;“诚意”是使关于物的念头诚敬;“致知”是实践关于物的知。何来内外、彼此的区分?天理只有一个。就天理凝聚在具体的对象上来说称之为性,就天理主宰这个凝聚的现象来说称之为心,就天理主宰心的作用来说称之为意,就心体作用的明白觉察之处来说称之为知,就知的明白觉察之处能够感应外在的对象来说称之为物。所以就物而言称之为格,就知而言称之为致,就意而言称之为诚,就心而言称之为正。正就是正心,诚就是诚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为了达到天理、穷尽天性而已。天下没有性之外的天理,没有性之外的事物。圣人的学问之所以不彰明于天下,都是因为世俗的儒者认为理和物都是外在的东西,却不明白“义外”是孟子曾经批评过的学说,以至于沿袭、深陷其中而不自觉,这难道不是似是而非、难以明白吗?对此不能不认真体察!
你怀疑我的格物学说,一定是认为我肯定内求而反对外求;认为我专注于反观内省,遗弃了讲习讨论的功夫;认为我只重视学问的头脑,却忽略细枝末节;认为我沉溺于枯槁空虚的偏执,却不务人情事变。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仅仅获罪于孔门、获罪于朱子吗?这是用邪说来欺骗百姓,叛离纲常,扰乱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像您这般正直的人呢?如果真是这样,世间稍微懂得训诂的人,知道一些圣贤的言论,就知道我说的是错的,何况像您如此高明的人呢?我所说的格物,将朱熹所说的九条囊括其中。但是格物的功夫又有关键之处,作用和朱子所论也有所不同,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正是由此而起,不能不辨明。
当今学术的弊病,是在学仁太过呢?还是学义太过呢?还是说学不仁、学不义太过呢?我不知道它们同洪水猛兽有何不同!孟子说:“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杨朱、墨子的学说充塞天下,孟子的时代,天下之人尊信杨朱、墨子的人,并不比如今尊崇朱子之说的人少,而孟子独自一人与众人抗辩。哎,真是可悲!韩愈说:“佛老的危害甚于杨墨。”韩愈的贤明不及孟子,孟子无法在世道人心败坏之前加以救治,韩愈却想恢复世道人心于败坏之后,真是不自量力,而且他身陷危险,也没有人救他。唉!像我这样的人更是不自量力,发现自己身陷危险,却没有人能够救我于死地!天下之人都在嘻嘻哈哈,而唯独我却痛哭哀叹;天下之人都趋炎附势,而唯独我却愁眉不展。如果不是我丧心病狂,就一定是我心中有极大的愁苦。如果不是世上最为仁爱之人,谁又能体察到我心中的愁苦呢?
我写《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所采录的文字时间的早晚,确实有未加考证之处。虽然并不全是朱子晚年的文字,但大部分都是他晚年所作。我的主要目的在于调和朱子与陆子的学问,以彰明圣学为重任。我一生始终将朱子的学说奉若神明,一旦要与之背离,确实有诸多不忍,所以我是不得已为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本不忍心与朱子相矛盾,只是不得已才如此,因为圣人之道本就如此,“如果不直接,圣人之道便不会显现”。您说我是“决意要与朱子对立”,我怎敢如此欺骗自己?大道,是天下的公道;圣学,是天下的公学。并非朱子可以私有,也并非孔子可以私有。天下公有的东西,应当秉公而论。所以只要说得对,即便与自己不同,也是对自己有益;只要说得不对,即便与自己相同,也是损害自己。益于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欢;损害自己的,自己必定讨厌。既然这样,那么我现在的观点,虽然可能与朱子相异,却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欢的。“君子的过错好比日食、月食,他改正了过错,人人都会敬仰他”,然而“小人一定会掩饰自己的过错”。我虽然不贤明,也不敢用小人的心态对待朱子啊!
您的教诲有数百言之多,都是因为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格物学说。一旦明白了我的学说,那么这数百言不用辩论也可释然。所以我现在不敢再详细论述,以免过于琐碎。然而我的学说不是写信可以说清楚的,非要当面陈述才能明白。哎!您对我的开导启迪不能不说是恳切又详细的。爱护我的人,哪有像您这般对我好的!我虽然愚笨,难道不知道感恩、敬佩吗?但是我不敢放弃心中真诚的想法而轻易接受您的指教,这正是不敢辜负您的厚爱,并且希望能回报您一二。待得秋天过后我回来时,一定前去拜访您,当面向您请教,届时还希望您能够赐教!
【一七二】
春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倦,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任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345]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346],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347]。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348]。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353]仆与二三同志力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译文】
有劳你春天绕道我这儿,不知疲倦地询问论证,这种情分我该如何承受呢!原来已约好几位同道,想找一个安静的处所,待上十来天,一起讨论我的学说,以便在切磋磨砺之中有所收获。但是你公务繁忙,不得不离开,我心中十分惆怅,若有所失。突然收到你的信件,洋洋千言,读后十分欣慰。信中对我十分推许,这也是对我的一片鼓舞嘉奖的心意,其中的规劝砥砺十分真切,希望我能够步入圣贤的行列。你又托付欧阳崇一转达对我恳切的关怀,若非深交厚爱之人,怎会如此呢?我既感动又惭愧,唯恐辜负了你的厚爱。虽然如此,我又怎敢不自我鞭策,仅仅感激、辞让呢?你说:“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等人,并不期望千年以后为世人理解。与其让天下之人都相信你,不如被一个人笃信。大道自然而然地存在,圣学亦自然而然地存在,天下之人尽信也不算多,只有一人笃信也不算少。”这就是君子“不见是而无闷”的心态。这难道是世上浅薄琐碎的人所能知道的吗?对我来说,则有许多万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计较他人相信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