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〇】[362]

正德乙亥,九川[363]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364]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365]。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366]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367],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译文】

正德十年(1515年),我在龙江第一次见到先生。当时先生正与湛甘泉先生讨论“格物”学说。甘泉先生坚持朱子之说。先生说:“这是向外探求。”甘泉先生说:“如果认为探求物理是外,那是把心看小了。”我本来十分赞同朱子的旧说。先生又讲了《孟子》中“尽心”一章,我听后才对先生之学没有怀疑。

后来先生在家闲居,我又向先生请教“格物”学说。先生回答说:“只要你能踏实用功,时日久了自会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时间,我就抄录了《大学》旧本阅读,觉得朱子“格物”之说不对,但也怀疑先生将意的所在之处当作物的说法,认为这个“物”字的含义不明白。

正德十四年(1519年),我从京城归来,于江西南昌再次拜见先生。先生当时军务繁忙,只能抽空讲学。他首先问我:“近年来用功如何?”

我说:“近年来体会到‘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一步追根溯源,到‘诚意’上就推不下去了,为何‘诚意’之前还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又经过一番体验,觉得意的诚伪必须先有知觉才行,颜回‘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可以为证。于是我豁然开朗,没有疑问,却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又想到,凭借心的灵明怎会不知道意念的善恶?只是被物欲遮蔽了,须格去物欲,才能像颜回那样善恶都能知道。我又开始怀疑功夫的次序是否颠倒了,使得‘诚意’的功夫脱节。后来我问希颜,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说得极好。’我又问:‘为何是诚意的功夫?’希颜让我再仔细体察看看。但是我终究未能领悟,请先生指点。”

先生说:“真是可惜啊!这用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可以说明问题。只要知道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可以了。”

我疑惑地问:“物在身外,怎么能够和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是身体的部分,但是没有心又怎能视、听、言、动呢?心要视、听、言、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也不行。所以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就没有心。就其充塞于形体而言称之为身,就其主宰行动而言称之为心,就其发动作用而言称之为意,就其意念灵明处而言称之为知,就意念指涉之处而言称之为物,只是一件事。意念不能悬空存在,必然指向事物。所以要诚意就要随着意所指向的事物去格,摈弃人欲使其归于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就可以致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我几年的疑惑豁然开朗。

我又接着问:“甘泉先生近来也相信《大学》旧本,认为‘格物’就是‘造道’,又说穷理的穷就是穷其巢穴的穷,是亲身进去的意思,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这似乎与先生的学说有些相同。”

先生说:“甘泉肯用功,所以他能转过弯来。当时我对他说‘亲民’不必改为‘新民’,他也不相信。如今所论的‘格物’同我的观点却相近了。不过在我看来,不必把‘物’字改为‘理’字,仍然用‘物’字就可以了。”

后来有人问我:“现在为何不怀疑‘物’字了?”

我说:“《中庸》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等,都是古人常用的字。”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一八一】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368]?”

曰:“‘无欲故静’[369],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370]。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译文】

九川问:“近年来因为讨厌流行的泛滥学问,每次要静坐,屏息凝神,不但做不到,反而觉得更为困扰。为何会这样?”

先生说:“念头怎么能够止息?只是要让念头中正而已。”

九川说:“那就不存在没有念头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确实没有。”

九川说:“如果这样,又该如何理解静呢?”

先生说:“静中未尝没有动,动中未尝没有静。戒谨恐惧就是念头,怎能区分动静呢?”

九川说:“周敦颐先生为何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先生说:“‘无欲故静’,周敦颐先生所说的‘静’,就是程子所说的‘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是指本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这正是天机流动不息之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停息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来的念头便是私念。”

【一八二】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371]。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译文】

九川又问:“当用功专心的时候,如果有声色在面前,还一如往常去看、去听,恐怕就不是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够想不看、不听呢?除非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聋目盲的人才能够做到。只要心不随着所看、所听的东西流转就是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的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勤奋还是懒惰。程颐先生称赞他能够持敬,为何?”

先生说:“伊川先生恐怕是在讥讽他。”

【一八三】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372]、国裳[373]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

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失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译文】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颇能感到内心的收敛。遇到事情又中断了,马上起个念头到事上反省体察。事情过后又寻找以前的功夫,仍然觉得内与外有差别,无法融为一体。”

先生说:“这是对格物的学说理解得不透彻。心何曾区分内外?就像你现在在这里讲论学问,难道还有一个心在里面起作用吗?在这里听讲时专心恭敬,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以贯之的,何必再起一个念头?人必须在事情上磨炼,功夫才会有长进。如果一味地喜欢静守,遇到事情便乱了方寸,终究没有长进。那种一味求静的功夫看似在收敛,其实却在放纵心体。”

后来在南昌,我又和于中、国裳讨论内与外的学说,他俩都说:“事物原本有内外之分,只是要内外一起用功,不能有所间隔。”九川就此请教先生。

先生说:“功夫离不开本体,本体原无分内外。只是后来做功夫的人将其区分为内外,故而失却了功夫的本然面貌。现在正是要讲清楚,功夫不必有内外,才是有本体的功夫。”这一天大家都有所领悟。

【一八四】

又问:“陆子之学何加?”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译文】

九川又问:“陆九渊先生的学问如何?”

先生说:“周敦颐、程颢以后,还数陆九渊的学问最得圣道,只是粗糙了些。”

九川说:“我看他讨论学问,篇篇都道出了精髓,句句都是针砭膏肓,并没有看出粗糙之处。”

先生说:“是的。他在心体上下过功夫,与只是揣摩效仿、在字义上探求的学问当然不同,但仔细看看还是有粗糙之处的,你用功久了自然看得到。”

【一八五】

庚辰往虔州[374]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375]。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译文】

正德十五年(1520年),我到虔州再次拜见先生,问:“近来我下功夫虽然稍微知道些关键,却很难找到一个安心愉悦的境界。”

先生说:“你要在心上寻找天理,这就是所谓‘理障’。这当中有个诀窍。”

九川问:“请问是什么诀窍?”

先生说:“就是致知。”

九川说:“要如何致知?”

先生说:“你那一点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点不得隐瞒。你只要不欺骗它,踏踏实实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恶念便去,这是何等的安心愉悦!这便是‘格物’的秘诀,便是‘致知’的实在功夫。如果不依靠这真正的关键,要怎么去格物?我也是近年来才体会得这样明白,刚开始还怀疑仅仅依靠良知恐怕还不够,仔细体察后才发现丝毫不曾欠缺。”

【一八六】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

于中起,不敢当。

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于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

于中乃笑受。

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

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译文】

在虔州时,九川与于中、谦之一起陪同先生。先生说:“每个人胸中都有圣人,只因自信不够,自己把心中的圣人给埋没了。”于是先生看着于中说,“你胸中本来有个圣人。”

于中站起来,表示不敢当。

先生说:“这是你自己本就有了,为何要推辞呢?”

于中又说:“不敢。”

先生说:“大家都有,何况你于中?为何要谦让起来?这是谦让不得的。”

于中才笑着接受。

先生又说:“良知在人心中,无论你如何做,都无法泯灭它。即便是盗贼也知道不应当作盗贼。喊他是贼,他还不好意思。”

于中说:“这只是由于物欲遮蔽。良知在心中,自然不会丧失。好比乌云蔽日,太阳又何曾丧失?”

先生说:“于中你如此聪明,别人未必有你这样的见识。”

【一八七】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376]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译文】

先生说:“把这些道理认识透彻,无论千言万语,是非真假,一看便明白。符合的就对,不符合的就错,好比佛家说的‘心印’一样,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一八八】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译文】

先生说:“人如果知道良知这个诀窍,无论有多少邪思枉念,只要良知一觉察,自然会消除。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一八九】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译文】

崇一说:“先生把致良知的宗旨阐释得淋漓尽致,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深入的余地了。”

先生说:“怎么能说得如此容易!你再用半年功夫看看如何?再用一年功夫看看如何?功夫越久,越觉得不同。这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

【一九〇】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先生问:“九川你对致良知的学说体会得怎样了?”

九川说:“感觉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操持时常常不能恰到好处,现在可以了。”

先生说:“由此可知体会到的与听到的不一样。我刚同你讲的时候,知道你稀里糊涂,体会不到什么。从恰到好处再往下深入,每天都会有所不同,没有穷尽。”

先生又说:“这‘致知’二字,真是千百年来圣贤流传的秘密,懂得这个道理,便能‘百年以后圣人复出也不会有疑惑’。”

【一九一】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377]。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译文】

九川问:“程颐先生谈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时,学生说他泄露天机。先生致知的学说,莫不是泄露了太多天机?”

先生说:“圣人早已把致知的学问指示给人看,只是被后人掩盖了,我不过是把它揭示出来罢了,怎么能说是泄露天机呢?良知是人人具有的,只是人们无知无觉罢了。如果对那些不肯切实下功夫的人说,他们对此肯定十分轻视,对彼此都没有益处;如果对那些肯切实用功却不得要领的人讲明白,对他们就大有裨益了。”

【一九二】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译文】

先生又说:“知道了才知道本无所谓知道,觉悟了才发现本无所谓觉悟。但如果不知道,那么自己的良知便会沦陷、埋没。”

【一九三】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译文】

先生说:“但凡对待朋友,应当少一些批评指摘,多一些劝导鼓励才好。”

而后先生又告诫九川,说:“与朋友讨论学问,应当谦虚委婉,宽以待人。”

【一九四】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译文】

九川在虔州生病了。

先生说:“病这一事物很难格正,你觉得如何?”

九川说:“这个功夫确实很难。”

先生说:“时常保持快活就是功夫。”

【一九五】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译文】

九川问:“我反省自己的念头思虑,有时涉及邪恶妄念,有时又思考平治天下,想得最深的时候,感觉到津津有味,难以摈去。发现得早还容易去除,发现得晚就很难去除。用力克制,愈发觉得难以抵挡。只有去想别的事才能忘掉。这样清除思虑好像也没什么害处。”

先生说:“何须如此?只需要在良知上下功夫。”

九川说:“我说的正是良知不在的时候。”

先生说:“我这里自然是有功夫的,怎么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呢?只因为你的功夫间断了,蒙蔽了良知。既然功夫间断了,继续原来的功夫便可。何必要那样做呢?”

九川说:“那真是一场鏖战。虽然知道却又去不掉。”

先生说:“这需要勇气。用功久了,自然勇敢。所以说‘是集义所生者’。如果能轻易战胜思虑,便是大贤人了。”

【一九六】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译文】

九川问:“致良知的功夫虽能在心上体验明白,却解释不通书上的文句。”

先生说:“只需要在心中理解便可。心中明白,书上的文句自然融会贯通。如果心中不通透,只想在书中的文义上求通透,却会生出许多其他意思来。”

【一九七】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译文】

有一位先生的属官,长期听先生讲学,说道:“先生您的学问十分好,可是文书、断案繁杂困难,无暇去学习。”

先生听到这句话,说:“我何时教你离开文书、断案凭空去做学问?你既然要处理官司,便在处理官司上做学问,这才是真正的格物。比如断案,不能因当事人回答时无礼就发怒;不能因其言辞婉转就高兴;不能因厌恶其说情就故意惩罚;不能因其苦苦哀求就屈意答应;不能因自己事务繁冗就随意糊弄;不能因旁人诋毁、罗织罪名就听之任之。这许多的情况都是私意在作祟,只有你自己知道,必须精细体察、反省克制,唯恐心中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就错断了案件的是非。这就是格物,就是致知。文书、断案之间,无非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如果离开了事物去做学问,反而会落空。”

【一九八】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译文】

我将要离开虔州时,写了一首诗向先生告别:“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说:“你如果没有来此讨论学问,那么就不知道‘好恶从之’的‘从’说的是什么意思。”

敷英也在座,说:“是啊!我曾经读先生的《大学古本序》,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在这里听讲了一段时日,才稍稍明白其中的大意。”

【一九九】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译文】

于中、国裳等人陪同先生吃饭。

先生说:“但凡饮食都是为了滋养我们的身体,吃了就要消化。如果只是把食物积蓄在肚子里,就成了不消化的肿块,如何能够滋养身体?后世的学者博闻多识,却把知识滞留在胸中,这都是患了消化不良的毛病。”

【二〇〇】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译文】

先生说:“圣人也是‘学而知之’,众人也是‘生而知之’。”

九川问:“怎么理解?”

先生说:“良知人人具有,圣人只是保全得好而没有受到任何蒙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良知自然不息,这也是学。只是天生的成分多,所以说圣人‘生知安行’。常人从孩提时代也都具有完备的良知,只是遮蔽得多,然而本体的良知难以泯灭、止息,虽然通过学问克制的功夫,但也只是凭借天生的良知。只是通过学习的成分多,所以才说常人是‘学知利行’。”

【二〇一】[378]

黄以方[379]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以下门人黄直录。

【译文】

黄直问:“先生格物致知的学说,是随时格物来实现其良知,这样就使得知只是一部分的知,而非全体的知。这如何能够达到《中庸》所说的‘溥博如天,渊泉如渊’的境界呢?”

先生说:“人心就是天、就是渊。心的本体无所不括,它原本就是一个天,只是被私欲蒙蔽,才丧失了天的本来面目;心中的天理无穷无尽,原本就是一个渊,只是被私欲阻塞,才失去了作为渊的本体。现在念念不忘致良知,将这些障碍一并去除,恢复心的本体,便是天和渊了。”先生就指着天接着说,“比如面前的天是晴朗的天,在外面看到的天也是晴朗的天,只是被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了,便看不见天的全体。如果撤去房子墙壁,就是一个天而已。不能说眼前的天是晴朗的天,外面的天就不是晴朗的天了。由此可见,部分的良知就是全体的良知,全体的良知就是部分的良知,总之只是一个本体。”

此条及以下内容是弟子黄直所录。

【二〇二】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译文】

先生说:“圣贤并非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他们遵循天理,这就是道。圣贤并不以功绩而闻名。”

【二〇三】

“‘发愤忘食’[380]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381]

【译文】

先生说:“‘发愤忘食’,圣人的志向就是如此,真是没有止息的时候;‘乐以忘忧’,圣人的道路就是如此,真是没有忧伤的时候。恐怕不必去说什么得或者不得。”

【二〇四】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译文】

先生说:“我们致良知也只是各人尽各人的力。今天良知认识到这个程度,就根据今天的认识扩充到底;明天良知又进一步领悟,就根据明天的认知扩充到底。这就是精研专一的功夫。与别人讨论学问,也必须根据对方的能力所及。好比树木刚刚萌芽,只用一点水去灌溉,树芽长大些,便加些水。树木从两手合握的大小到双臂合抱的大小,灌溉的多少都是根据树的大小来决定的。如果只是小小的树芽,却把一桶水都浇上去,就会把树给浸坏了。”

【二〇五】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知行合一。

先生说:“这就必须了解我的立言宗旨。今人的学问,把知与行分作两件事,所以有一个念头发动,即便是不善的,只因为没有去实行,就不去禁止它。我如今说知行合一,正是要人晓得一念发动之处便已经是实行了。意念发动之处有不善,就要将这个不善的念头克去,需要彻底根除,使得不善之念不能在心中潜伏。这就是我的立言宗旨。”

【二〇六】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382]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383],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译文】

先生说:“圣人无所不知,知只是知道天理;圣人无所不能,能也只是能发扬天理。圣人之心本都明白,所以在每一件事上都知道天理的所在,就去穷尽其中的天理。并不是心的本体明白后,对于天下的事物都能懂得、都能做得。天下的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等等,不计其数,就算圣人的心体再明白,但又怎能全都知道呢?只是那些不必去知道的,圣人不必去知;对于那些应当知道的,圣人自然会向人请教,比如‘孔子进入太庙,每件事都要问’等等。朱熹先生引用尹和靖的话,说‘孔子虽然知道也还要问,这是极其虔敬谨慎的表现’,这种说法说不通。圣人对于礼乐名物不必都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个天理,就自然会明白许多规矩法则。不知就问,这也是天理的法则。”

【二〇七】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384],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385],其说皆无可疑。

黄直问:“先生曾说善恶只是一个东西。然而善与恶就如同冰与炭,相互对立,怎么能说只是一个东西?”

先生说:“至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稍稍过分一些,便是恶。并不是有一个善,还有一个恶与善相对。所以善恶只是一个东西。”

黄直听了先生的解释,就明白了程颐先生所说的“善固然是性,恶也不能不说是性”,以及“善恶都是天理使然。即便说它是恶也并非本来就是恶的,只是在本性上稍稍有过或不及罢了”,黄直对于这些说法都没有疑问了。

【二〇八】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时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译文】

先生曾说:“人只要像喜欢美色那样喜欢善德,讨厌恶臭那样讨厌恶行,便是圣人了。”

黄直刚听闻时,觉得这很容易,后来仔细体会才觉得,这个功夫着实很难。比如心里的念头虽然知道好善恶恶,然而不知不觉间有会夹杂别的意念。一旦夹杂了别的意念,就不是如喜欢美色那般喜欢善德、如讨厌恶臭那样讨厌恶行的心了。能切实地喜欢善德,那么就没有念头是不善了;能切实地厌恶恶行,就没有念头是恶的了。这样怎么不是圣人呢?所以圣人的学说,只是一个诚罢了。

【二〇九】

问《修道说》[386]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译文】

有人就先生的《修道说》中所讲的“率性之谓道”属于圣人的分内事、“修道之谓教”属于贤人的分内事请教先生。

先生说:“常人也能率性,但率性在圣人处表现得多,所以‘率性之谓道’属于圣人之事。圣人也能修道,但修道在贤人处表现得多,所以‘修道之谓教’属于贤人之事。”

先生又说:“《中庸》这本书,大体上都是讲修道的事,所以后面但凡说到君子,说颜回、子路,都是指能修道的人;说到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百姓,都是不能修道的人。其他诸如说道舜、文王、周公、孔子,都是至诚至圣的人,这些人又是圣人之中能够自然而然修道的人。”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译文】

有人问:“儒者到了三更时分,扫清胸中的思虑,空空****,与佛家所说的静是一样的。这时儒佛两家的功夫都不发挥作用,又要如何区别它们呢?”

先生说:“动和静只是一回事。三更时分心中空空****,也只是存养天理,即是现在待人接物的心。现在待人接物的心,也只是依循这个天理,也就是那三更时分空空****的心。所以动和静是一回事,没法分别。明白动静合一的道理,佛家与儒家的细微差别就能自然明白了。”

【二一一】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持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译文】

在座学生中,有人举止过于矜持。先生说:“人如果过于矜持,终究是有弊端。”

那人问:“过于矜持,有什么弊端?”

先生说:“人只有这些精神,如果专门在容貌上用功,就会无暇顾及照管心体了。”

有的学生十分粗率。先生说:“现在讲求这个学问,却在容貌礼仪上不加检点,又是将心与事一分为二了。”

【二一二】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387]矣。”

【译文】

有一位学生写文章为朋友送行,问先生:“写文章难免费心思,写完之后一两天又时时记得。”

先生说:“思索写文章也没什么害处,只是写完之后时时记得,则确实被文字所拖累。心中滞留着一个事物,这就不太好。”

又有人写诗送人。先生看完说:“凡是写作诗文都要量力而行,如果说得太过,也就不是‘以诚挚之心修文立辞’了。”

【二一三】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388]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朱子格物之说,只是缺少个关键。比如他说‘在念虑的细微之处体察’,这一句不该与‘在文字之中探求,在事物的显著之处验证,在讲学讨论之中求索’混在一起。这就是无分轻重。”

【二一四】

问“有所忿懥”[389]一条。

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大学》中“有所忿懥”一节。

先生说:“愤怒等情绪,人心中怎会没有,只是不应该留驻而已。常人在愤怒时,多加了一分意思,便愤怒过当,不是公正宽广的心体。所以心中有所愤怒,心就无法维持中正。现在对于愤怒等情绪,只要物来而顺应便可,不要添加自己的一分意思,就是心体的广阔公正,得到心体本然的中正了。就好比外出看见有人在打斗,对于错的一方,我也会愤怒。然而我虽然愤怒,但心中却是公正的,不会动气。现在对他人发怒时,也应如此,这才是心体的中正。”

【二一五】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390],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译文】

先生曾说:“佛家不执着于相,实则执着于相。我们儒家貌似执着于相,实则不执着于相。”

黄直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信佛的人害怕被父子关系牵累,就抛弃父子之情;害怕被君臣关系牵累,就抛弃君臣之义;害怕被夫妇关系连累,就抛弃夫妇之别。这都是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妇的相,所以才想逃避。像我们儒家,有父子关系,便待之以仁;有君臣关系,便待之以义;有夫妇关系,便待之以别。何尝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呢?”

【二一六】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以下门人黄修易[391]录[392]。

【译文】

先生说:“既然去除了恶念,自然就是善念,就是恢复心的本体了。好比太阳的光芒被乌云遮住,乌云过后光又重现了。如果恶念已经除去,又要存个善念,就像是在阳光下去点一盏灯。”

此条及以下内容是弟子黄修易所录。

【二一七】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功夫。”

【译文】

黄修易问:“近来用功,颇有妄念不生的感觉,但心里漆黑一片,不知如何使它光明起来?”

先生说:“起初用功,怎么能使得心里光明?好比汹涌的浊水,才贮藏在缸里,虽然静止不动了,也还是浑浊的。必须澄定的时间长了,水中的渣滓才会沉淀下来,才会变为清水。你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良知存养久了,漆黑的地方自然能光明起来。如今你要求速效,却有揠苗助长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二一八】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译文】

先生说:“我教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下功夫,这是有根的学问,一天比一天进步,用功越久就越精进、明白。俗儒教人在事事物物上探求,这是没有根的学问。当他年轻力壮时,虽然能暂时修饰外表,看不出有什么过错,但年老时精神衰败,就会支持不住。好比无根之木,移栽到水边,虽然暂时生机勃勃,但终究会憔悴枯死。”

【二一九】

问“志于道”[393]一章。

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论语》“志于道”这一节。

【二二〇】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为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

有人问:“读书是为了调节内心,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读书的时候,科举的念头又被牵扯进来,不知道该如何避免?”

先生说:“只要良知真切,即便参加科举,也不会是心的牵累。即便有了牵累,也容易察觉,克服即可。好比读书时,良知明白有强记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制它;知道有求速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制它;知道有争强好胜的心是不对的,就克制它。如此这般,整天只是和圣贤相印证,就是一个纯然天理的心。不管如何读书,也都是调节本心罢了,何来的牵累?”

那人问:“承蒙先生开导,奈何我资质愚钝,实在难以免除牵累。听说穷困与通达都由命运决定,天资卓著的人恐怕对科举的事业不屑一顾;而资质驽钝的人则会为声名利禄所牵绊,心甘情愿为科举而读书,却又为此痛苦。如果想要放弃科举,又迫于父母的压力,无法舍弃,这该如何是好?”

先生说:“把科举之累归罪于父母的人太多了,说到底只是自己没有志向。志向立得定,良知即便主宰了千万件事,其实也只有一件事。读书写文章,又怎么牵累人呢?是人自己为得失之心所牵累啊!”先生因此感慨道,“良知的学说不彰明,不知道在这里耽误了多少英杰!”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

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译文】

有人问:“告子说‘生之谓性’,未必有错,孟子为何要否定他?”

先生说:“生固然是性,然而告子只认识了一个方面,不知道性的本质。如果知道性的本质,这么说也不错。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而说的。”

先生又说:“但凡是一个人信口说的、随意做的,都说‘这是依照我的心性而为’,这就是所谓‘生之谓性’,然而这样做会有许多过错。如果知道性的本质,依照自己的良知去说、去做,便自然得当。然而良知也只是依靠嘴巴来说、身体来行,又怎能撇开气,另外有个东西去说、去行呢?所以程颐先生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只是必须明白性的本质方可。”

【二二二】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

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译文】

先生又说:“诸位用功,切不可揠苗助长。天资卓著的人极少,为学之人没有一步登天成为圣人的道理。在起起伏伏、进进退退之间,才是功夫的次序。不能因为我前些日子用功了,今天却不管用,就故做一副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揠苗助长,连以前的功夫都被败坏了。这不是小的过错,好比走路的人摔了一跤,爬起来便走,不要欺骗别人,装出一副没有跌倒过的样子。诸位只要时常怀揣着‘避世而内心没有忧虑,不被人赏识内心也没有烦闷’的心态,按照良知切实用功,无论他人讥笑也好、诽谤也罢,不管别人赞誉也好、辱骂也罢,任凭功夫有进有退,只是坚持自己致良知的心念不停息,久而久之自然会感到有力,自然能够不为外物所动。”

【二二三】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394],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395]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译文】

先生有一天去禹穴游玩,看到田间的禾苗,说:“这么短的时间,又长得如此高了!”

一旁的范兆期说:“这是因为禾苗有根。做学问如果能够自己种下根,也不怕学问没有进步。”

先生说:“人又怎么会没有根呢?良知就是人天生的灵根,自然生生不息,只是被私意牵累,将这个根戕害、蒙蔽了,不能生发出来罢了。”

【二二四】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396],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译文】

一位学友时常容易生气,指责别人。先生警告他说:“做学问必须反求诸己。如果只是指责别人,就只看到他人的不是,看不到自己的过错;如果能够反省自己,便能看到自己许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哪有空指责别人?舜之所以能感化象的傲慢,关键在于不去理会象的不是。如果舜只是想要纠正象的奸恶,就只会看到象的许多不是了。象是个傲慢的人,肯定不会服气,又怎能感化得了呢?”

这个学友有所感悟,十分后悔。

先生说:“你今后不要去议论他人的是非,但凡当你想要指责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一个大的私意,只有克服掉才行。”

【二二五】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译文】

先生说:“凡是朋友间论辩,纵使有人显得浅陋粗疏,或者想要标榜自己的才智,犯了这些毛病,也应当对症下药,不能因此怀有鄙夷之心。鄙视朋友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地。”

【二二六】

问:“《易》,朱子主卜筮[397],程《传》主理[398],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有人问:“朱子认为《易经》重在卜筮,程颐先生则认为《易经》重在阐明天理,怎么理解?”

先生说:“卜筮也是天理,天理也是卜筮。天下的道理难道有比卜筮还大的吗?只是后世之人将卜筮专门理解为占卦,所以将卜筮看作雕虫小技了。却不知如今师友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等,都是卜筮。卜筮不过是解决疑惑,使得人心变得神妙、明白而已。《易经》是向天请教,人有疑问,缺乏自信,所以用《易经》请教天。所以说,人心或许还有偏倚,只有天不容得任何虚假。”

【二二七】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399]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以下门人黄省曾[4###00]录[401]。

【译文】

黄勉之问:“《论语》有言:‘没有绝对的肯定,也没有绝对的否定,符合义即可。’难道每件事都要如此吗?”

先生说:“当然每件事都要如此,只是必须先认识到宗旨才行。义就是良知,知道良知就是宗旨,才不会执着。好比接受别人的馈赠,有的今天可以接受,而其他时间不能接受;也有今天不能接受,而其他时间可以接受的。如果你执着于今天可以接受,就接受所有的馈赠;执着于今天不能接受,就拒绝一切馈赠。这就是‘适’和‘莫’,就不是良知的本体。怎么能叫作义呢?”

此条及以下内容是弟子黄省曾所录。

【二二八】

问:“‘思无邪’[402]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译文】

有人问:“‘思无邪’一句话怎么能够涵盖《诗》三百篇的意义呢?”

先生说:“何止可以涵盖《诗》三百篇?《六经》只此一句话也可概括。以至于从古至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句话也能概括了。此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这真是个一了百了的功夫。”

【二二九】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有人向先生请教“道心”“人心”。

先生说:“‘率性之谓道’,就是‘道心’。只要沾染了一些人的意念,就是‘人心’。‘道心’本来是无声无息的,所以称其为‘微’。按照‘人心’去行,便会有许多不稳妥之处,所以称其为‘惟危’。”

【二三〇】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403]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译文】

有人问:“《论语》说:‘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资质愚钝的人,与他讲高深的学问都无法进步,何况不给他们讲呢?”

先生说:“不是圣人不给他们讲,圣人恨不得人人都能做得圣人,只是由于人的资质不同,施教时不能乱了次序。中等以下资质的人,即便给他讲性与命的道理,他也不明白,还是需要慢慢启发他。”

【二三一】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位学友问:“读书记不住,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便可,为何非要记住?理解已经落在第二位了,首要的是要明白自己的心体。如果只想要记住,便不能理解;如果只想要理解,便不能明白自己的心体。”

【二三二】

问:“‘逝者如斯’[404],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译文】

有人问:“孔子说‘逝者如斯’,是不是说自己心性生动活泼呢?”

先生说:“是的。只要时时刻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使得心性活泼,才能使得心性如川水一样。如果有片刻间断,就与天地不一致。这是学问的最高境界,圣人也不过如此。”

【二三三】

问“志士仁人”[405]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406],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