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医生与卫东的交谈,庭祖还是怎么都无法相信:记忆里向来硬朗洒脱的父亲,怎么可能和癌症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他整个脑子因此变得一片空白,虽然并不怀疑自己听到的话,却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内科医率先望向怀清:“你是他老婆吗?”
“不,我们是好朋友。”被突兀地这么一问,怀清显得有些尴尬,但仍竭力保持镇定回答道。
“呃,这样。”内科医目光随即朝着青唯三人逐一扫了过去,“那这三位和患者的关系是?”
“我们是他的儿子和女儿。”向阳代为答道,“我爸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你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和我们说。”
“既然是孩子,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了。”
确认身份之后,内科医生开始表情严肃地对站立在卫东身后的向阳三人进行病理剖析。
“病理角度来看,癌变的磨玻璃结节细胞形态和组织结构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导致失去正常细胞的特征和功能。”
“你们爸爸现在的情况是,磨玻璃结节在不断变大、密度也在持续增加,从而导致原本较淡的磨玻璃影变得更加实性。”
“综合先前的检查与诊断结果来看,他的内部结构也已经出现变化,这就意味着癌变在发生转移,治疗难度会大大增加、预后也会相对较差。”
内科医的每句剖析,都不吝是对青唯他们的一记当头棒喝,姑且不说她和庭祖都还没能从震惊里摆脱出来,就连向来冷静理性的向阳此时亦是满脸苍白。
“医生,请问我爸现在这种情况能不能手术?”青唯迫切问道,“用手术切除癌变部位,他是不是就平安了?”
“其实在磨玻璃结节扩散时进行手术是最适当的。”内科医见惯了太多人间的悲欢离合,表情和语气依旧客观平淡,“现在安排手术不是不行,但风险系数会大幅度增加。”
“是否进行手术,主要看患者本人意愿。”内科医说完,目光方才再度回到卫东身上,“慕先生,根据医院这边的纪录来看,你好像并不愿意进行手术对么?”
卫东答得毫不迟疑:“是的,我不愿意。”
“你为什么不愿意?”青唯控制不住地轻喊出声来,走到他跟前带着哭腔逼问,“明明一个手术就能解决的事情,你为什么非得要拖到癌变不可?”
“你真觉得你爸是个傻子吗?姑娘?”卫东故作从容地笑着抬头看她,“我这磨玻璃结节刚好是长到肺部中间,那得切除大半个肺呢!”
“长到肺部中间?”听到这里,向阳也不禁变了脸色,惊诧问道。
“没错,长到肺部中间!”卫东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真动手术切了大半个肺部,首先肺活量和肺功能都会下降,连日常呼吸都会变得困难。”
“到时候一个小小咳嗽,都可能增加肺部感染风险,这不就直接让人变成瓷娃娃、一碰就碎了吗?我还记得医生说过,肺部体积减小,也可能会让胸廓变形。”
“而且肺部功能减弱,会让血液循环里的氧气供应不足,导致心脏负担加重,接着什么心悸、心慌都来了。”
“其实你很了解自己的病情。”向阳历来平稳清冷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明显波动,“那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痛苦呢?”
“真不愧是兄妹啊,就连在乎问题的角度也都一模一样。”卫东调侃道。
他的反应让三个孩子又都集体大为意外了一回:在这么严峻的局面下,尤其大家都还在担心着他的病情,而他居然还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
“爸,你清楚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况吗?”向阳双眉紧锁,脸庞由于焦虑越发苍白,“又明白自己到底在回答什么吗?”
“我很清楚,一直以来。”卫东勉强给了大儿子一个微笑,“就因为清楚,所以才不想动手术。”
“我的考量和决定,医生你一定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吧?”卫东将身体转向内科医,刻意躲开孩子们那或难过、或痛苦、或忧虑重重的眼神和表情。
他看不得他们为自己这般牵肠挂肚、这般痛苦自责,只得将视线全都集中到内科医身上,这样他才能在心里稍稍喘上一口气。
还不待内科医开口,卫东又补充道:“把大半个肺都切除掉,哪还会有什么生命质量可言?如果连正常呼吸都成为一种奢望,再苟活个十多、二十年又有什么意义,对吧?”
内科医阅人无数,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卫东的意图,自然不会接招:“抱歉,我是医生,只能在治病范畴内提出专业建议,不方便对病人的其它事情随意评价。”
他紧接着又相当客气地提醒道:“关于是否进行手术,或者后续该如何治疗,我建议是再找相关专科医生商量,我现在先针对病人情况开些药,让他缓一缓。”
这就意味着,内科医在很委婉地提醒他们,不要把诊室当成亲情交流碰撞的家里客厅了。
最先对此作出反应的是怀清。
“辛苦了医生,谢谢你。”她柔声应道,同时以微微颔首传递了谢意,“麻烦你根据这情况开些药,让他今晚能睡好些,我们下周一会再过来详细看诊。”
青唯他们终于留意到了怀清的存在。
先前他们全部心思都放在卫东身上,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是谁、和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今终于正视起她的存在来。
尽管对怀清一无所知,青唯还是不得不承认:对方处事确实冷静且得体,尤其对何时应该发言、何时沉默旁观的尺度把控得特别到位。
虽然怀清自称是卫东的好朋友,但青唯以同样身为女性的敏锐嗅觉,却当即察觉到这个女人和卫东的关系绝不一般、也绝不仅限于所谓的“好朋友”范畴。
但对现在的青唯来说,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不在乎怀清到底是不是被卫东隐藏得很好的恋人,也不介意他们是否在恋爱,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卫东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至于他要和哪个女人在一起、是不是掀开了人生的又一春,这些在她眼里都不算是问题。
向阳亦如是。
当他准备再次去背卫东时,或许是多了怀清在场的缘故,这次卫东死活都不愿意配合,一个劲强调自己缓过来了、让向阳只要扶着他就行。
老男人这微妙的自尊心啊!
作为男人,向阳当然懂得父亲这微妙的心理迹象,立刻就作出让步改为小心将他扶起,照着他意愿一路缓缓走回急诊室。
庭祖抢过处方单,疾步先往交费处赶了过去,青唯和怀清分别一左一右地伴在卫东父子俩左右,默默同步走着。
“怀清,谢谢你赶过来。”卫东虚弱地开了口,“若你不在,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们解释才好……”
“把真相说出来其实没那么难,是么?”怀清柔声安抚道,“哪怕隐瞒出自善意和体贴,对他们来说也实在是件不公平的事。”
“唉。”卫东长叹一声,“到底是瞒不住了,这下孩子们又要为此操心了,我真不想这样。”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就没必要再后悔了。”怀清微笑着劝慰,“我看医生还开了针水,打完点滴、再配合吃药,东哥你一定会稳定下来的。”
事已至此,卫东索性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和怀清互动起来。
她接到电话便急忙赶来、亲自参与了整个看诊过程,此情此举,已非“情义”二字所能形容。
身为一个男人,他纵然再怎么顾虑子女感受,也无法将对她的尊重和感谢搁置一旁,好在青唯和向阳这次的反应都很平常。
相较于他们平时对他和女人互动的敏感和反感,在得知他的真实病情后,那些一直插在心里的刺突然一下就瞬间消融了。
卫东很明显察觉并感受到了他们态度的变化,这让他与怀清互动也多了份自然、少了些顾虑。
庭祖交完钱后,急诊室紧急安排出一张急诊病床,向阳和庭祖一起细心谨慎将卫东扶上病床,
护士即刻为他吊针输液,怀清和青唯则关切地守护在旁。
吊瓶中的药液宛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有节奏地坠落,在透明输液管中缓缓流淌,每一滴都像在记录着生命的节拍。
这大概是几十年来,卫东被最慎重、亦最细心对待的一次,对此他反倒有些不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