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向阳又一次背起卫东沿着楼梯而上,庭祖紧跟后头做好随时出手相护的准备。

青唯先到二楼打开卫东卧室房门,向阳把他背到二楼就能径直进入房间,兄弟俩将卫东小心翼翼扶上床,青唯随即替他盖上被子,三人协作得默契无间。

“爸,你好好休息。”向阳俯身观察着他的脸色,“我已经同时预约好胸外科和呼吸内科的号,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市医院看病。”

“嗯,你们也回房间休息吧。”卫东侧过头看向站在床边的三名子女,“今晚闹腾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你们了。”

“辛苦什么呀,真是的,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青唯佯装板着脸道,“我们就只有这么一个老爸,这不都应该的吗?”

“好、好、好。”卫东难得在孩子们面前这么顺从,他看起来实在是身心交瘁,张嘴打了个呵欠后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青唯和向阳转身准备离去时,庭祖却仍伫立在原地,目光闪烁地看着已经闭眼准备入睡休息的卫东。

“庭祖?干什么呢?”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青唯,她并没多想,只是回头提醒道,“回去睡觉吧,别影响爸爸休息了。”

庭祖像是完全没听见她的提醒一样,既没任何回应,也不见迈开一步,只管低头继续凝视着卫东。

青唯与向阳相互对视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一齐转身向庭祖走了过来。

“怎么了?”向阳拍拍他的肩膀,继而低声安慰,“我知道爸爸生了这样的病让你很难过,但事情发生了就要接受现实,然后想着要怎么处理和解决啊。”

“我在乎的不是这个。”庭祖继续直挺挺凝望着卫东,对站在身边的两个哥哥和姐姐看都没看一眼,“有件事你们既没问、也没去确认。”

“什么?”青唯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根本没想到,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回应,居然会让向来懂事体恤的庭祖破防。

“你还问‘什么’?”庭祖忽地扯开嗓子喊道,“当然是爸要不要做手术的事情啊!”

这一喊,让躺在**的卫东霍然睁开双眼。

尽管双手无力,他还是强行将身体撑了起来,对着三个孩子强调:“你们不用操心这个,一切就按自然规律来,我绝对不接受手术!”

“不做手术你会死的!”庭祖吼出声来,“要是癌细胞继续扩散该怎么办?我才二十六岁!我不想这么年轻就没了爸爸!”

随着这声怒吼,他额头的青筋如狂乱的琴弦瞬间绷紧,而脖子上的青筋好似暴涨的河流湍急地流动着,所有变化都在传递着他内心的凌乱与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表露出暴烈的一面,非但让卫东和向阳都大感意外,连向来与他关系最亲近的青唯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那把大半个肺都切掉了又该怎么办?”卫东回应得倒十分平静,“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质量可言?那我还不如积极接受治疗,好好过完接下来的日子。”

“爸,你还是这么自私!”庭祖瞪着他,声音里居然带了哭腔,“就算到现在,你也一点都没考虑过我的心情、更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庭祖……”向阳皱了皱眉头,朝他迈进一步想要阻止,却被青唯伸手拦了下来。

“大哥,让他说。”青唯轻声却很坚定地说,“不然那小子恐怕……”

向阳神情一晃,似乎意识到她那句未竟的话语里潜藏之意,终是放弃了阻拦,只是神情复杂地站在一旁观望。

“是的,我就是这么自私。”卫东坦率承认,“谁让我有三个这么好的孩子呢?我就想在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和大家在一起,经营好我们的餐馆、四人一起吃着每天的晚饭……”

“那你得活下来才行!”庭祖急得跺脚吼道,“人都没了,还怎么一起晚饭?你不考虑自己,至少得考虑一下我!”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没了妈妈,别人父母去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们家来的不是大哥就是姐姐,就算这样我也一点都没恨过你!”

“你做的菜很好吃,挑的衣服也很好看,年纪一大把了身材比我还好,我总是觉得你很酷、总是希望你能多留意我一点,别把注意力成天放在大哥和姐姐身上。”

卫东安静了下来。

他忽然就没再说话了。

一旁的向阳和青唯听得更是字字椎心,这个时候,他们才猛烈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居然亏欠了庭祖这么多!

“可不管我再怎么上进、再怎样懂事,你还是成天在为和大哥的关系烦恼、又或者替回来的姐姐不停操心,明明最需要疼爱的人是我、是我才对!”

卫东黯然低下了头:“对不起,庭祖,爸确实一直忽略了你的感受。”

他迅速抹去眼角一滴泪光,悠悠重新抬起头、内疚又疼惜地望向庭祖:“但是我,还是想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还是想作为一个单纯的‘人’好好活着。”

“如果活着仅仅为了苟延残喘,那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我这个年纪了,不希望过上那种连呼吸都成为一种负担与折磨的人生,你要理解爸爸……”

“讨厌的自私鬼!”庭祖哭了出来,“如果你对我感到内疚,那就更该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给我补偿啊!”

“真讨厌啊,我一点也不想哭的。”他哭着拼命摇头,“我都二十六岁大男人了,还哭个毛线啊!可我真的很努力去照顾大家的感受了,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我最爱的女人拒绝了我的告白、很快就要离开海口,我的爸爸得了肺癌却拒绝手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

青唯再也按捺不住,冲到庭祖面前,张开双臂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她踮起脚尖抱得如此用力,像是倾注了对他这二十六年来的爱与感谢一样。

“想哭就哭吧,庭祖。”她抱着他喃喃道,“人生就是要任性几次才会有趣,你才二十六岁,为什么非得如此懂事不可?”

“想吼就吼出来、想哭就哭出来,你想怎么做都没关系。”她心疼地抱着他,“是姐姐和大哥不好,一直只顾着处理自己在乎的事,从来没考虑过你的心情和感受。”

“你总是这么懂事,从小就懂得替家里人考虑和着想,我们却没想过为什么你从没做过任何任性的事?这二十六年来,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姐姐对不起你,一直都在向你倾诉自己的苦恼和不安,却忘了你也是个需要被关心、被在乎、被照顾的男孩。”

“所以想哭就哭出来吧,有姐姐和大哥在这里,不需要忍着,把你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庭祖的身体随着她的每一句话而不断颤抖,他终是放声哭了出来。

这个二十六岁的帅气男人,此刻在青唯的拥抱下像个小男孩一样失声痛哭着,就连向来神色清冽冷峻的向阳,都罕有地随之红了眼眶。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最终还是落在庭祖脑袋上。

三十八岁的他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像把年幼的庭祖抱在怀里哄着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这个弟弟的脑袋,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东纵然虚弱,却硬撑着下了床,吃力地一步步向被青唯抱在怀里的庭祖走了过来,怜爱地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背。

青唯将视线短暂地朝着卫东移去:“爸,你真的……”

卫东知道她想问什么,朝她做了个“嘘”的噤声手势,从眼神都表情都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算是断了她这最后一丝念想。

她马上明白到:这是父亲作为男人的最后一份坚持,想来就算三个孩子再怎么苦苦恳求或换着方式施压,他都不会有任何动摇。

抱着怀里的庭祖,青唯彻底意识到这无比残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