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澄师姐,请你住手。

意识世界中,王洛的话让白澄感到可笑。

住手,凭什么?

但可笑之余,内心深处,却又忽而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悸动。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自她踏足仙盟领土,无论是面对仙盟百国,抑或大律法,甚至是大师姐,她都能游刃有余,于高空走索如履平地。

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这一切也都是在千年前就已经注定的。

在她的尸骸上孕育的花朵,必将因尸毒而腐朽,即便是鹿芷瑶也无法、无权、无力逆转这一切。

但是,当王洛大言不惭之时,白澄忽然意识到……如果说天之右的仙盟百国中,还有谁可称一句无辜,那么非王洛莫属。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她最初愿意给王洛一个选择的机会。

因为,她真的很需要王洛站到她的这一边来。

但现在……

意识世界中的片刻迟疑,落在现实世界更是微不足道,即便她再迟疑一千次,一万次,也依然来得及在关定南慢悠悠提剑刺来之前,将他重新握于掌中。

但是王洛却并没有错过这刹那的破绽。

“白澄师姐,你应该已经本能地感受到危险将至了……而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种本能的预警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我……作为你的小师弟,愿意给你的承诺。现在退回去,不要再出现了,这是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最好的结果。”

这近似挑衅的话语,经王洛说得情真意切,让白澄一时间竟是沉默不语。

她的确意识到了自己或许败相已成。

但是,这盘完美布局的棋,截至目前,根本没有任何破绽,仙盟的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无论是前线那些格外敏锐的树眼,以仙丝织命的神医;又或者是王洛异想天开的八方削福阵。

甚至鹿悠悠暗藏的十万兵,乃至要塞地下的密室和局地太虚阵,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脱离她的布局!事实上,当她踏足仙盟的那一刻,仿佛天之左右的两相天道,都在不约而同地助她成就复仇,令她能驾驭着一具微不足道的宿体,布下网罗天地的局,并一步步走到决胜的最后一步。

此时此刻,无论心中有多少莫名的预警,她也找不到就此投子认输的理由!

而王洛见此,不由开口叹道:“师姐,或许当年鹿芷瑶乃至这片天地,对你都确有亏欠。所以在仙盟百国,你做什么事都如鱼得水。但纵使是完美无瑕的天时地利,也难掩你人为的破绽。”

白澄错愕,迷茫,继而恍悟,冷笑。

“你是想说,那个秦牧舟的后人?”

王洛说道:“不错,看来师姐你也想到了。秦钰的命格逆转,是你所为吧?他当年与妻子恩爱情笃,但随着某日深入荒原探险,回来就突然变得人憎鬼厌……当时我只以为这是荒原上的什么歹毒咒术,便以飞升录将其招入灵山门墙的方式,为其拨乱反正。但是现在想来……师姐,当时你并不该对他出手的。”

白澄难得没有立即反驳。

而王洛则抓住机会,继续说道:“你踏入仙盟后弥漫的别离之毒,与当初秦钰所中之咒实在太过相像。所以,当我意识到这次的对手是你时,立刻就同样意识到,秦钰当年遇到的人也是你。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秦钰出手?为什么是以那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白澄好笑,但笑声未起,便被王洛提前打断。

“师姐,你遇到秦钰时,距今尚有十五年。但对于你和你的复仇而言,十五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不久的将来,仙盟就要启动拓荒,而你将利用这次拓荒完成自己的复仇……在此之前,你务必藏好自己,不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更不能让仙盟提前有所防备。”

“那么,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你为什么要在一个无名小卒身上留下破绽?就因为他姓秦,是秦牧舟的后人,所以你恨意难耐?然而这种浅薄的仇恨和愤怒,对于从幽壤中爬回来的人来说,怕是不值一哂。何况,若是真的深恨,那干脆将秦钰抓来囚禁,每日百般折磨,岂不是更好?又或者干脆地令其形神俱灭……在茫茫荒原上,以你的手段想要取某人性命,根本轻而易举,怎么可能让他逃回仙盟?然后,师姐,这个问题就是你的破绽。”

顿了顿,王洛在白澄逐渐冰冷的目光中,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师姐,你没有杀害秦钰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仙盟会庇护自己的每一個子民。这些在旧世被视为蝼蚁草芥的生灵,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人格和权力。一对夫妻,一对在祝望有稳定事业和社会关系的夫妻,若是在毗邻南乡的荒原忽然失踪乃至横死,是会引起仙盟警觉的。哪怕南乡外的荒原上,每年都有几十上百人失踪或者干脆横死。有的死于荒兽爪牙,有的则是被人类的恶意所害……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死亡,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当地文游司、青萍司,乃至定荒军都会被惊动,并派出人手沿着受害者遗留的线索前去搜救,并顺路剿灭盘踞的荒兽荒魔。你不想在复仇大计发动前打草惊蛇,所以就让他们夫妻侥幸留住了性命……”

说话间,王洛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白澄身上。

而故事讲到这里,白澄已经用冰冷的沉默,肯定了他的所有猜测。

尤其是接下来的故事核心。

“师姐,你当初不愿打草惊蛇,却完全可以随手杀人再远走高飞,只给闻讯而来的定荒军人们留下一个无头的凶案现场。边境军人再怎么认真敬业,也不可能继续追查到荒原深处去。所以,你为什么不这么做?是因为你没想到,还是因为你没办法远走高飞?你和秦钰夫妻相遇的地方,藏着什么无从转移,也难以遮掩的重要物事。所以你最终只是洗去了秦钰夫妻的记忆,将他们原路放了回去。如此,一对在荒原记忆模糊的夫妻,就不会引起仙盟的警惕……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你却没能按捺住情绪,在秦钰身上留了一笔。”

王洛说着,叹息道:“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一笔,对你而言是某种仪式的开场。秦钰回归仙盟后,十五年间生不如死,而他所承受的每一份折磨,或许都化作了师姐你的养分。但无论如何,正因为这一笔,我才能顺藤摸瓜,抓到你的破绽……师姐,就在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已经有人跟随秦钰,前往南乡之外,故地重游去了。”说到这里,白澄脸上的阴毒,终于呈现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惊惶。

“不可能……我一直在盯着秦钰,他始终没有离开月央!”

王洛点头道:“没错,从顾诗诗的渠道得来的消息确是如此,他们分手之后,秦钰就去了月央。但那只是声东击西的伪装,秦钰本人早就应我的要求,暗中南下,去往南乡了。”

说着,王洛在意识世界召唤出飞升录,逐页翻动……那金色的光芒,令白澄露出格外憎恶的神色,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牢牢注视着飞升录外山门那一页。

秦钰的个人信息上,分明写着他如今依然位于月央,甚至就明确了人在望城!

但是,就在白澄的紧盯之下,王洛伸手在飞升录上拂动,于是那一行确凿的字迹顿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猩红的荒原二字!

“白澄师姐,这飞升录对你而言破绽重重,就连我和关定南的通讯都可以被你挟持……但是,飞升录的主人终归是我,你可以在其中弄权,我同样可以。在脱离了敌暗我明的优势情况下,我对飞升录的运用之灵活,任何人也拍马难记。当然,你也可以趁着现在还有那么刹那工夫,去通过你的别离毒网,验证一下这行记录是否属实,秦钰是否还如你以为的那般在望城借酒消愁……还是说,你借顾家之力在望城安排的盯梢人手,只是在盯一个似是而非的替身!”

白澄默然不语。

此时,她已经没有余暇去验证真伪了。

现实世界,关定南的圣剑距离她越来越近,而无论意识世界中的交流是如何迅捷,她终归只能在现实世界收集情报。而因为一些原因,秦钰,的确是她的盲点所在。

“师姐,秦钰是你的盲点,对吧?因为某些原因,你看不到,至少也是看不清他。所以当初才会被他带着妻子误入要害之地,不得不临时予以遮掩……看不清秦家人,这同样是你的破绽。正如当初秦牧舟师兄竟然可以当着你的面做局,引得心思一向细腻的你,毫无所觉就落入鹿芷瑶的陷阱之中。后世的秦家血脉,依然对你留有类似的影响。”

“王洛!!”

刹那间的怒吼,几乎令意识世界为之崩溃……这道寄宿在白橙体内的意识,赫然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威能。

直面威压之下,王洛的意识风雨飘零,仿佛要支离破碎。

但他却毫不在意。

“师姐,就在你暴怒的时候,秦钰已经找到你的老巢了。还记得我踏入这定荒高塔后,被白天心关门打狗时,腰间曾有一道灵符点亮吗?当时因高塔阻绝内外通讯,所以掀符之后,符中无声息……但其实那是我和秦钰早就约好的信号。当他在荒原中找到要找的东西时,便用那道灵符联系我,除此之外,不可动用灵符。他是个很能听话的人,不会违背我的命令,所以在那道灵符亮起的时候,师姐,你的破绽或者说要害,就已经落入掌握了。”

“……”

意识世界中的风暴,在这一刻忽而缓和。

王洛说道:“当然,因为灵符传讯终归是被高塔阻断了,所以我还不清楚秦钰究竟发现了什么。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妨大胆猜测——在关于白师姐你的问题上,我的猜测似乎特别精准——师姐,之前我陷入的那个梦境里,我是在新婚之夜被爱人所杀的,几乎没有留下除了恨意以外的任何东西。但现实中,你和秦牧舟师兄早就度过了新婚燕尔的阶段,而且……当初你俩明明拥有顶级的才华资质,却不愿飞升天庭,是因为什么呢?呵,是为了孩子,对吗?你和师兄早就计划着要养育一个孩子,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所以你们绝不能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突兀飞升,离他而去。只是,一直到我关于旧世的记忆截止的那一刻,你们都还处于积极备孕的阶段。但是……请问,在天劫降临,而你们夫妻反目的时候,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吗?”

轰隆!

意识世界中,一道震撼天地的闷雷突兀炸响。

然后,这片玄渺之地下起了雨,仿佛天河崩倾,要吞没世界的大雨。然而如此大雨,也洗不去空气中的血腥,以及尸骸腐臭的味道,更熄不灭处处点燃的烈焰。

霎时间,王洛仿佛重回梦境……但身边的一切,却比他的梦境还要残酷百倍。

这是白澄的记忆,是秦牧舟、鹿芷瑶在白家屠戮真仙、灭绝家族的记忆。

而面前的白澄,也变回了王洛依稀熟悉的模样。

不过,也只有五官眉目还保留了曾经的模样。她浑身上下的血污,以及脸上的狰狞,早已不再是王洛记忆中的白澄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在尸骸堆中重伤垂死的白澄,腹部虽平坦,内中却已孕育出了非同寻常的灵光!

“所以,我猜的没错。”王洛强压下心中那骤然升起的烦恶欲吐的感觉,冷声说道,“师姐你当初的确是怀了孩子……那个孩子后来怎样?秦牧舟和鹿芷瑶将你分尸镇压,你腹中的孩子,可曾被他们取出来?还是说,你想方设法将这个孩子藏到了最后,藏到了距离南乡不远的荒原上?那个孩子吸纳了你全部的悲怆与怒火,是任何人也无法洗清的历史的见证和印记,也是秦牧舟乃至鹿芷瑶无法直视的污点。你只身深入仙盟,却比仙盟子民还要如鱼得水,鹿芷瑶也不敢出来见你,便是因为那个孩子,对吗?”

说到此处,王洛仿佛毫不在意自己说的一切都只是凭空推测……他用确凿而冰冷的声音,发出了最后通牒。

一个无情到了让一旁默然见证一切的鹿悠悠也为之战栗的,最后通牒。

“所以,白澄师姐,若不想你的孩子粉身碎骨,就请你,住手,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