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时光永远短暂。
与宋鸢那轻快活泼的对话结束没多久,仿佛只是一转眼,鹿芷瑶尚在回灵坞堡中星眸半闭,回灵养神……就感到窗外投来的日光有些诡异的刺眼。
光线的异常变化,让她无奈终止了宝贵的忙里偷闲,睁开了眼。而映入眼帘的则是一片淡淡的血色,自头顶的天空,似是弥漫起了粉色的雾。而见到这个颜色,鹿芷瑶就叹息一声,用力揉了揉旁边仍瞌睡着的鹿头,站起了身。
鹿悠悠被毫无征兆地猛撸,顿时惊醒,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利索地抖了抖耳朵,强迫自己紧张起来。
虽然尚未化形,灵智也没有完全启化,但鹿悠悠已经很清楚自己在此间的使命。
“别这么紧张,不是要你去献血拔毛的。截断外来的荒毒污染源后,这大阵内的拔荒已经不是非你不可了。”鹿芷瑶顺了顺小鹿耳朵,低声道,“是秦牧舟坚持不住了,在提醒我去接班呢……表现还不错,这一轮坚持了应该有一天半,以他的水准,甚至可以算超常发挥了。”
灵鹿顿时发出欣喜的低鸣,用头拱了拱鹿芷瑶,似乎在说:“你之前真的多虑啦。”
鹿芷瑶失笑,伸手将拱来的小脑袋推开:“小家伙灵智未完全启化,却明显越来越机灵了,都懂得主动给我提供情绪价值了。放心吧,我虽然最看重宋家堡的小不点,但最宠的肯定是你……因为只有你,有机会陪我到最后。”
灵鹿顿时露出困惑的目光。
“没事,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而现在嘛,我要去接班啦,这一轮有你助我恢复气血仙元,拔除荒毒,我应该能再坚持个三五天。但是,我有点怀疑这三五天能不能顺利度过去。小家伙,记住了,如果我去主持大阵的时候,烟坞出现什么意外,你不要管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我在内,你都不要管,立刻以我所授的术法逃跑,跑的越远越好,期间也不要靠近任何人,哪怕是和你相熟的人也不行,明白吗?”
鹿悠悠虽仍有些迷茫,却坚定地点点头。
“好乖,就该这样。”鹿芷瑶说完,再次宠溺地顺起了小鹿的耳朵。
而下一刻,她便离开了回灵坞堡,出现在前线码头,脸上的表情也回归了日常的轻松写意。
“小秦,表现不错哦。”
秦牧舟闻言,身形微微一颤,而这一动之间,便有淡淡的血雾从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喷发出来,而那一身由灵山白云织就的云裳素衣,也在这一刻被染得血红。
“幸……不辱命。”
开口时,声音已是嘶哑枯竭,仿佛喉咙被烟火烧灼过。
鹿芷瑶嗯了一声,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师弟,也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大阵的主持位。
而阵上传来的压力,比预期得要轻松一些。
鹿芷瑶凝神远望,只见十里外,凤湖湖心上,白武侯仍是披头散发,灰袍如缕。甚至就连脸上的表情都与一天半前,乃至四天半前毫无区别……但是,和四天半前相比,他的确是变弱了。
而且变弱的程度,比预期还要多出些许。
显然,这场一度让鹿芷瑶接近油尽灯枯的消耗战,对白武侯而言也同样痛苦难耐,虽然他修行比鹿芷瑶多出千余载,然而面对鹿秦两人的车轮战,尤其鹿芷瑶背后还有一头吉祥灵鹿的时候,这千余载的修为优势其实已近乎**然无存。
事实上,在开战之前,鹿芷瑶就已经算得很清楚:只要她能彻底激怒白武侯,让他无论心中有过多少精明算计,都被顷刻的怒火烧尽,转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锁死在烟坞大阵上,与鹿芷瑶打这种呆仗笨仗,那么消耗战之下,最先支撑不住的一定是白武侯。
以二敌一的车轮战,结果必然如此。
秦牧舟再怎么优柔寡断,至少在鹿芷瑶本人近身旁敲侧击的情况下,他都不会公然改变自己的立场,相反,他还会表现得更加拼命,更加不遗余力,如同自欺欺人的信徒一般笃信着鹿芷瑶。
而目前看来,秦牧舟的拼命,甚至超乎了鹿芷瑶的预期。在这一天半的斗法中,他成功削弱了白武侯,而这就让鹿芷瑶在下一轮的持久战中,可以更加轻松。
“……好好休息吧。”鹿芷瑶拍了拍秦牧舟的背,“去睡一觉,下次醒来,就是在庆功宴上了。”
秦牧舟愣了一下,勉强咧出一个笑容:“师姐你,不要逞强啊。”
“啧!”鹿芷瑶蹙了下眉头,又伸手拍了一下秦牧舟,这一次却着实用了些力气,顿时拍出一阵淡淡的血雾,也让秦牧舟近乎吐血。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这么居高临下地指导我了?赶紧睡去吧!”
秦牧舟踉跄几步,无奈苦笑,而后向鹿芷瑶拱手告辞。
待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码头街巷尽头,鹿芷瑶才挥动瑶剑,带动大阵的磅礴伟力,斩向白武侯的冥法。
“冥宗,倒计时又要开始啦。”
——
与冥宗的第二次拉锯战,每时每刻都无比的漫长。尽管冥宗变弱了,但鹿芷瑶的状态也显然没有回复到最佳。但鹿芷瑶却浑不在意,她一边完美无瑕地挡下了白武侯的每一道冥法,一边甚至有余暇低声开口自语。
“其实,我本来有好多话想要嘱咐秦牧舟的。在我持阵的时候,他除了休养生息,还要负责监督烟坞人将定荒石凝练完成。一旦烟坞的定荒基石真正成型,那么与宋家堡的定荒石就能形成共鸣,延展成一面‘光洁的石壁’,然后只要以血河中流淌的九州万灵血作为涂料,就能绘制出凝渊图,继而激活九州大陆的第一個定荒阵。”
说到此处,鹿芷瑶叹息一声,说道:“之所以选定烟坞为定荒最前线,其实看中的并非此地的水陆灵脉,更不是烟坞中的六大家族、百万生灵。而是这道大阵,以之为基础改造定荒阵,可以事半功倍。尤其还能顺便挫败一下你们白家这新天庭的先锋大将,顺利的话,或许新时代的格局也能一举定鼎。”
之后,鹿芷瑶又叹一声,自语的声音也更加低沉:“这些话呢,其实我早就和秦牧舟念叨过不止一次,他几乎是第一批逆势投奔我来的真仙,我总要给他画画大饼,渲染渲染伟大理想。对于领导者来说,画饼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开始画就一刻都不能停,哪怕对方已经对你笃信无疑,你也要继续喂他吃饼,一直喂一直喂。因为你不喂了,他就会怀疑你是不是不信任他了,或者伟大事业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挫折。”
“所以,我本来是准备了不少话要和他说的。除了画饼之外,还要顺便再叮嘱一句,我在阵中脱不开身时,他还要照看一下后方,免得后院起火……可惜之前的一天半里,他有点拼过头了,不但比我预期的多坚持了半日,甚至还让冥宗你受了些许小伤。而代价嘛:我若当时强留他吃饼,他怕是要当场死在我眼前,所以我也只好让他速去休息,那许多金玉良言也只能暂作保留了。但是呢,我这人一向喜欢说话,既然不能说给他,就只好说给你了。冥宗你若是也不想听,不妨卖我个破绽,被我一剑斩离八百里,速速离开凤湖这是非之地,找个偏僻幽静的地方避一避……唔,看来你也有些固执,怎么也不肯走了。那,我就当你是想听了。”
鹿芷瑶轻笑一声,又说道:“冥宗,白家是天庭历史最悠久的世家之一,你在白家五老中本是资历最浅,实力最弱的一个。但天劫时因仙律崩离,其余四老各自重伤,反而让你这后生晚辈后来居上,成了现存战力最强的一个。而这就给了你一个绝佳的起势良机,你之所以在新天庭群仙面前,抢着要揽过这占据凤湖的差事,就是想要立下赫赫战功,在新仙律中留下自己的印记,以此确立自己家族首席长老,乃至家主的地位。”
这番话,鹿芷瑶边笑边说,仿佛只是在讲茶余饭后的故事。她声音颇低,除非近在咫尺,否则断无可能听得清楚。而十里之外的白武侯自然更不可能听到。
但是随着茶余饭后的故事娓娓道来,偌大凤湖,气氛却在逐渐转冷。
尽管天上血雨仍在下,尽管来自幽冥的孽物仍源源不断涌出湖水,扑向烟坞,尽管白武侯施展千般术法变化时,仍是全力以赴,动辄引起天地异象……但若以更高的视角总览全局,却不难发现,凤湖的局势,在以极快的速度步入尾声。
而鹿芷瑶的故事仍在继续。
“但是,冥宗你有没有想过,那白家四老虽然各自负伤,但哪个不是有着数千年底蕴的野心勃勃之辈?在你之前,他们维持四方拉锯,并不推举共主,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吗?是因为彼此谦让,无法决断吗?在你加入其中成为五老之一后,他们放任你继续抢功,是为了什么?因为老前辈发扬精神,给年轻人主动让位?又或者注重格局,以天庭事业为先,主动让实力更强的人肩负更重要的使命?还是说,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凤湖的差事并不好接……谁碰,谁死。”
说到最后两字时,一阵微风忽然自鹿芷瑶的身后吹动,仿佛一只温柔的无形之手,指尖拂过鹿芷瑶,拂过蔚蓝色的大阵护盾,拂过沸腾的凤湖……一直来到白武侯面前。
白武侯面色岿然不动,仿佛全无所觉。但他的冥法威力却开始悄无声息地降低了,就像是被那无形的微风吹走了些许法中仙韵一般。
鹿芷瑶处在针锋相对的位置上,对此自然感受分明。
于是她再次在叹息声后,展颜笑道:“看来秦牧舟也是个闲不住的,不老老实实睡觉养伤,反而跑去加速定荒基石的凝练去了……按照这个进度,最多两日后,烟坞的定荒石就能交付使用。而我坐拥两块定荒石,哪怕没有凝渊图,也能借助大阵之力,让你走不出凤湖。所以啊,冥宗,想逃命的话,现在就要抓紧算好时机了,走晚些,你就真的走不掉了。”
对于这番虚言恫吓,白武侯自是没有做出半点反应。
而时间,也就在这样微妙的风中,来到了两日后。
此时,自烟坞吹向凤湖的清风,已不再无形。尽管无法以肌肤感受到切实的风力,但每次微风吹拂,湖上的孽物都会为之退散少许,湖上浓浓的血色也会略微转向清澈。
烟坞的定荒石,已开始展现威能。
就仿佛雏鸟在孵化前的震颤,虽轻微,但生机已是盎然。
核心坞堡处,数以万计的幸存者默默聚拢过来,共同见证着一块洁白无瑕的方形碑石从虚空中逐渐显形……那温柔的光泽,能给灾难中的人以无穷的信心。
然后,当碑石由虚转实的刹那,鹿芷瑶就感到身上压力陡然一松。
湖心上的白武侯,在这刹那降临之前,选择了抽身而退。
仿佛对这片由他自己选定的,寄托了他的前程与野心的战场没有丝毫的留恋。而他的抽身而退,自然意味着此地拉扯许久的战局终于见了分晓。
那些应其号令而来的湖中孽物仍在不知死地扑向大阵,浑然不知主人已不在身后撑腰。湖水的颜色也依然猩红粘稠,仿佛污秽的血浆。但胜利的声音已经从鹿芷瑶身后传来。
围绕烟坞的定荒石,上万人的纵情之声直冲云霄。
而一个疲惫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师姐,恭喜……”
秦牧舟强撑着残破的伤躯,向鹿芷瑶拱手道贺。这两日来,他几乎是在燃烧本源,强撑着加速了定荒石的成型……可以说眼下胜利,他居功至伟。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双冷漠乃至残酷的眼睛。
鹿芷瑶回过身,目光却没有在秦牧舟身上停驻丝毫片刻,而是直接投向了远方,投向远在烟坞以东数百里,位于血河南岸的宋家堡。
就在烟坞的定荒基石终于落下的时候,宋家堡的定荒基石……却轰然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