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问题,在第二次提出时,终于得到了一个相对正面的答复。

“你就是王洛,毫无疑问。”

简单的一句话后,白澄便又缄口不言,只是用平淡的目光注视着王洛,似乎在等待他的理解,以及回馈。

王洛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却最终只是默默点头,示意自己了解。

白澄的回答实在过于简略,而且听来似乎毫无信息量——她从最初就在称呼自己王洛而非师弟,此时这句你就是王洛,就显得有些多余。

但是“多余”本身也不失为一种信息,尤其在经历过刚刚那两次几乎让她魂飞魄散的示警之后,将以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次,便同样成了一种强烈的暗示。

“师姐强调我就是王洛,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定义‘王洛’了。可惜,不方便直接询问‘我是不是生于旧仙历时代的那个王洛’,因为看上去就是一个问了会让白澄自爆的问题。”

“但是反过来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能得到直接的回应,显然我和自己记忆中的自己并非同一人……但是,既然不是同一人,她又为何坚持我是王洛?或者说,在她看来,王洛应该如何定义?”

想了想,王洛抛出了一个旁敲侧击的问题。

“请问,白澄是谁?”

白澄闻言,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赏,而后她沉吟了一会儿,给出了一個意味极其深长的回答。

“你如今是我掀起的这场荒乱的胜利者,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地保下了我这罪魁祸首……那头小鹿儿,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此事,她会将我的尸首高高悬挂在要塞上空,向全仙盟的人昭告白澄已死。所以,白澄是已死之人。”

说完,白澄便轻轻闭上了眼睛,身形有了些许的摇簇。显然刚刚那段话,虽然旁敲侧击,但依然隐隐触发了一些禁制,需要她花费些时间去消化——好在代价看来不重,并不会有什么实质影响。

但王洛却已经从这番话中,领悟到了白澄的本意。

简单来说,白澄是谁,已经不取决于白澄本人了。此时就算王洛忽然跳出来对天下人说,白澄没有死,她就活在自己的识海之中……鹿悠悠也会冷漠地表示,王洛激战中被打坏了脑子,开始幻觉丛生,大家不必介怀,多多谅解……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指鹿为马的问题。是鹿是马,并不取决于这两个动物自身,而在于指鹿者的身份。

所以,能决定王洛是谁的,也不是王洛的记忆、经历、相貌、修为这些琐碎细节。

而是那个指鹿者。

但是,天下之大,有资格指此鹿的,又能有谁?

师姐吗?鹿悠悠吗?又或者是……

可惜,在完全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的思绪就被人打断了。

“王洛……”

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是鹿悠悠。

这位祝望国主,脸上带着极端的复杂之色,急切、不安、乃至惶恐……却没有责怪、更遑论敌意。

仿佛有什么极其为难的事情,促使着她在这个敏感微妙的时刻,贸然前来惊扰王洛,然后再让他勉为其难。

良久,鹿悠悠开口道:“关铁军元帅他……”

王洛点点头:“节哀。”

“……不,他醒了。”

“啧,牛逼。”

对此,王洛也只能由衷感慨。要塞顶上的决战,王洛虽未亲至,但视线始终都在,他毕竟是灵山山主,灵山脚下发生如此烈度的恶战,他一直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关铁军手持凝渊圣剑,以元婴之躯历战真仙,需要付出的代价,他也是一清二楚。

应该说,如果从旧仙历时代的仙道理论出发,他在斩出第一剑的时候,就该形神俱灭了。元婴和真仙之间的差距之大,无法用任何主观意志去弥补。尽管靠着天时地利,他以透支的方式连续出手,几乎将白澄斩于剑下,但几十上百剑累积下来的透支额度,也让他再也无药可救。

这样一个人,居然醒过来了……王洛除了感慨牛逼,也没别的话想说。

时机不妥,现在他实在无心考虑太多关铁军的事。

“他说,想要见见你。”

王洛皱了下眉头:“关铁军他要见我?是回光返照吗?”

鹿悠悠叹息道:“不,情况比那要复杂得多。所以……三树堆的事,我会帮你,现在也麻烦你帮我一把,好吗?”

王洛嗤笑一声:“当然好。”

嗤笑是冲着自己,他居然险些忘了,鹿悠悠再怎么天性纯良,也是治国五百年的纯良,国主该有的手腕她一点都不少。而三树堆发生的事,除了秦钰之外,韩谷明和黄龙显然也已经知晓。

不过,终归是良善之主,所以鹿悠悠此时口中的帮忙,也是发自真心的。王洛多少有些感怀,便暂时收拢了意识世界,将白澄叠好收起,暂时将注意力转回到鹿悠悠身上。

“关定南情况怎么样?”

鹿悠悠叹息道:“不太好,但比他父亲要好,白澄她……到底没有对他下死手。”

说着,鹿悠悠伸手抓过王洛的手腕,而后向前踏步,那小小的身影顷刻间便在王洛眼前膨胀如巍峨高山,又在刹那后复原。

而此时,王洛已回到了自己忠实的灵山脚下。掌控百里山垒的要塞就在前方不远,但不久前才回响于山间的欢腾之声,却已无影无踪。

浓郁的死亡气息徘徊在四周,那些不久前才尽情宣泄快意的士卒们,竟有不少人开始披麻戴孝,面露悲戚。

而当王洛以山主的权限,将视角拉高,俯瞰大地时,便有些惊讶地发现,围在要塞四州,来自仙盟百国的十万联军中,竟有相当一部分正沉睡不醒,身上洋溢出近乎尸臭的味道。

刚刚自己闻到的死亡气息,正来自于这些沉睡不醒的士卒。

他们基本都是祝望的本地人,九成以上出身南乡定荒军,只有大约一成零散分布于祝望的其他部队——大多身居要职。

这些昏迷不醒的半死之人,正被紧急救援,然而无论周围的医护人员如何努力施以丹药仙术,他们的生命仍缓慢而坚决的流逝,四周的尸臭味道也逐渐浓烈,甚至开始让一些修为根基相对不那么扎实的年轻士兵开始感到本能的不适,脸上隐约升起阴沉的黑气,仿佛被毒素感染……

此时不待王洛开口提醒,鹿悠悠已经一步登天,在百米高空绽放耀白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后下令道:“所有人,立刻撤离战场,前往一号掩护位置,等待下一步命令。”

下一刻,围聚在要塞外的大军便井然有序的高效离场。虽然分属不同国家,又是被临阵抽调而来,但他们依然有着极其严密的组织能力,无论进退都分毫不乱。

而待所有人都离场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才终于走到王洛身前。

“关元帅,别来无恙。”

关铁军摇了摇头,几束灰发随之飘落,而后脖颈处更是有一块干结的皮肤似泥块般掉下来。

短短片刻间,他就在王洛面前迅速失去了九成以上的生气,仿佛一具枯朽的干尸……但转眼之间,所有枯朽的部分就都被无形的力量填充的充盈饱满。脱落的头发以乌黑的色泽重新生长,龟裂的皮肤下面也生出了宛如年轻人一般的水润饱满的新皮。

见到这一幕,王洛心中便即了然。

关铁军叹息一声,说道:“如你所见,那些孩子……被我拖累了。”

鹿悠悠则补充道:“是他们自行其是的,得知元帅你要亲持圣剑去力战真仙,他们自发组织人手,构成了这共生阵……以万人的精血,换元帅不死于沙场。”

“共生阵……”王洛微感惊讶。

此阵是新仙历年间的仙盟独创,灵感取材于魔道三宗之中,用以炼化生灵血肉,填充己用的血祭之术。

配合新仙历的大律法,仙盟的诸多阵道宗师苦心孤诣,在原有的血祭术中加入了诸多严苛的限制条件,以换取更为广博强大的阵法神通:入阵之人,必须人人都有与战友同生共死的决心,更要有上下统一号令的严格组织,以及对身边人绝对的信任……

依靠这些在魔道三宗之中绝不可能存在的稀有要素,仙盟成功改良了血祭之术,创造出足以容纳万人的共生阵。阵中任何一人承受的伤害都将由万人平均分担。因此除非将万人齐诛,否则这万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永远不会倒下。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军中的共生阵都可谓神阵,一旦成功结阵,理论上就算是大乘真君出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对这万人造成有效杀伤,遑论减员。而以仙盟的仙道力量,只要不减员,那么上万人的战阵配合、佐以各类法宝仙器,就足以抗衡任何徒具个体力量的强敌。

此阵唯一的缺陷,就是对入阵者的要求过于严苛,以至于即便在茸城拓荒之前,仙盟都很难找到足够多的适配阵法的精锐。

而现在,祝望的军人,成功结成了共生的大阵。然而初战的战果,却出乎意料的惨烈。

上万人的生命,竟都弥补不了关铁军持剑的透支。

“看来并非所有的伤害,都能平均分担。”

鹿悠悠摇头道:“不,因为这根本不是伤害,而是……元帅早已笃定的牺牲。唯有崇高的牺牲之志,才能让他在短时间内共鸣天心,爆发出不可思议的伟力,正面抗衡白澄。然而,伤害可以分担减免,牺牲却不能,因为若以万人为后盾来抵消牺牲的代价,那么牺牲也就不值得称为牺牲了,共生大阵的初创之心也等于遭到了玷污。所以……”

关铁军说道:“所以,本我一人之死,却要牵累万人。我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可得……”

王洛说道:“却也未必,世上从不曾有无法欺瞒的阵法,只要召集阵道宗师对共生阵临时强化改良,说不定就能有两全其美的结果。”

关铁军摇头道:“已不可能了,牺牲万人,成就一人,这不是共生阵的初衷,而是血祭术的初衷。至于血祭术……早在魔道三宗归化仙盟时,就已是绝对不能碰触的禁忌了,因为那将万灵视作牲畜草芥一般的术法,已入荒流。我如今这条命既然是受此术而延续,实际上便形同化荒……”

王洛这才注意到,在关铁军那不断枯朽,又不断复苏的过程中,属于仙盟的气息正一点点流逝,取而代之的,确实是近似荒毒的气息。

“我知道,并非身染荒毒就一定无药可救,但我一生与荒芜作战,并不想借助荒芜的力量苟延残喘。”

王洛于是沉吟起来,片刻后,问道:“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关铁军说道:“将我这化荒之人炼化、封印为器,然后将我置于山垒以西,我愿为仙盟拓荒的拉纤之人。”

“炼化……”

“我知道你做得到,也唯有你能做到。你是灵山山主,尊主大人的小师弟;同时又是化荒之人。强如白澄也不能以荒芜的力量强压你低头,可见你在荒芜体系中的地位之高。”

关铁军郑重道:“唯有你,才能同时占据仙荒两道,破解这生死不得的局面,决定我的归宿。也唯有你,才能让我这本该腐朽的身躯,继续为仙盟贡献绵薄之力……行在拓荒之路上,直至九州的最尽头,这是军人最崇高的浪漫。王山主,求你成全。”

王洛最后确认道:“将活人炼化成器,这手段……我可以一试,但其中的苦,元帅你应该清楚。灵山过去唯有对待最不可恕的罪人,才会行此酷刑。”

关铁军淡然道:“任何酷刑,对我而言都如同解脱。何况灵山当年创立此术,也不是为了折磨敌人,而是以酷刑令罪人赎罪。而对我而言,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好吧,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不过此术并不简单,我需要一点时间筹备。”

关铁军点点头,而后闭上眼,身形迅速枯朽,缩小,最终成为一具玩偶般的干尸,却仍骄傲地挺立在地上。他在竭尽所能排斥来自共生阵的生机填充,以不牵累那万名自发牺牲的祝望军人。

但此术显然不可持久,所以王洛也必须尽快拿出炼化的方案。

“所以,师姐,帮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