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奉仙的忠诚可信吗?
当然是不可信的,别说什么直到某时某刻为止都有反悔的权力,对于一个变节如同喝汤一般随便,三两句话间就毫不犹豫抛弃新恒将军的职守,向着一个仙盟来客低头投诚的人来说……即便真作了定荒元勋,成了新恒朝的大将军,他依然会因为更大的利益而背弃原先的立场。
这一点,王洛也好夏侯鹰也罢,自然都知道而黎奉仙当然也知道他们知道,所以在慷慨激昂的跪拜陈词之后,他便立刻抬起头立直身子,坐回了星舟座椅上。
“如今上使打算如何行事,需要我如何配合?”
王洛也不客气坦然道:“我的大目标就是进入东都,救出国师,而后扫清太后一党。至于具体做法,我要先听你们这些土著的意见。”
黎奉仙看了一眼夏侯鹰,却没打算给他表现的机会,抢先说道:“上使大人既然意在东都,那就只能智取,而不能硬来了。自国师被镇压后,大将军在繁城和东都已经纠集了十万精兵,其中既有皇室禁卫,也有北境卫国公麾下的青旗军。这些精锐士卒的战力较之我手下星军只强不弱,且忠诚度更近乎死士。此外,单就我所知,现任卫国公已将镇守北境百年的大乘真君派来繁城。而在皇城中隐居多年的还有一位实力同样达到大乘之境的大内总管……”
说到这里,黎奉仙就没再列举下去,显然双方的战力对比,至此已经足够悬殊,无需再说了。
“而且,虽然太后镇压国师的手法近乎兵变,大违常理。事后扫**清理国师一党也过于急促无情。但新恒朝满朝上下,整体依然还是信任她支持她,哪怕有再多疑问,都可以暂且保留。如若不然,她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成功动员起全境的人,帮她捉拿一个莫名其妙的要犯。上使,你不是新恒人,恐怕理解不了新恒人对太后的敬重。当初我威名初扬,意气风发的时候,被太后和大将军从繁城驱逐到边境桑郡,心中自然恨极,但这十多年来,我也只诅咒过大将军,从未对太后有过不敬的念头。”
听到此处,王洛不由皱起眉头,心中略感违和,同时余光瞥向夏侯鹰。而这位太平城主则是一声叹息,说道:“座师明理先生,政见常与太后一党不同,但除却政见之争外,他言辞中对太后也多有敬重之意。”
王洛听了更是摇头……
所以,这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也别指望能在新恒境内争取到如黎奉仙、夏侯鹰这样的盟友了。无论文武,太后在自家主场都有绝对的优势。
“那么,你有什么智取的法子?”
黎奉仙说道:“十拿九稳的法子没有,但富贵险中求的法子,倒是勉强有一个。如今太后动员全境搜捕要犯,其实重点并不在那要犯身上,而在要犯手中的印星宝玉。至少从繁城发到我这星军主帅手上的命令里,便明确说到,那国师的心腹可以死活勿论,甚至见不见尸体都无所谓,但他盗取的印星宝玉,务必物归原主。”
王洛沉吟道:“而印星宝玉是开启东都牵星台的钥匙……所以,太后是想要开启牵星台?”
黎奉仙说道:“我不敢随意揣度太后的心意,但我想这是最合理的反应。新恒是天庭治下的新恒,国师则是仙官在人间的代言人,如今太后宣称国师叛国,可谓是开了新恒六百年之先河!她虽然能凭自身威望镇压一时,却不能镇压长远。国师叛国一事,终归要有個说法。不单要有所谓‘真凭实据’,更要得到天庭的认可。然而偏偏如今国内情况乱到这个地步,天庭都不置一词。那么太后唯一的选择,就是主动走进牵星台,去询问天意了。”
王洛点点头:“确有道理,实际上她的想法应该是更进一步:明墨两州的轮值仙官投敌一事,她虽然没在国内声张,但一定已经猜到了。毕竟仙官不叛,张进澄如何敢叛?所以她想要开启牵星台,怕不是为了询问天意,而是为了向静州天庭举报轮值仙官。我不敢断言她的举报会不会得到受理,更无法判断,她这一片死忠之心能不能感化天庭金仙。但我想,大多数不打算为天庭效死的人,应该都没必要支持这样的赌局。”
黎奉仙闻言不由狞笑起来:“难怪太后那般慎重之人,如今会把事情做得如此仓促乃至狼狈,原来她老人家自己也心知是站到了新恒的对立面,于是赫然心虚了!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黎奉仙一生声名狼藉,如今却为了亿万人的福祉而奔走,太后她享誉百年,却到底成了最大的叛徒,眼看就要身败名裂了!”
黎奉仙的笑声,在星舟内显得肆无忌惮,两名手下死士自是默不作声,拓跋田成则细声附和地笑着,充分履行走狗的职责。
然而夏侯鹰却听得心中极不是滋味。虽然从政治立场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算太后一党,但也实在听不得黎奉仙那放肆的言辞。
他当然不会与黎奉仙正面争执,于是干脆上前半步,开口转移了话题。
“上使大人,我推测,太后急求印星宝玉,也是为了能将国师从东都抓出来。因为上使先前曾说,国师是被太后镇压封印的……这其实说不太通。因为国师并非修行天才,至今也不过是合体期的修为,而以太后手中武力,无论是杀他还是捉他,有心算无心之下,都该易如反掌。但她却偏偏选了镇压封印这微妙暧昧的法子,只怕是事到临头生了变化,最终无可奈何的妥协结果。”
黎奉仙嗤笑一声:“你这不过在几十年前侥幸面圣过一次的小书生,如今连郡城的月报都只能断断续续的拿,对流岩城外的事务就似睁眼瞎,但揣测起东都、国师和太后,倒是敢说的斩钉截铁。”
但下一刻,他就收敛笑容,对王洛说道:“但夏侯鹰的推断,我也是认可的。我在繁城的亲信曾发来几段绝密消息,当初我只嫌其信息散碎,拼凑不成形状,但如今结合上使所说,倒是能大致印证一些事实了:张进澄是被太后在朝中突兀发难的,而太后当时下手极其狠辣,并没有留情,张进澄带在身边的仙抚使几乎全军覆没。而张进澄本人也只是险死还生,勉强找到机会躲进了东都牵星台。那牵星台是他身为国师的绝对主场,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擅入。除非是能拿到印星宝玉——而宝玉平日要供奉在繁城天坛中,不能随身携带。只是,太后恐怕也没想到,张进澄虽然的确被暗算了个措手不及,但也留有后手,早就命令心腹之人去天坛内盗取了印星宝玉,然后逃之夭夭。至此,张进澄虽然重伤被困,却也得以将牵星台当做龟壳来求一时太平。而现在打开这个龟壳的关键,就在上使你的手里了。”
王洛没有去质疑黎奉仙这个绝密消息的可靠性,对于他的长篇推论,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后问道:“所以,你就想用这枚宝玉来钓太后?具体怎么操作?将宝玉献上,然后凭此大功跻身朝廷高层,再陪太后一道去开启东都牵星台,趁机迎回国师?”黎奉仙郑重点头道:“正是如此。”
夏侯鹰实在忍不住开口质疑道:“这也过于一厢情愿,乃至儿戏了!太后凭什么会让你这边境戍将在敏感时候离开防区,前去东都?牵星台一事事关重大,她怎么可能让一个外人轻易参与其中?何况,就算太后真的召你同去东都开启牵星台,你又要如何在十万大军的包围中救出国师?”
黎奉仙冷笑道:“很简单,我献上宝玉的时候,会明确提出自己想要的赏赐:我要亲赴东都,登牵星台。”
夏侯鹰更是好笑:“以你的性格,提这样的要求,是生怕太后看不出你心中有鬼?你这人只会将太后的每一分赏赐和容忍,都斤斤计较地变现成荣华富贵!”
黎奉仙说道:“对,世人皆知我黎奉仙生性贪婪无耻,大赏当前,绝不会务虚。但同时,世人也皆知我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当初我被大将军杨九重踢出繁城时,曾对天发誓,终有一日会雪恨归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笑话,但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我要当着杨九重的面,站上牵星台,沐浴天庭恩赐!为此,就算少些金银珠宝,又如何呢?杨九重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的脸,可谓价值连城啊!”
这番话说来,不但夏侯鹰一时间无言以对,连王洛都不由拍起了手,以为称赞。
的确,黎奉仙这条富贵险中求的法子,是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一厢情愿,其中包含的艰难险阻更是不言而喻。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该像夏侯鹰那般,下意识就将其驳回。
但显然,单靠常识是无法破局的,有些事,还真得是黎奉仙这样的恶人,才能做得漂亮。
黎奉仙又说道:“总之,只要太后答应了我的条件,上使你就可以扮作我的心腹死士,随我一道前往东都。至于届时要如何在十万大军包围下,救出国师……就请恕我暂无能为力了。”
王洛说道:“无妨,能帮我打开通往东都的道路,就已是居功至伟了,后面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那么接下来,就由你和郡守向繁城上文请功?”
黎奉仙摇摇头:“不妥……若是寻常的功劳,比如诛杀了几名国师残党,那的确应该第一时间上文请功。毕竟只要朝廷将功劳认下,那我立功过程中的一切瑕疵,也就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但关乎印星宝玉,我若处置得那么轻描淡写,反而会惹人怀疑。”
顿了顿,黎奉仙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呵呵,以我的性子若是真的在自家防区找到印星宝玉,可没任何理由主动将它献给任何人!这宝玉乃国之重器,号称通天之阶,我为何不能拿在手中自行研究一二?更进一步说,以这印星宝玉上达天听,无疑是份‘天大的功劳’,那为什么我要将这功劳让给太后?如果是我亲自向天庭举报国师叛国,是不是有一种可能,上仙们一时高兴,就点我当新恒的皇帝?”
这番话说来,就连他的死士都不由产生了一丝情绪波澜。至于夏侯鹰更是目瞪口呆,只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实在过于贫乏!
这人,居然敢妄想自己当皇帝!
但是细究下来,这番荒诞之词,却处处都透着合理。以黎奉仙的一贯作为,的确有可能暗藏宝玉,图谋不轨,反而老老实实将战果上缴,才显得不合常理!
“刚刚上使大人有个词说得非常好,这印星宝玉,是要拿来钓太后的。所谓钓,自然是抛出诱饵,等对方主动上门。所以接下来,咱们需要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可疑’,让他们自行调查过来,然后自行发现我这边境戍将,居然侥幸找到了宝玉,更胆大包天地妄图私吞。最后嘛,自然少不得要受些敲打,但只要我及时表现出悔改之意,再万般无奈交出宝玉太后仍是要重赏于我。”
说完,黎奉仙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王洛,似是自傲自得,也似是在**裸地邀功请赏。
不错,黎奉仙声名狼藉,恶行累累,但他从来不乏精明,不缺手段,更不会胆怯!太平盛世中,这样的人屡屡被庸人们抱团排挤,但一旦乱世来临,区区恶名和恶行,又何足道哉!?
对于黎奉仙的邀功,王洛并没有直接给出任何实质的赏赐,而是说道:“好,只要新恒定荒之事能成,你便是新恒的皇帝。此事,我可以用仙盟的名义承诺给你,如何,这样可满意吗?”
黎奉仙终于发出了一阵,自见面来最为真挚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满意,我当然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