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清晨时分的流岩城,便是这四个字的完美写照。
经历了一整夜毫无意义的慌乱,流岩城的人,总算在最后找回了理性。在意识到城外的星军只是凝起鸟笼围困城池,而并没有入城后,人们才终于强压下心头恐惧,各回各家,在精疲力竭之下发出酣睡声。
夏侯鹰自是整夜忙碌,时而安抚惊惧的百姓,时而组织人手抢险救灾,一直忙到天明,才总算将手中的紧要之事处置完毕……堂堂半步元婴,忙碌了这大半夜的时间,竟似苍老了一大截,再和王洛见面时,已形容憔悴。
对此,黎奉仙只是讥讽道:“倒是群和你这城主正相匹配的小丑,这种滑稽闹剧,确是少见。”
夏侯鹰早没力气和黎奉仙斗嘴,只是叹息一声,说道:“之后,只要将军能约束手下人,不随意进城……”
黎奉仙无情打断道:“我早已派遣手下精锐潜入城中了……怎么,你不会以为苍石楼的火情,是靠你们一群无知蝼蚁在那里小丑似的接龙取水,救下来的吧?没有我那几位伍长暗中行云布雨,那栋破石楼早就被烧垮了!”
说到此处,黎奉仙也有些按捺不住,嘲讽道:“你这几十年的太平城主实在是滑稽可笑!那苍石楼中多布有凝晶石,此物最是易燃,一旦感应周遭有强烈情绪波动,就会释放强光高热,没有对应阵法镇压,凝晶石很容易便会点燃石火。而要灭石火,则要木相青雨……你们却居然只图一个近字,就从寻常的水井中取水灭火,简直是火上浇油!”
夏侯鹰只听的惭愧无地,更没有任何狡辩之词,只能俯首认输。
黎奉仙所说的道理,他其实当然也知道,当初苍石楼建成的时候他应邀出席楼中首宴,当时就已看出了安全隐患……但太平城主的太平性情,让他也不愿为此多废唇舌,只想着:除非这太平百年的流岩城一夜间陷入慌乱,否则即便有安全隐患,也不至于真的生出祸端。却不料一夜慌乱之事,居然能成真!
那么,如今此事就算被黎奉仙贴脸嘲讽,夏侯鹰也只能乖乖认下来……作为流岩城的父母官,他的确是失职了。他甚至没法证明自己能很好的掌控城中全局。
这样情况下,他凭什么阻拦星军入城?没有精锐星军的辅助他这个城主,其实也真没有信心能将全城的近万人都管治得服服帖帖!
若只是临时管控个一日半日倒也罢了,万一这军管持续十天半個月,甚至两月三月乃至更久……他这从来不在民间彰显威仪的城主,可真没信心能说动人们乖乖在家宅着。
军管军管,军字在管前,简直是恰到好处地点明了此时他和黎奉仙的关系。
好在,黎奉仙其实也没兴趣痛打夏侯鹰这落水狗,方才的嘲讽其实也只是顺势而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对王洛汇报。
“上使大人……”黎奉仙郑重道,“经过昨夜的‘牛刀小试’已确凿挖出朝廷耳目三人,城中刻意外逃报信之人十五人……此外,累计拦截飞剑传书十七例。请问,是否需要对这批人……严加审讯?”
王洛说道:“没那个必要,那几个朝廷耳目,应该早就在你的重点监控之中。而城中人外逃报信,也是人之常情,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何况,就算真的审讯又能审讯出什么?你想从他们口中知道什么?反而毫无目的的审讯乃至刑罚,才会增加打草惊蛇的风险。所以,对这批人统一安排,统一监管就是了。何况,咱们是来钓鱼的,若真的将所有事都做得天衣无缝,连个破绽都不卖,还凭什么去吸引鱼儿上钩?”
黎奉仙闻言笑道:“上使英明,那我就照此行事了。”
王洛则说:“你是个聪明人,多余的话我就不与你交代了。各个事情的尺度把握,你自去思考……只要你能正常做事,那我对你的承诺就正常有效。”
打发走黎奉仙后,王洛才对着他的背影,缓缓点点头。
这个恶行恶德的将军,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在王洛面前尽情展现了自己的本事,尤其身边还有个在自家主场都调运民力调使地狼狈不堪的对照组,黎奉仙的治军掌兵之能简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夜幕中,他向城中派遣了近百位精锐……而星军精锐,可绝不同于一般意义上那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铁军。就如同被王洛化荒的那位紫光校尉一般,黎奉仙手下的兵,只配得上“如狼似虎”四个字!
但是这批虎狼之士,面对全城乱象,却严格做到了令行禁止,非但对城中人秋毫无犯,甚至能尽心尽力地参与救灾。
而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一夜之间就道德升华,而纯粹是在主帅黎奉仙的军令下,不得不收敛一切贪念私念的结果罢了。
当然,这只是一夜之间,若是星军在流岩城驻扎久了,哪怕黎奉仙也很难完全控制住手下人的贪念,但即便如此,这一夜的对照也足够漂亮了。
所以,在这场新恒朝的未来皇帝和宰相的初次对决中,黎奉仙简直是气势恢宏的大获全胜。
对此,夏侯鹰自是惭愧无地。在黎奉仙离开以星舟幻化的临时主营后,便恨不得当场对王洛行跪拜之礼,以表达抒发心中的愧疚。
王洛的姿态却是非常淡然:“不必这么愧疚自责,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能事事都比黎奉仙做得更好……或者说,你做事做不过他才是天经地义。那人虽然品行恶劣,本事却难得一见。相较而言,你各方面都只是中人之资,又凭什么与他正面较量?就好比说,你难道会和卫国公的嫡子比拼升官速度吗?仔细考虑清楚自己的长处,扬长避短,也就足够了。”
夏侯鹰恍悟,点头,而后更是感恩不已地看向王洛,只不知该行何等大礼,才对得起仙盟使者的器重。
王洛则叹息道:“还是省点虚礼,做点实事吧,如今正该趁着城中乱象平息,民众惊魂初定的时候,立下军管的规矩,将之后一段时间可能遇到的问题都罗列出来,让人有个预先的心理准备。此外,城中物资如何供应,往常与外界的商贸往来要如何维持……这些都要定好章程。咱们事急从权,连夜包围了流岩城,什么准备都没做,现在就该是你加班补课的时候了。”
夏侯鹰闻言更是面色肃然地点了头:“是,我一定将此事做好。”
“你若是做不好,那就由黎奉仙去做,如何维持这流岩城的军管,他怕是从提议的那一刻就已经在盘算了。昨夜向城中调兵遣将,颇有章法……”
王洛话没说完,夏侯鹰已是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拱手告辞:“在下这就去设计章程,之后便与黎奉仙对接……”
再打发走了这位太平城主,星舟营帐中便只留下王洛一人。
王洛也不客气,径直坐上了黎奉仙的帅位,而后就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座火山口上,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主帅座椅,却是一座星罗密布的兵家大阵的阵眼。在流岩城左近的上千精锐,以及更远处,位于郡城外的数万士卒,都被包容在这张网中。而坐镇主帅位之人,凭此阵可以轻易将自己的神识下探到军中每一人。这无疑是相当了不起的阵法,许多设计思路之精妙,甚至凌驾于仙盟理论之上……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仙人指路。
可惜此时条件有限,王洛也非专精阵道的大师,没法作进一步的解析……甚至单单是端坐在此,都要承受不小的压力。
这星军主帅的位置,根本不是给元婴阶的修行人预备的,没有化神期的娴熟分神之能,贸然运用这星军大阵,将神识分化下探到千万士卒之中,那不啻于将自家的元神摆在案板上细细切做臊子……
当然,王洛此时虽只是元婴的境界,但无论是真元的厚度,还是元神的韧性都远超境界常规,因此即便是以生手的身份去激发此阵,也大可承受得住其重压,甚至能迅速上手掌控此阵,技惊四座。
换做常规的故事路数,怎么也该换来一阵围观群众的惊呼。
但是,此时此地,也实在没必要特意去做近乎炫耀的行径了。
以元婴之躯驾驭化神之阵,的确很了不起……但同样的事,黎奉仙只怕是持之以恒地做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
他也不过才元婴的修为,且碍于天资,终身都未必能突破到化神。这份修为,放到仙盟已足可称得上顶尖高手。然而在没有化神天花板,且常有仙人指路的新恒朝,就显得有些微妙。
元婴当然很厉害,数量也绝谈不上众多。但新恒朝终归有两亿人口,且效法仙盟行仙道普及之路长达六百年。足够庞大的修行人口基数自然会孕育出足够多的怪物……化神,合体乃至大乘,从王朝的角度来看都不缺。一个元婴级的黎奉仙,是上是下,也都取决于朝廷之主的一念之间。
而当初大将军杨九重将黎奉仙一脚踢出繁城,甚至专门点了他为星军主帅,显然也不只是“看重其才华”,更是一种刻意的刁难乃至羞辱。将元婴之人摆在化神的位置上,朝廷中人想看的自然是笑话。但黎奉仙却硬是坚持了几十年,真就以元婴之能,越发娴熟地驾驭起星军大阵来。
所以,这样的人,倒也的确是有理由,更有资格凯旋东都,在牵星台上睥睨杨九重。
而就在此时,王洛耳边响起了黎奉仙的声音。
“上使大人,这座位,可还让人满意?”
原来就在夏侯鹰匆忙赶回城主府,处理公务的时候,黎奉仙已经完成了部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营帐之中。
王洛也不与他寒喧:“有正事就说,说完再来试探。”
黎奉仙于是自嘲地笑了几声,而后正色道:“那几个朝廷耳目,是杨九重亲自训练的精锐,心智神识都被锁死,比寻常的死士还要死士,绝无反叛的可能。我刚刚亲自过去试了试手,只能说卫国公的秘术,的确名不虚传。”
王洛点点头,顺着话题说道:“而那几个朝廷耳目,察觉你的异动后,便不计死活也要向繁城报信……而他们若一段时间内没有照例回馈消息,也会惊动繁城。”
黎奉仙点头道:“正是,所以便要请上使大人再用化荒奇术,覆盖掉那几位朝廷耳目的神识锁。”
王洛问道:“覆盖神识锁,就不会被繁城察觉异样吗?”
黎奉仙答道:“不确定,但值得一试,毕竟我们要做的,也不是将消息隐藏的特别完美。”
“好,那就把人带上来吧,顺便也再扫扫你心中的疑虑,确认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值得赌命跟随的仙抚使。”
“果然瞒不过上使,那就还请大人让我再开一次眼界吧。”
说完,黎奉仙拍拍手,于是营帐中就多了两只流光溢彩的光茧,一人多长,自出现就开始不停地蠕动挣扎,从中透出隐约地人类轮廓。
“这两人确认无法逃跑后,就在发疯一样挣扎,若不用这琉璃茧镇压,立刻就会爆体而亡……不过这光茧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无妨。”王洛招了招手,于是一枚光茧就径直飞向他手边。而后伴随荒毒汹涌,琉璃茧上呈现出明显的抵抗光泽,但转瞬之间那道茧壳就支离破碎,仿佛一点抵抗之力也没有。
转化进行得非常迅速,仿佛在荒毒及体的瞬间,茧中的人就放弃挣扎乖乖被荒毒侵蚀了个透彻。
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那明明挣扎得撕心裂肺的星军精锐,就变得服服帖帖。
这一次,没有肉身上的丝毫畸变,仿佛被注入肉身的并非荒毒,而只是清水。但是,那个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死士,却已对王洛屈膝下跪。
“上使大人,我已知晓自己该做的事了,这边发生的事,我会认真斟酌,回禀繁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