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与仙盟之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而比起两败俱伤,或者任意一方的彻底灭亡,和平归一的道路总是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更好的结果……当然,你可以嘲笑说,由败军之将这般陈述未免滑稽,那我就必须要提醒你,即便在天庭越发式微的今天,我若决心亡命一搏,依然能让仙盟文明倒退千年,甚至不复存在……所以,好好想想吧,我会耐心等你的回答。”

对面王洛在这一席长谈后,轻轻拍了拍王洛的肩膀,便要转身离去,令这片寂静的时空恢复流转。

王洛却眉头一皱叫住了他:“等等。”

“呵,我说过,这些事不必急……”

“我让你等等。”

坚决而不客气的语调,成功定住了对面王洛的脚步。

天庭之主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仿品”,而后露出一个耍滑头被捉奸的笑容。

“哈,果然蒙混不过去,看来无论是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我还是我……好吧,的确还有些细节应该补充,我……”

王洛打断道:“取而代之的术法,是如何运作的?我想听你详细讲讲。”

“……”对面王洛沉默了一会儿,又是展颜一笑,伴随笑容,整个空间都仿佛变得更加明亮少许。

“好,那我就来详细讲讲。”

话音落下,四周的光亮陡然膨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也填满……而待光亮逐渐暗淡,明州新恒,已在身下百里之外,身旁呼啸的是足以令真仙也为之却步的高天罡风,风层之上是璀璨而深邃的星空。而向下眺望,明州的山川大地已缩略成盆景模样。

举手抬足间的神通,令对面王洛,终于像是货真价实的天庭之主。

而此时,唯有夜幕下方会显形的弦月,正在不远的星辰簇拥下,显出冰冷的身形,弦月圆心处,仿佛有一双冰冷的视线正居高临下地俯瞰。

天庭之主浑然不在意地向弦月摆了摆手,仿佛老友重逢,但转过头却又苦笑。

“时隔千年,赤诚老祖还是看我不顺眼。老人家从天坠落,摔坏了脑子失了智后,就再也没有当年那般好说话了。好在这个距离下,他也不至于引弓来射我。”

戏谑之后,天庭之主回归了正题。

“下面,我会认真回答你的问题……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提一個问题,你有没有听过‘形而上’论?”

王洛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记得宋一鸣师叔曾讲过,是一位和赤诚仙祖同时代的大能提出的理论,他认为世间万物,都在高天之上的某个地方,存在一个原型。而万物本身则只是那原型的投影……例如,在某个上界存在一把椅子,而现实中的所有椅子,无论是何种形状质地,都不过是那个原型在不同角度、不同位置的投影。同理,桌子、床、江湖、山海……莫不如此。但更具体的理论阐述,师叔并没有展开多讲。”

天庭之主说道:“没错,就是你说的那个理论,以宋一鸣师叔那个时代的眼光来看,形而上论即便谈不上谬论,也最多只算是上古年间的智者哲论,并不能适配现实文明的发展,到了后世便形同民间笑谈逸闻,不值得过多在意。但另一方面,那位提出形而上论的大能,曾是赤诚仙祖的一日恩师。整个仙界的开辟,都是建立在形而上论的基础上。所以,在回答你如何通过破坏仙人的唯一性,实现取而代之之前,我要先确认你能理解这个理论的基础。”

王洛点点头:“继续说。”

“好,回归形而上论,该理论认为天地万物莫非投影,那么人类自然也不例外。九州大陆的百亿人口全都是上界在下方的投影,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相较于原型,不过是区区杂音。而这也是凡间众生永远无法实现‘超脱自在’的根本束缚所在。”

听到此处,王洛已隐隐有所领悟:“所以,所谓的破空飞升……”

“对。”天庭之主说道,“破空飞升,就是以凡人之躯,去打破高天上界的壁垒,然后在那无暇的鸿蒙创世之地,留下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崭新原型。从此独立自在,不再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仙道至境的本质便是如此了。仙祖赤诚开辟天庭其实就是将那片混沌上界,化作有形有律的实在空间,从此洪荒万物均修行有道,且有始有终。”

王洛听到此处,不由逐渐皱起眉头,因为这里面实在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天庭之主自然知道王洛的疑惑,又讲道:“当然,仙祖开辟仙界,创立天庭,并不意味着后世的追随者就能轻易沿着仙祖脚步得道飞升。事实上旧仙历的万余年间,自大乘而至飞升,这道瓶颈前卡死了不知多少人。是那些人功力不够深厚吗?天赋不够聪慧吗?很多时候并不是的,决定一个人能否飞升,在于他们数百年来积累的‘道’是否足够独特,是否有资格在仙界留下独一无二的原型。”

说到此处,天庭之主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身旁的罡风仿佛是随其心意而剧烈呼啸,遮挡了天地间的其余杂音。

唯有天庭之主的声音,清晰而郑重的传入耳中。

“所以,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任凭你功力再怎么雄厚,若是世间已有人与你走了相同道路,且站到了你的前面,那么飞升仙门就对你彻底闭合了。你哪怕积累出十倍百倍于其他大乘真君的力量,也不可能飞升了,因为原型只能存在一个。”

王洛心头不由一动:“相传石素英以石中火焚尽十三重天劫……”

“对,当时他直接烧死了一尊真仙,为自己强行腾出了位置……不过别误会,这并不是我要说的取而代之,否则以我今日修为,再放任你修行一千年也无需担忧自己的位置。当年石素英的手段堪称不可思议,焚空飞升是仙祖开天庭几千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壮举,之后也没再有。空前绝后石素英啊,前辈在仙界的声望其实一直都是最顶尖那一列。”

王洛又问:“但按照这个理论,天庭的仙人越多,凡间修行人想要飞升便越艰难,为何后来飞升反而变得越来越频繁,以至于有仙门洞开之事……”

“这就错了。”天庭之主纠正道,“最初的确也有人像你这么担心过,但很快人们就发现,仙道理论的发展,就像是一个不断膨胀的圆。圆的内容越多,边界反而会被拓展的越广阔,你很容易站在前人的基础上创立一个全新的道。至于仙门洞开,很多时候都是某位仙人意外陨落,于是原先占据的位置被腾空,凡间蓄势已久的人自然能得补空缺。当然,这里面也有仙祖赤诚调整仙律,为后世修行者敞开了方便之门的原因在。他老人家大概也不想再看到自己所器重的真仙被下界之火生生烧死的场面了。不过这样一来,其实也多少留下了隐患,当仙界不再是纯粹的原型之地,也就失去了永远高居天空之上的特权。”

王洛问道:“这个道理,赤诚仙祖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所以他一直以来也都在默默尝试开辟新路,幽壤孽土、星海天域……他一直都在拓展世界地边界,为越发喧闹的仙界寻找新的上界,恰似一万多年前他为众生开辟仙界。可惜这一次,他没能复刻自己的成功。哈,很多成功人士都会错误地将自己的成功当作一种必然,赤诚仙祖也未能免俗。”

王洛敏锐捕捉到一初破绽:“开辟新路,为何要默默尝试?关乎仙界整体安危理应群策群力。”

天庭之主笑道:“做不到,因为我刚刚说的所有理论,都不能对他人讲。仙界存在的基础是形而上论,而这件事本身则是仙界最核心的秘密。仙祖赤诚在仙界留下的‘原型’中,核心要素之一就是掌握这个秘密。然后,一旦原型由秘密构成,那么下界万物都会受其蒙蔽,无论从任何渠道都无法得知或领悟这个秘密,这也是无上仙律的第一条,名为‘遮无暇’。除非是,有人能效法石素英,烧死仙祖,破掉它的原型取而代之。抑或是如我这般,在仙祖死后,接过他的仙律,继承他的秘密。最后,就是如你这般,和我拥有同一个‘原型’,自然也能知道同样的秘密。”

说到此处,天庭之主的笑容虽然不减,但随着话题逐步深入核心,四周的罡风也仿佛更加剧烈了。

“所以,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取而代之是如何实现的……很简单,利用天道的分裂和自相矛盾。你可以这么理解,旧仙历时代,在仙界留下原型而飞升,就等于是天道为你颁发了证书,持此证者即为真仙。至于认证的具体规则,蕴含于天道之中,即便是仙祖本人也要遵守,灵活调整的余地并不大。所以这份证书的含金量十足,因为它的本质是天道对你的认证,任何人也难以仿造。但是后来,随着天庭坠落,天道化荒,本质上大道是被人们分成了两边。一边与人类媾和,成为了为人所用的‘大律法’,另一边则勉力维持着旧日的框架。但是现在问题就来了,与人类媾和的天道,还有维持原状的天道,其实本质上同为天道,两者并没有彻底割裂。天之左右,终归一统。而结果便是,天之右为人类驱遣的那一方所颁发的证书,在天之左居然也有效。”

王洛顿时恍然,但又同时想到了更多问题:“然而我现在并未飞升……”

“飞升的本质是在上界留下原型,而非积累足够的真元和术法……我在仙门洞开之时也不过才化神修为,而后虽然经历仙灵洗练,拥有了真仙神通,但证书上的修为其实是定格在化神,距离传统的大乘还差了两个境界。所以,你就算境界不足,也没有任何实质影响。原型中,更具区分度的要素,在于‘天生道体’。这本是堪比先天至宝的无上仙体,理论上天地间独一无二,偏偏师姐就有办法凭空捏造出了第二仙躯,又借此让大律法为它颁发了证书。这般手段,实在令人佩服。”

之后,不待王洛提问,天庭之主又解释了另一个问题。

“不过,这般特例也只在我身上能行得通。旧世仙界从开辟到坠落毁灭,万余年间,只有我一人是区区化神而飞升,根本没来得及真正锤炼出自己的坚实大道,在上界留下的原型也就格外简陋薄弱。换句话说,仿造起来也就格外容易。而且,我一生修行都是跟随在师姐身边,传法授业方面,她比师父还像是师父。我一身功法神通几乎都瞒不过她。所以她在成立仙盟,散去仙人神通之后,依然有办法仿造出另一个我。”

王洛则点点头,低声道:“可惜她却不能仿造其他人,因为那些正牌的仙人,手中证书含金量太高,以仙盟这般修不到合体的大环境,是断然没法复制的。”

“对。”天庭之主说道,“但她也无需去费那般周折。只要能除掉我,天庭就不可能再抵挡仙盟的拓荒。什么妙法金仙,世家老祖,在太虚天尊面前,可当得起一箭之威吗?何况真在仙盟大搞仿品……仿品也未必稳定可控,还得是咱们这样根基浅薄,却又占据极端高位的,才有仿造的价值。”

王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所以,对仙盟而言,一旦你这正版尊主因天道反噬而死,我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了。甚至反而因为手上的证书而显得格格不入。再所以,对我来说最为理性的选择,就是接过你的遗产飞升成仙,令手中的证书名实相符。如此一来,既有天之左右的和平,又有了我自身安身立命的基石。”

天庭之主终于笑了。

那是自他陡然现世以来,最为真挚而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