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使大人,目前灵亲王已在流岩城外完成部队的集结,进度快于预期……这是他发来的简报,请您过目。”

天坛高殿,金烛旁,一封贴有星空色封蜡的信函,被毕恭毕敬地递到王洛手上。

王洛却没有拆开信函,只随手将其推了回去。

“你是大将军,军务方面的问题自行把握就好,没必要请示我,我并不比你更懂军务。”

大将军杨九重沉吟了下,点头应道:“谢上使大人信赖,在下必不负所托,竭尽全力支持好前线战事。”

王洛点点头,没有和杨九重交换套话,直接询问道:“所以,你认为灵亲王挡得住吗?”

杨九重却有些顾虑,目光不由偏向一旁。

不远处,就在王洛的台案旁,偌大的高殿内已摆满了几十张宽大的办公书桌,身穿朝服的重臣们各自忙碌……然后不约而同支棱起了耳朵,关注着王洛与杨九重的对话。

如今边境即将爆发的战事,无疑是新恒的重中之重,优先级甚至高过了皇帝甘艾的禅让大典,以及仙盟人的通明之路。

因为若是这场边境之战打不好,那什么禅让大典、通明之路都无从谈起,数百上千万慌不择路的荒兽会从新恒东北涌入,将沿途的一切都啃噬殆尽,新恒六百年国祚很可能一夜间就化作历史。

而决定新恒生与死的,其实并不在于桑郡流岩城下的灵亲王甘奉仙,而就在于金烛旁的那两人。

“所以,你怎么看?不必隐瞒,照实说来就好。”

对于王洛的催促,杨九重不敢推辞,只好轻叹一声,直言相告:“若只以目前的星军为基底,多半挡不住。”

此言一出,那些佯装忙碌的群臣们顿时有些坐不住,虽然不敢直接开口加入两人的对话,却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工作,余光若有若无地扫向金烛……然后期待着王洛的答复。

王洛却仿佛并不奇怪,嗯了一声:“按照昨日御奉司呈上的报告来看,随着通明路的缓慢推进琉璃网的衰退速度正在加快。待边境战事开启,灵亲王头顶很可能会空无一物,纯靠星军将士的血肉之躯,想要在漫长的边境线外完全抵御兽潮,的确力有未逮。所以,你有什么建议?”

杨九重沉声道:“汇聚举国之力……”

“不行。”

王洛根本没等对方说完,就否决了这个方案。

“各地守军不能妄动,尤其北方的青旗军、还有西方的香军。至于南方四郡我不说你也知道。”

杨九重争辩道:“我知道上使大人是担心各地防御松弛后,可能被那些潜伏的荒兽趁乱突破,但是无论如何,如今我们面临的主要威胁就在东北方向,若不能从各地守军中抽调精锐,巩固防线……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王洛默然不语,只是认真凝视着杨九重,直到对面那个修为高他足足两个境界的大将军,似乎抵挡不住那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偏开头……

“大将军,纯以军事论,你应该是新恒第一人,所以若是同一个观点你重复了两次,我就当你是认真的了,也就不和你虚言客套,说些冠冕堂皇的谬论来敷衍他人耳目。汇聚全国之力的方案我准了,你只管放手调兵,无论是青旗军还是繁城禁军,甚至是南方四郡的守军我也可以协调丰国公,归你差遣。但你必须保证这些兵将能全心全意辅佐灵亲王,打赢这场卫国之战。”

杨九重此时额头上已经微微渗出汗珠,却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必不负所托!”

“好,若是这一仗在你统筹之下,顺利打赢了,我姑且代悠城兵院提前邀请你去作客。”

杨九重更是微微一愣,随后有些哭笑不得地应道:“在下……谢上使赏识。”

……而就在两人之后开始简单商讨调兵方案时,一位身穿青色朝服的年轻人,却在身旁一位少年模样的朝臣陪伴下,悄然离开高殿。两人走得安静,并没引来王洛和杨九重的目光,但殿内群臣却显然各具心思,好一阵目光交错,勾心斗角。

而那两人走出不远,青衣的年轻人便长出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下一刻,身旁的少年人就迫不及待问道:“过了?怎么说?四哥你身为当朝宰相,不要作谜语人!”

青衣年轻人,也即当今与夏侯鹰分列左右宰执的杨七间,闻言偏过头,见同伴确是一脸困惑和急切,便不由摇头:“十五郎,你虽年幼,终归也是新恒的正经朝臣,如何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出呢?”

少年人自嘲道:“四哥你又来了,谁不知我杨福司是纯靠家族庇荫才混入中枢的少年纨绔?你让我做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还好,这种正经人的勾心斗角,我实在是看不懂啊!刚刚我听着,只觉得那上使大人好生喜欢刁难人……”“嘘!”杨七间连忙制止,“慎言!”

杨福司本想争辩说自己随身带有障术法宝,不必担心被人窥伺……但也不敢和兄长争辩。

“所以,为什么说过关了啊?我……说实话,荒兽都快冲到眼前了,不调集全国之力,难不成要等仙盟的神兵天降?”

杨七间闻言却是一笑:“你小子虽然不学无术,直觉倒是敏锐……没错,这次东北前线多半要上演一次仙盟神兵天降的好戏。不然你指望咱们过去六百年间都视那五州如洪水猛兽,如今一夜之间就能民心逆转,喜迎仙盟天兵吗?与仙盟的合并必然是個痛苦的磨合过程,而再没有什么能比危难时刻的救命之恩更适合润滑了。”

杨福司随即恍然:“哦,这个我懂,就是那什么吊桥效应,对吧?!”

“这么理解也行,总之,有了救命之恩,后面无论如何涂脂抹粉都会事半功倍……不过,这并不是重点所在。上使最初不肯同意调集全国之兵,一半是因为顾虑灵亲王能不能指挥得动各地强兵,另一半则是顾虑各地的绿叶,会不会抢了灵亲王这鲜花的风头。我之前跟你们讲过的吧,这场边境守卫战,既是卫国之战,也是立国之战,我们要立起新的国君灵亲王,要让他通过这一战建立绝对的威望,顺理成章接过今上的皇位。所以,无论是地方豪强,还是我们杨家都必须摆清自己的位置,不要生出什么喧宾夺主的念头。”

杨福司闻言,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虽然之前有过模糊的猜想,但让四哥你这么一说,这事情真的毫无味道。”

“对,就是毫无味道,所以上使大人才会郑重其事地要二哥拿出态度,确保此战能胜……不然若是双赢之局,还需要上使嘱托什么吗?正因为无利可图,才要郑重其事的说。而咱们杨家,其实别无选择。毕竟就算杨家拿不出态度,上使大人却是能拿出仙盟天兵的。到了那个时候,或许灵亲王受让皇位会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仙盟却未必需要什么名正言顺了。”

杨福司点点头:“也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咯?唉,仙盟当真强势啊。”

“呵,对,十五郎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一点,仙盟是很强势的。就连天庭上仙们,都挡不住仙盟拓荒的脚步,咱们新恒相较于对方无异于弹丸小国,疆域甚至占不到明州的三分之一……千万不要妄想能和彻底掌控五州的仙盟平等对话。”

杨福司嘿嘿一笑:“我懂我懂,就是民女被大户人家看中纳为小妾,所以必须曲意逢迎,不要妄想大妇身份,对吧?”

杨七间也乐了:“对,摆正姿态,趁着大老爷眼下还有几分新鲜感,多拿些实利。仙盟国力百倍于新恒,尤其仙道技术理论,更是领先咱们不知多少年。如今没了天庭仙官庇佑,我们必须加倍依赖凡间仙道,所以最好就是趁着刚刚并入仙盟的时机,多争取些好感扶持。待若干年后,咱们凭借明州特殊的地利,也未必没有反客为主的机会,毕竟……仙盟国力虽强,但据说找遍五州百国,都找不出一个化神以上的,而我们这里,至少目前来看,真仙以下的各个境界并没有什么瓶颈阻碍。这是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要善加利用。”

杨福司又问:“那,四哥我还有个问题,咱们这么热情地倒贴仙盟,上面……真就不管了吗?”

杨七间叹道:“怎么不管?若是新恒真被天庭彻底置之不理,又怎会短短数月间就面临前所未有的兽潮危机?那些荒兽,正是上面的管治之法。的确,哪怕在琉璃网健全,仙官轮值之时,新恒边境也会隔三岔五遭遇荒兽侵袭,但这么大规模,有组织的兽潮,根本闻所未闻,也很难想象是纯粹发乎天然。咱们过去几百年间对荒兽的研究也不算浅了,你有听说过不同种族不同习性的荒兽,会亲密无间地合流一处吗?哪怕危急关头,它们也会自相残杀啊……至于拥有统御之能,可以强行镇压兽群本能的兽王,几乎只出现在传说中。但最近几个月,单是我们发现的例子就快有两位数了。”

杨福司不由愣住:“所以,天庭这是真的要我们死?可是大姐她不是……”

“大姐的事,不要胡乱猜测,先帝或许的确是天上人,但天上又不止一人。从现在的情况看,先帝对天庭的决策影响也很有限,只是没有让仙官直接降下天罚——但那也可能是顾忌仙盟已经近在咫尺。”

之后,杨七间又郑重其事地警告道:“还有,这些事不要对外人说——至于什么是外人,你心里有数——一方面即便说了也没有用,其他人根本不会记得你说了什么,甚至会对你摆在眼前的证据视而不见。另一方面,说过以后,你自己也会逐渐忘记相关的事情,从此成为外人的一员。”

杨福司悚然道:“所以之前十二郎他……”

“对,这件事最好就是不要管,甚至不要猜。大姐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不要再想着依赖她。甚至说,和她切割的痛快一些,或许对她来说也是好事……算了,这也只是我一人的胡乱猜测,你就当没听过吧。”

杨福司花了些时间,才消化掉兄长如牢骚般倾诉来的诸多信息,最后才问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刚刚上使说,代表什么悠城兵院邀请二哥作客,到底什么意思?”

杨七间笑道:“就是杨家过关的意思。悠城兵院位于仙盟最强国祝望的首都,邀请一个新恒人前去作客,本身就有很强的政治意义。说简单些,仙盟不大可能前脚才将杨家人当贵客接待,后脚就说我们意图谋反,要诛灭九族。老实说,之前家里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姑且不论先前针对国师的兵变,已经让杨家在国内有些举世皆敌,如今既没了老祖宗,又失了大姐,杨家的位置本身就岌岌可危,若是上使真的心思狠辣一些,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杨家覆灭于旦夕之间,甚至哪怕是坐视杨家的政敌借机发难,咱们的日子都会很难过。但如今看来,倒是不至于那么悲观了,只要接下来能帮灵亲王顺利即位,挡下兽潮,至少急流勇退是可以做到的。当然,也不宜过于乐观,二哥被邀请去仙盟作客……大概率是不会回来的。大将军这个位置,对杨家人来说还是过于奢侈了。当然,宰相这个位置也是同理,恐怕要不了多久,我就要给夏侯鹰腾位置,和你二哥一起去仙盟作客座教授了。”

杨福司顿时有些不安:“那不是形同软禁吗?”

“如果你将其视为软禁,那就是软禁。但你也要想到,丰国公可是迫不及待地自求软禁,所以,你的眼界决定了你的收获……”

然而,杨七间的教训之词还没说完,就见东北天边一道赤红的剑光,如燃烧的流星一般急进飞来,转眼间尾焰就仿佛点燃了天空。

兄弟二人瞬间色变,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归高殿。

那象征不详的飞剑,是唯有边关告急之时才会启用的“禁物”,由于飞行途中会惊动全境,所以任何人也不可能压下消息……必须竭尽全力予以应对。而在如今的新恒,也唯有遇到绝对紧急的情况,才会多此一举地动用这种飞剑。

边患,竟来得如此之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