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的心思并不在谈判桌上,也几乎不在重庆城中。当美英苏中四国经过磋商达成了关于受降地区划分的协议,当这个协议规定了中国战区(东三省除外,包括台湾、澎湖地区及越南北纬16度以北地区)由国民党军队受降的时候,他的魂魄便随着他的浩浩****的受降部队去了。

然而,事情却不如在中国东三省及朝鲜北纬38度以北地区受降的苏联军队来得方便,也不如在东南亚战区受降的英国军队来得顺心,更不如在菲律宾、日本和朝鲜北纬38度以南受降,并担任对日本的占领的美国军队来得神速,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虽然,蒋介石同样没有想到,冈村宁次在收听到日本天皇关于结束战争的诏书后,会声泪俱下地训示部属“谨遵圣谕”,并随即向大本营参谋总长梅津发电请示,咬牙切齿地说,“驻华日军拥有百万大军,且连战连胜。在国家间之战争上虽已失败,但在作战上仍居于压倒性胜利之地位。以如此优势之军队而由软弱之重庆军解除武装,实为不应有之事……”

而且,这位驻华日军总司令,翌日便向由日本天皇派到南京传达敕令的一位亲王递呈了这样的《军情报告》:

“重庆政府与延安之矛盾愈益激化,重庆正急于抢在延安之前占有驻华日军现在占据地区内之重要地区和交通干线,延安也正猛烈发动攻势,以图扩张势力范围。自奉大本营即刻停战命令起,重庆军和延安军都要求接收我军驻地并解除我们的武装。为此,我不得不要求各部队,绝对不可同意敌人任何要求,必要时应行使武力自卫……”

又但是,冈村宁次在接到大本营要他“协同重庆军针对延安军之入侵,维持主要地区之治安,其目的在于利用这一机会重新回到中国政府中去,这对我国将来之对华政策将有很大影响”的指令后,便直接给蒋介石拍去了这样的绝密电报:

“查津浦、平汉和长江沿线,时有中国军队自称奉上级命令,谋求解除日军武装,甚至进行武装挑衅。因此,日军对上述那些军队之行动,确信其绝非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中正阁下之命令,将断然采取自卫行动。请阁下通令所部保持目前态势,实行停战……”

这样,至少在蒋介石看来,他早已向解放区抗日军队发布的“原地待命,不得收缴敌伪武装”的命令,现在有了新的借口,而国民党军队“一切依照既定军事计划与命令积极推进,勿稍松懈”,更是有了理想的机会。

可是,前些时候接到的报告说,共产党将领刘伯承、邓小平指挥的军队,对白晋线及上党地区的日军伪军展开了猛烈进攻,打下潞城、襄垣之后,居然把长治、长子、屯留和壶关都包围起来了。

这是蒋介石绝对不能容忍的,尤其是他邀请毛泽东来渝的第一封电报已经拍走的时候。他当即叫来了军政部长陈诚,拍着桌子,把这位身材矮小的国民党上将骂了个狗血淋头,“你那边已经让毛泽东吃得一醉二饱了,我这边还要恭恭敬敬地给他送请帖去,就是拍马屁,也没有这个拍法呀!”

不几天,陈诚却昂首挺胸地走进德安里官邸,直端端站到了蒋介石的面前:

“报告委员长,阎锡山火速集中起来的三个师,在日军第十四独立旅团的有效掩护下,从临汾、浮山、翼城等地向共军占领的上党地区发起进攻。刚刚得到的消息说,共军不仅撤离了长治、长子、屯留以及壶关外围,而且他们手中的潞城、襄垣两城,也被阎锡山部队一举收复!”

蒋介石这才咧嘴笑了:

“嗯嗯,既然失而复得,就应当倍加固守。再说依靠日军维持地方治安,也不是长久之计。昨日何应钦打来电话说,鉴于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就要举行,冈村宁次已明确向他表示,日军不宜过久担负同中共接触地区之防务。嗯,你可以把这个情况告诉阎锡山,阎锡山那边有什么情况,你再来告诉我……”

半月之后,也就是此时,陈诚果然又走进德安里官邸。不过,当他步入官邸客厅的时候,不仅佝偻着身腰,而且萎垂着脑袋:

“报告委员长,昨日午夜,共军袭击襄垣,仅用了五分钟,他们就登上城头……”

“知道了。”

蒋介石淡淡一句,虽阴沉着脸,却没有动怒,只是用指头毫无节奏地敲打着他那张凉椅的扶手。

陈诚缓缓抬起头来:

“根据我的判断,共军重新占领襄垣的目的,在于通过攻打长治周围的县城,吸引长治守军出援,然后围歼于城外,从而为打下长治创造条件。”

“长治算得了什么?”蒋介石冷笑道,“陈部长要是看了《中共中央关于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你就知道毛泽东的胃口究竟有多大了!当然,这份情报我也是刚刚得到的。尤感兴趣者,乃是共军不仅要夺取白晋线,而且要进攻平绥线、同蒲北段、正太路、德石路,甚至还要切断北宁、平汉、津浦、胶济、陇海、沪宁各路,用共产党的话来说,‘凡能控制者均控制之,哪怕暂时也好’。嗯嗯,你知道我为何对此感兴趣吗?”

陈诚摇了摇头。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蒋介石喝了一口白开水,“昨日下午,我和毛泽东单独商谈了两个小时,内容无外乎是中共军队组编数目、军队驻地、解放区问题、政治会议问题以及国民大会代表问题等等。谈话间,毛泽东胃口之大,底气之足,甚至手势之多,简直让我目瞪口呆,百思而不得其解。结果昨天晚上,陈立夫送来了中共那份《通知》,我才恍然大悟了。嗯嗯,知道么?《通知》里头下达给共军各部的进攻目标,原来就是毛泽东在谈判桌上提出的所有条款的出处!”

陈诚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唯其明白,他才不以为然地道:

“毛泽东口出狂言,凭借的不过就是那张废纸罢了。老实不客气地说,在日本正式签降之前,不管共军怎样发动攻势,又怎样抢占地盘,只要以后谈判破裂,内战全面展开,不出三个月,凭借我们军事上的绝对优势,我就要让他们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蒋介石的笑容倏然消失了:

“陈部长,你说错了。既然共军能够重新占领襄垣,那就证明毛泽东的进攻计划不是一张废纸,而是一张业已开始实施的作战地图。‘千里之堤,溃于一穴’,有鉴于此,今后对于共军的任何攻势,你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才是。当然,于你而言,更重要的事情,还在于训导军队,要他们千万注意,不要以为抗战结束,受降开始,天下就会太平无事,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陈诚频频点头道:

“委员长所言极是。现在军队中有不少人以为美国给过我们几十个师的装备,就轻视日本人缴交的武器。因此,有必要告诫他们,今后美国将不可能像抗战期间那样源源不断地满足我们,而我们也不可能在短期内恢复并发展军火生产,所以务需保管好包括日本武器在内的一切军械,以备将来之用……”

“军械是一回事,军队是另一回事。”蒋介石盯了陈诚一眼,不其耐烦地道,“我刚才强调的是军队的纪律、意志以及精神,而现在军队的纪律、意志以及精神,都必须回到抗战以前围剿共军的那个时期中去!嗯嗯,毛泽东来渝的第二天,我就给你讲了重印《剿匪手本》的事,你开始办理了吗?”

陈诚慌忙回答道:

“报告委员长,此事正在抓紧办理之中。有所请示的是那个时期的《剿匪手本》扉页,印的是‘赤匪不灭,军人之羞’,而今抗战刚刚结束,关于共军的称谓,重印时是否需要稍加改动?”

“不改、不改!”蒋介石疾言厉色地道,“不要说扉页上的警句不能改,就是里头的剿匪条例,诸如‘班长同全班退则杀班长,班长不退而全班退,以致班长阵亡,则杀全班兵卒’之类也不能改,一字不改!”

陈诚稍有思忖道:

“那么,委员长,为了让全军将士不致疑惑不解,从而完全明了我们重印《剿匪手本》之意义所在,颁发之际,是否还应当以军政部的名义,向他们下达一个命令呢?”

“那当然好。”蒋介石和颜悦色地道,“具体文字,陈部长亲拟一下;大概内容,就说若不速予剿除共军,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失,且必贻害无穷,使中华民族永无复兴之望,我辈将士何以对危难之同胞,更何以对阵亡之将士。因此,必须遵照所订《剿匪手本》,督励所属,努力进剿,迅速完成任务,其建功于国家者必膺懋赏,其迟滞贻误者当必执法以绳!”

陈诚保证道:

“委员长放心,此事我也自当尽快办理。相信《剿匪手本》颁发下去以后,不仅能够成为全军将士的战前动员,而且能够成为进攻部队的有效武器!”

“嗯嗯,尽快就好。现在局势发展的确很快:明日,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将军,就要在泊于东京港的密苏里号战舰上举行签降仪式;9月9日,我们中国战区也将在南京中央军校礼堂,接受冈村宁次的签降。”蒋介石突然正色道,“何应钦尚留在芷江,和日本降使今井武夫商谈受降事宜,那么陆军总司令部的其他人呢?他们都到达南京了么?”

“都到达了。”陈诚禀报道,“前天下午,陆军总司令部参谋长萧毅肃到达不久便打来电话。他说他乘坐的飞机,在大校场机场上空盘旋时,凭机窗俯瞰南京全城,山河虽然依旧,景物却甚凋敝。不尽的长江依然滚滚东流,却看不见悬挂中国旗帜的船舰。倒是机场附近田间里耕作的农民,一见到阔别八年的中国飞机,竟使他们欣喜若狂,挥舞草帽头巾,争相涌向机场去了!萧毅肃在机场集合前进指挥所全体官兵后,随即驱车赴中山陵,晋谒国父陵寝,献花致敬……”

蒋介石皱了皱眉头:

“你要告诉萧毅肃,现在还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这个话你同样要告诉廖耀湘。并且对他讲清楚,虽然由于魏德迈认为日军仍然傲慢,不肯认输,必须选派在缅甸彻底打败过日军号称精锐之师的18师团的新六军进驻南京,以威慑日军,扬我军威,但是,这个军威不仅是扬给日军看的,更是扬给共军看的!嗯嗯,新六军空运完毕了吗?”

“还没有。”陈诚回答说,“因为用的是美军飞机,所以计划是魏德迈确定的:8月30日开始,以14师40团为第一梯队,陆续向南京空运,9月5日运完,廖耀湘乘坐当天最后一架飞机抵宁。”

蒋介石沉思片刻道:

“那好。今晚你以我的名义分别向何应钦和廖耀湘电告:新六军军部和14师驻南京,由14师派一个团驻浦口,该团派一个加强营推进到六合,另派一个团驻守南京至马鞍山一线;新22师驻镇江、常州、扬州地区……”

陈诚站起身,正欲领命而去,却被蒋介石以诡谲的神情叫住了:

“陈部长,这个命令的下达,应该和《剿匪手本》的颁发一样,必须是绝对机密的。当然,也许世界上还没有绝对机密的事情,比如说,中共的那份《通知》,不是几天以后就被我们的情报机关搞过来了吗?但是,如果说我们的军事意图和部署也有暴露的一天,那么,我希望这一天至少是在南京签降盛典之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诚心照不宣地道:

“因为毛泽东此刻在重庆,重庆此刻有一张谈判桌,谈判桌上放着共产党这样或那样的条款。就是说,我们虽不想在谈判中得到什么,但也无须平白无故地丢掉什么。委员长,是这样的么?”

“你没有说错。”蒋介石苦苦一笑,“不过,正因为如此,我大概瞒不了毛泽东……”